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逍没动,只是用手背一下下擦拭着谢秋石的额头。
“我出很多汗?”谢秋石茫然地问道。
燕逍也不回答,只低头去吻他的眉心,额角,最后停留在他花瓣似的眼眶前。
那里一直是湿的。
一场酣事结束,谢秋石喘着气躺着,燕逍搂着他给他顺气,他不服地抱怨:“我好好一个神武仙君,现在却是连凡人都不如了。”
燕逍弹了弹他的额头,温声道:“你有些盗汗,待此间事了,叫秦灵彻请个仙医给你看看。”
谢秋石默然不言,只是背靠着墙,自顾自玩起了手指。
“谢秋石。”燕赤城喊他。
“怎么了?”他抬起头。
“没什么事,”燕赤城道,“只是想喊你。”
谢秋石哼哼笑了,却很快又开始出神。
“谢秋石。”燕逍又喊他。
“好了好了,别喊了。”谢秋石无奈笑道,“说到秦灵彻,我想起了这玩意。”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秦灵彻上回送给他的《八荒独尊法》,道:“前些日子和朱眉一起钻研术法时,把这玩意儿也拿出来看了看——奇了怪了,我俩都是天纵奇才,却怎么也弄不明白。”
说着他把这簿册摊在两人面前,一边翻一边道:“你看着前头半本,都是武陵山那群小傻瓜都能学会的气功,纵使融会贯通,也只能上街头斗斗蟋蟀;而这后半本,却和鬼画符一般,每个字眼都认识,连起来却仿佛不是人话。”
燕赤城低头凝目看了,动作一顿。
谢秋石自顾自道:“我和朱眉钻研了许久,想看看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谜语密码,又拿本子去浸了水泡了酒,最后仍是一无所获。”
“你练不了这个。”燕赤城忽道,他粗略地将那功法翻了一遍,道,“秦灵彻是三界之主,这部功法,便是三界送他的一个例外。”
谢秋石讶然:“例外?”
“他虽贵为帝君,却依旧是个仙人,只要是仙人,便会受天劫孽煞之苦。”燕赤城道,“以他手下的杀孽,恐怕早该魂飞魄散多回了。”
谢仙君若有所思:“他能下凡历劫消煞,便是因为这本《八荒独尊法》?”
燕赤城微微点头,面色略沉:“寻常仙人一旦沾染孽煞,纵使下劫火台,入轮回,孽煞也会相伴其身,终有一日会重新找到他。而这独尊术能先破后立……叫染了孽煞的躯壳随着劫火死去,重塑仙身建功立业,以新身之功德,抵旧体之业障——此法虽名曰独尊,实则以李代桃僵之法欺骗天道,亦可以说,是天道对秦灵彻的容情。”
谢秋石愣愣听了,隔了半晌才“唔”了声,他抓了抓头发,又道:“所以我看不懂它,是因为它对我没用?”
燕赤城默认。
“对你呢?”谢秋石眨了眨眼睛,“你和秦灵彻都是一道之主,对你可有什么用?”
燕赤城摇头笑道:“我本来便不会沾染孽煞,对我自然也是没用的。”
谢秋石骂道:“好一个小气鬼秦灵彻!我还道他给了我什么宝贝,原来是这等没用的东西,他自个懒得扔,得要我帮他烧了!”
说着他赌气将那簿册卷起来,扔进香炉,不料那簿册竟火烧不坏,他撇了撇嘴,再懒得去管那东西。
燕赤城也没有再看那独尊术,他只是皱眉盯着窗外,只听远远传来一声欢呼,天空突然变得幽暗起来。
“燕逍?”谢秋石好奇道,“怎么了?外头发生了什么?”
“螣蛇选中了那个桃源村的少年。”燕赤城道,他伸手一摸窗棂,只见雕花薄木上,不知何时蒸上了一层水汽,“他祈愿天道还他今夏应有的雨水。”
谢秋石笑道:“是该下场雨,桃源津的水比从前浅了许多,再这样,那瀑布都该干了……”
他话音未落,脸色忽然一变。
只听一场倾盆大雨倏然落下,噼啪作响,伴随着农民的欢呼声,一道惊雷划破天幕,打落在地。
白光闪过窗前,刺得人眼睛疼,谢秋石抬头看向燕逍,只见燕逍的嘴唇紧紧绷着,脸色尤为冷峻,在那耀目的白光下,甚至有些青白——那双眼睛前所未有的沉痛且戒备。
他蹭了蹭掌心的薄汗,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们在惊雷下看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作,但谁都知道,这场雷并不寻常。
仿佛一旦开始了,就再也不会停下。
第131章
雷雨果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我想出去淋淋雨。”谢秋石望着窗外,忽道,“正好身上热得慌,说不定浇一浇就好啦。”
燕赤城一把抓紧了他的手腕。
谢秋石看着他,良久,才闷笑起来:“总要去的。”
燕赤城眼神冷冷地抬起头,忽然猛地把他推倒在床上,“叮铃”一声,一对系着细链的银环砸上了床板。
“好啊,你竟敢准备这玩意!”谢秋石故作惊讶地瞪大双眼,伸出手腕挑衅道,“反了天了!燕逍!你敢铐你爷爷试试!”
燕逍幽黑的双眼对上他的视线,发出的声音仿佛在提及什么恨透了的东西:“你不能去。”
谢秋石何曾见过他这般凶狠的模样,竟难得的一哆嗦,下一刻,那只精巧的银环便锁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端与床头的木栏相连。
室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外头大雨却倾盆而下,如鼓噪般涌入耳中。
谢秋石看着燕赤城,听着雨,听着听着便有些莫名的痴了,他怔怔望向眼前人,身体慢慢地软下去。
他靠向燕逍,燕逍立刻伸臂抱住了他,将他圈在怀里。
“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他幽幽地说,“我从前为秦灵彻杀人,是因为这世上只有他需要我。”
“我也需要你。”燕逍打断了他,声音里竟有些不平稳,“我比他更需要你。”
谢仙君的脸一下亮了亮。
“我知道的。”他眨巴着眼睛,说着扳了扳自己的手指,美滋滋道,“好多人喜欢我呢。”
燕逍不让他再做这个动作,将他整只手都握在了掌心。
“我希望他们活的更长久。”他喃喃道,“我希望他们善有善报,劳有所得……我希望他们为义而生,但不想他们卫道而死。”
“别说了。”燕逍打断了他。
“哎,我当然也想花更多时间跟你赖在一块。”谢仙君投其所好地换了话题,“这几天,我天天缠着你,什么也不想,只想被你抱着,我觉得每天都比做神仙都快活。”
又一道惊雷落下,空中忽然传来轻盈明澈的香气,只见一道道璀璨的金丝如雾气般漂浮在空中。
外头,雨点的喧嚣中忽然间杂了人群的惊闹,马蹄踏碎水潭,踢踏轧碎长街,鼎沸的喧嚣如金戈铁马般撕裂了夜梦别苑的旖旎。
“天兵来了!!”
“天兵来了!!”
“天兵在城外,把钧天道围起来了!”
兵刃碰撞,悲呼交杂,谢秋石缓缓直起身,抓过半空中飘舞的那道金丝令。
只见上头赫然写着三个字:钧天道。
燕逍嘴唇微动,没来得及开口,谢仙君已凑上前,在他嘴角亲了一口,同时,他对着手腕的银环轻轻一扭,便将那银环旋了开来。
“你向来不舍得真的锁我,上次我吵架时也是,上上次做噩梦时也是。”谢秋石笑着嘟囔起来,一双翡翠似的眼睛清澈透亮,“我要去趟武陵派,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说着他的耳根泛起粉红来:“等我回来……我们再做做那档子事。”
百十武陵门人守在第一坡朝阳峰前,谢秋石瞧着那阵仗,心里莫名有点酸溜溜的,他远远打量着那群给他送过礼、端过酒、摇过扇子的弟子,徘徊许久,都没迈出第一步。
踌躇半天,他终是脚一抹油,拐弯绕到后山,找了棵花树蹲在下面,笑吟吟道:“你发现我了?”
灵镜小跑着跟上前来,明目澄澄地看着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走前门?”
“这不是想走前再给你开个小灶,怕你那些师兄弟看到了记恨。”谢秋石轻“啧”一声,一拍大腿,假作委屈,“我警告你,你可千万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啊。”
灵镜无奈地摇了摇头。
“人老了,”谢秋石忽然正色道,他衔起一根柳叶,轻飘飘地吹起不成调的小曲,“多少有些伤感别离。”
灵镜被他逗得微微一笑:“仙君花容月貌正当时,说这些话,也不怕被人笑话。”
谢秋石一听他夸自己容貌便喜上眉梢,哪里还顾这话中揶揄之意,他当即牵着灵镜,慢悠悠在那鹿回坡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将最后那套功法徐徐讲完了。
“听懂了么?”他问。
灵镜点了点头,垂首理着手中散乱的纸张,问道:“您为何这般着急?一年后,您便不来了么?”
谢秋石沉默了一下,抬手敲了敲灵镜的脑门,笑道:“小呆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有尽时的,你们一山都是凡人,注定仙缘不久,我哪儿可能天天睡你那香枕头呢?”
灵镜讶然看向他,很快,那惊讶散去了,他清透的双目中便闪过一丝悲戚来。
聪颖过人的少年颤抖着动了动嘴唇,却全然不知该如何说起。
谢仙君看在眼中,低叹了口气:“你虽有天赋,却心事太重,又是个眼力极好的,将来恐是要有劫数。”
“灵镜不怕。”薛灵镜别开脸,清清冷冷地应道。
谢秋石哈哈大笑,也不嘲笑他嘴硬,只牵着他,踱上鹿回坡那对鹿角,遥遥以扇柄指着天尽处一颗正在划落的流星:“我掐指一算,你这辈子,有三次死劫,第一次在余素清的死期,第二次因为敬神不礼,第三次,则是历劫飞升那一日……”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颗翠玉佛珠,凑到唇边,轻吹一口仙气,那佛珠逐渐变大变长,化为一柄小小的玉扇。
“正好我身边缺个捶腿的仙童,我瞧着你合我心意,赐你这个小玩意,换你飞升后替我捶三百年腿。”他将玉扇塞在薛灵镜手中,“你说如何?”
薛灵镜凝视他许久,方双手接过玉扇,他忽的撩起前袍,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给谢仙君磕了三个头。
谢秋石没有阻止,也没把他扶起来,只是抱着手臂,迎着山风远眺着满眼葱郁,过得片刻,才轻一拂衣袖。
一股暖流将灵镜托起,又朝着他后背轻轻一推,把他直推得趔趄数步。
谢秋石温声道:“去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以“谢仙君”的身份和灵镜说话。
第132章
“天雷为何迟迟不降?”瀛台山后山,燕赤城眉锋如刀,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土地神。
土地神睡了几百年被他从泥里拖出来,瞧见他那张脸便吓得欲哭无泪:“燕……燕大仙,您不是最讨厌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来去么?怎么、怎么把小老儿叫起来了呀……”
燕赤城枪尖一斜,擦着他的胡须往前一刺。
土地神“诶哟喂”叫着躲开,像田鼠似的一边跳,一边叫道:“谢石头那小娃儿得了瀛台仙君千年修为,自然也有些逆天抗命的本事,这天雷一时半会打不下来——可他要是动了钧天道,大约便是能打下来了!”
燕赤城停下手上的动作,枪尖指地:“我去杀了秦灵彻。”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土地神僵在原地,“帝君所代表的是天道秩序,没了帝君,天道也要没了,又哪能有谢秋石呢?你不如把那小孩绑了,说不定还能拖得一时。”
燕赤城冷冷地看向他,直看得他一哆嗦。
土地神讪笑:“莫不是你已经绑过了?”
他说着便打量起燕赤城的表情,只见燕赤城眼底浮现出一片血色:“若我替他了结了钧天道,他的劫数便会解了么?”
小老头因他话里的森然冷意呛了一下,掐指一算,挤眉弄眼道:“或许解得……或许解不得……或许解得了一时,又或许解不了一世……”
“锵”的一声,雪白的枪头刺进他耳畔的坚石中,粉末纷飞。
土地神忙缩进了肩膀,哭笑不得:“燕大仙,你别拷问我了!你这是明知故问啊——你为谢秋石屠灭一族,这孽煞难道不会算到谢秋石头上么?你自己来自三界之外,不入因果轮回,不积功德孽煞,那你在凡世造的孽算在谁身上,你自己竟会不知?”
说完,他便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像具尸体一般僵直着抖如筛糠。
过了良久,都什么也没发生。
小老头扯开眼皮,偷眼看向燕赤城,只见燕赤城那杆长枪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地上,他像一座泥雕般站在树下,踏着大如雪片的落叶,沉默地看着山海尽头,雨水冲刷着他的脸,他的面容看起来如石碑般坚硬冰冷。
“燕大仙……”小老头忽然觉得有些恐怖,“您,您老想做什么?”
燕赤城瞧着他气虚腿软的样子,冷笑一声,忽问:“你想活命么?”
土地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当然想,想……”
燕赤城俯身,将长枪捡起来,往前大步走去,留下一个岿然背影。
沉冷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耳畔:“想活命就滚远点。”
土地神瞪大了眼睛。
只见燕赤城平抬起右手,那杆长枪如一道流星银芒,被他持在手中。
白缨随风烈烈,倾盆骤雨之下,一丛雪白的火焰自枪尖燃烧起来,泼了油一般沿着枪身上爬,一直爬到燕逍持枪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