清冽甘甜的西瓜汁流淌过喉咙,解了夏日酷暑。
他一手驾车一手啃西瓜,明明是甘甜的滋味,不知怎的品出一丝酸涩来。效忠主上一直是他的信念,他只觉得这股信念变得更强了,也决心要像保护主上一样保护主君。
没有感情的杀手也会因尝到一点甜头而动容。
或许不是杀手没有感情,只是他们从未尝过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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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还在外面因为一个西瓜心情复杂,林蝉枝已在车里高谈阔论,越说越激动。
“这片是稻田,如今插秧,过三四个月便能收割,能产两千旦粮食。但草民觉得粮食产量还不够,正想着改良稻种,争取一亩地可以产出更多粮食,让天下人都吃饱饭。”
“这片是蔬菜田,种些白菜、萝卜、番茄、豆角……花满楼里的白玉翡翠,用的原料就是这里的白菜。”
“那片地草民准备种植棉花,等到过冬可以制成棉衣棉被,让百姓御寒。”
“这一片种桑树,养桑蚕,能制成丝绸,对外贸易。”
“被遮起来的是暖房,蓄火温养,能种出反季节的蔬果,让人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鲜水果。”
“草民还挖了鱼塘养鱼,那是鸡舍和鸭舍……”
林蝉枝在宫里表现得性格腼腆,胆小懦弱,毫不起眼。但在望着自己规划的这片田野时,他神采飞扬,陈词激昂,仿佛在看自己打下的江山,字字句句都是雄心壮志。
眼中散发的光芒,丝毫不逊于谢重锦和陆雪朝。
谢重锦和陆雪朝唯有叹服,都觉得他是拿错剧本,怎么就误打误撞入了宫,明明乡间田野才是林蝉枝的快乐家园。
不过因祸得福。要不是谢重锦给了这千顷田地供他大展拳脚,还派人无数人手随他调用。光靠林蝉枝一人,也不能将自身才华尽数施展。
谢重锦不耻下问:“江南水患,塞北大旱,两地皆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你可有办法?”
林蝉枝犹豫片刻,绞尽脑汁回答:“草民不懂治灾,只知江南多水田,宜种水稻,塞北种玉米高粱。江南多雨,应修堤坝防洪,旱地少雨,应挖水渠引水。只是那都是灾后重建的事了,当下只能是让朝廷赈灾,以解燃眉之急。草民会加紧研究稻种改良,争取早日提升粮食产量……”
陆雪朝道:“早前治水患修筑堤坝,年年都要加固,后年久失修,堤坝被河流冲毁,治标不治本。堵不如疏,不如开凿运河,打通南北水系,既为南方分洪排涝,又解北方干旱,还能建造水路交通要道,一举三得。”
只是这其中要耗费的财力人力物力无法预计。
但若不根治,两地年年闹灾,造成的损失,投入的成本更大。
谢重锦觉得言之有理,和陆雪朝讨论起了治灾手段,渐渐不是林蝉枝能听懂的范畴了。
“陛下,皇后殿下,草民打断一下。”林蝉枝颤巍巍道,“天快黑了,马车再驶下去就要到平城了,您二位是想把草民一块儿带去江南吗?要不就把草民在这儿放下?”
这荒郊野外的,他怎么走回去还是个问题。
谢重锦:“暗卫,送林公子回去。”
“是。”一名不知编号是几的暗卫立即出现,施展轻功,拎着林蝉枝一路飞回去。
林蝉枝:“啊啊啊啊啊!!!”
林蝉枝的尖叫渐渐远了。
马车终于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天黑了,马车里并不黑,车顶镶嵌的夜明珠亮了起来,照得陆雪朝眉眼盈盈。
谢重锦揉了揉眉心,懊恼道:“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倒又谈了半日公事。”
“今日坐车可累了?到了平城寻家客栈住下,用顿晚膳,好好歇上一宿,明日再早起赶路。”
陆雪朝温和地望过来。
谢重锦立刻道:“好,不早起。”
第35章 沐浴
平城, 平安客栈。
平城虽非天子脚下,也是最靠近皇城的地方,繁华热闹自不必说。平安客栈是平城最大的客栈, 晚间已是人头熙攘,客满为患。
这种大客栈一般都提供吃住,不像些乡野小店,只有个歇脚之处, 还得自备干粮。
天色已晚, 大堂里坐满了人,都在用餐。一名食客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盛赞道:“不愧是平城, 可比我家那犄角旮旯的地方热闹多了, 一家客栈的菜都比我们那儿最有名的酒楼还好吃。出来一趟可算见过世面, 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另一食客道:“你那是没去过玉京,那句诗听过没?天上白玉京, 那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不说别的, 就说最好的菜,就在玉京的花满楼。”
此言一出, 立刻得到大多食客的附和。
“谁不知花满楼的招牌菜松鼠鳜鱼?此味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柳太尉判为天下第一美食, 当今圣上亲自认证, 还为那花满楼题了牌匾, 滋味胜过宫廷御膳。”
“甜而不腻, 香软可口,吃一回这辈子都忘不掉……”
有人问:“你们一个个说的头头是道, 可有人真吃过?不瞒各位, 我自塞北过来, 就是听说了这道松鼠鳜鱼, 慕名而来,就想着能尝一尝天下第一美味。”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夸夸其谈的食客们骤然安静下来。
显然他们没人吃过,都只听过盛名。
半晌才有人道:“那仁兄你可要无功而返了,松鼠鳜鱼有价无市,光有钱还吃不到,你得有权。玉京达官贵人还得抢着排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可凑不上这热闹。”
食客们迅速换了话题。
“说起来,你们知不知道皇后殿下复位了?”一名书生模样的人道。
“你是边关爬过来的吗?这都三个月前的消息了!陛下当时就昭告天下了!”
“别骂了别骂了,咱们消息自然没你们住皇城边上的灵通。咱为皇后殿下高兴还不成么?”
“当年陛下废后,天下人都口诛笔伐,此后行事……唉,不说也罢。闹了三年,原是夜郎的诡计。夜郎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谢重锦这三年的荒唐是夜郎所为的消息在皇族世家的推动下已经传遍长黎,使得他的民心有了一定程度的回升,百姓将仇恨更多转移到了夜郎头上。但想要名声达到巅峰,得到百姓真心爱戴,还得做出实绩来。
毕竟一国之君遭人暗算,受控三年,本就是一件极损威望的事。谢重锦在民心和威望间选择了民心。他不选两个都没有,选了至少还能提升一个。
他也不怕夜郎知道他们诬陷推锅。两国关系本就是死仇,也不差这一件仇上加仇,夜郎皇族就算澄清他们没做,别说长黎不信,估计夜郎本国人都不信。
“玉京前几个月可不太平,陛下杀了多少狗官,玉京血流成河,可见没有夜郎从中作梗,我们陛下就是个明君。”
“还有谁记得陛下登基前,是四国继承人里最出众的?当年的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一起办了多少件大事?连先帝、丞相大人、秦大将军都感叹后生可畏。也不怪夜郎那样忌惮,种蛊后第一件事就是废后,离间陛下和皇后殿下……”
“唉,只盼着如今陛下与皇后殿下还能和好如初,别因夜郎的挑拨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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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食客们议论纷纷,玉京近来的风云变幻,都成了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楼上住房内,谢重锦正在铺床。
两人要了一间上房。一进屋,谢重锦就将房间里的床单被褥全都换上自带的。
平安客栈住宿条件不差,他们要的也是最好的房间,跟宫里自是比不了,在客栈里已算层次顶尖。
但东西再好,也是被别人用过的,就算洗干净了,床单被褥这种贴身之物,陆雪朝断不会沾染,谢重锦也不会叫他沾染。
——这都是血泪教训。
陆雪朝自幼养得精细,着绫罗,枕丝绸,用的都是最新最好的,除了病痛之苦,全没吃过苦,浑身就透着两个字——娇贵。少时随谢重锦一道外出治灾,夜里在一农户家借宿。那家人条件不好,床被是粗布,粗糙的质感很磨肌肤,是皇族世家子弟从未接触过的环境。两人锦衣玉食长大,但自认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当时方圆十里也没其他人家,就在那住了一晚,翌日留了几两银子便离开。陆雪朝那夜辗转反侧没睡好,却也没有怨言。谢重锦正为灾事烦心,他又怎会在这种小事上抱怨。
但他不说,娇弱得不行的身子会替他说。之后陆雪朝身上便起了疹子,雪白的肌肤红红一片,浑身难受,还撑着病骨出谋划策,替他解忧。谢重锦懊恼不已,牢记教训,此后每次外出,都要带上全套的贴身用品,马车也改建得能让人睡得舒适。若在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住宿,就在马车里将就。
在照顾陆雪朝这件事上,谢重锦也不是天生就得心应手。他生而为太子,本就不会照顾人,从一开始只知吩咐旁人,到如今能亲自为陆雪朝铺床叠被,可谓经历一场进化。
谢重锦迅速换完整套被褥,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他从不让陆雪朝干这些活计,只凭陆雪朝会下厨做饭这一项,谢重锦就觉得其他事都得他来包。平日在宫里,这些事自有宫人来做,现下在外头,就该是他来照顾。
陆雪朝坐在椅子上看着谢重锦忙前忙后,手指撑着脑袋,缓慢地揉着太阳穴。他不似谢重锦身强体健,坐了一日马车仍生龙活虎,马车布置得再舒适,坐久了他也头晕。
揉了会儿太阳穴,眩晕感稍稍褪去,陆雪朝觉得有些口渴,就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谢重锦铺完被褥,回头就见陆雪朝握着客栈里的茶杯正要喝,立刻道:“别喝!”
这音量骤然提高,惊得陆雪朝手生生一抖,茶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眼睫。
“……”陆雪朝隐忍地闭了闭眼,指尖抹去眼睫上的露珠,将茶杯递到鼻尖轻轻嗅闻,随后看向谢重锦,“无毒。”
他们这身份,总要随时提防暗害,一日三餐都要有人试毒。无论是因为身份还是出于安全,东西都不会用二手的。谢重锦这一喊,陆雪朝第一反应就是茶水有毒。
“不是有毒,客栈里的杯子旁人用过。”谢重锦从包袱里掏出一套全新茶具,给他端茶倒水,“宫里带出来的,用这个喝。”
陆雪朝一时无言:“……竟准备得这么齐全。”
他还当包袱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谢重锦从里头掏出整床被褥时还不意外,未想到连茶具都备好了。
“你用的东西,我哪敢有疏漏?”谢重锦随口道。
陆雪朝饮着茶,房门就被敲响,他正一抬头,谢重锦已去开了门,门外是来送饭的店小二。
店小二打眼一望,就见开门的客人龙章凤姿,燕颔虎颈,仪容俊美,气度斐然。而里头正坐着饮茶的那位白衣公子,更是霞姿月韵,一眼望过来,恍若神明一瞥。
只是被这样看上一眼,就仿佛要被点化一般。
他一恍神。他做了多年店小二,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自练就一副火眼金睛。天字一号房的两位客人进门时便显得不俗,又出手阔绰,尽管还以面具与帷帽遮脸,也能看出来历非凡。未曾想真容更是如此绝盛风采,怕是玉京来的世家贵族……
可惜没等他仔细瞧上第二眼,开门的客人已将白衣公子的身影挡了个严实。
但这位客人的样貌也好看得过分。他见过那么多人,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夫妻。难怪出行还要将脸遮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长黎男子注重形貌,不亚于追求风骨,不然也不会折腾出一个美男排行榜。太好看的人走在街上,是会被围观的。所以也会有不少美男子出行选择戴面具或帷帽。
店小二回神,红着脸结巴道:“客官,您,您要的晚膳,我给您送进去。”
“不必。”谢重锦将托盘端走,就关上了门。
谢重锦将饭菜放到桌上:“这里的饭菜比不得你做的,将就着吃些。”
然后将客栈提供的木筷放到一边,从包袱里抽出两副崭新的银筷,递给陆雪朝一副。
陆雪朝握着银筷:“你还带了什么?”
他觉得谢重锦就是从包袱里掏出个盥洗盆,他都不意外了。
谢重锦:“暗卫。”
窗户突然无风自开,两个暗卫扛着一个全新的浴桶停放在屋里,放下后又火速从窗口离开,还体贴地将窗子关紧。
陆雪朝:“……”
可以,怀允总是能超乎他想象。
宫里自有一整个汤池供他沐浴,在外就没那么方便。客栈虽自备浴桶,但还是被不知多少人用过的,两人都不愿去用。
盛夏闷热,在外活动必出一身汗,陆雪朝虽是清凉无汗的冰肌玉骨体质,这天气一日不沐浴也是受不了的。
陆雪朝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他吃得慢,谢重锦用完了,他还在细嚼慢咽。
谢重锦唤了小二,让他去打些热水来,而后支着脑袋看陆雪朝用膳。
“清疏慢些吃,吃完我伺候你沐浴。”
陆雪朝猛地呛了几声:“咳咳!”
谢重锦赶紧给他拍背,好笑道:“怎么还呛着了?过去哪回不是我替你擦身?清疏不也替我擦过?”
就只是很单纯的擦身而已。
皇室贵族沐浴哪个不要人伺候,谢重锦和陆雪朝不爱被看着沐浴,一直都是自己来。成亲后,就成了两人为彼此擦洗,也算一种夫妻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