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对面城门楼上忽然响起一声铮然琴音,声音缠绵悱恻,如同恋人之曲。卫筠站在卫涟身边,闻言微微惊讶。
“洛凤君?他也在暮云关?”
旋即奇道:洛凤君何时开始弹如此黏腻的曲调了?
两国太子亲自参战,比试场地自然不能太寒碜,坐席和茶水糕点都有。只不过泾渭分明,分列两边。
江蕴刚展袖坐下,隋衡便大摇大摆从对面走了过来。
范周云怀等心腹立刻目露警惕。
比试尚未正式开始,这个隋国太子想干什么?隋衡视众人如无物,直接来到江蕴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罐,递了过去。
江蕴接过来,打开一看,一怔,竟是一小罐糖渍梅子。
徐桥坐在对面,忍不住抚额,露出没眼看的表情。江国一干谋士将领也全部愣住,旋即以更加警惕的眼神看向隋衡。
隋衡道:“尝尝,这可是孤特意从骊山采的。”
江蕴便真拣起一颗,放进了口中。
范周:“……”
范周微微变色,道:“殿下!”
对方品行实在太恶劣,且恨殿下入骨,他害怕对方下毒!
江蕴朝他轻扬嘴角,道无妨。
范周便上前一步,挡在江蕴面前,正色看着隋衡道:“殿下好意,我们殿下心领了,但我们殿下,与殿下并无深交,以后,还请殿下自重,莫要再行如此唐突之事了。”
第一轮比试射术,双方大将轮流上场,每人十箭,箭需于百步外先穿过悬于半空的铜钱,再射入靶心,中靶心数量最多者胜,若平局,则加试。
想要完成同时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即使是擅于骑射的青狼营猛将,也经常遭遇失手。几个回合下来,云怀以六靶的数量暂时领先。
云怀昔日在军中便有神射之名,这个结果并不算太意外。
下一回合,该隋军大将上场时,隋衡忽然命人取来弓箭,道:“孤来试一试。”
隋军众将发出喝彩声,江国众将则心弦一紧。
隋衡昔日夜逐沙奴首领,并于乱军中一箭射穿其头颅,并直接令其脑浆迸裂的事迹一直流传在江南江北各国。去岁江上会晤,范周和云怀等心腹也是见识过对方狠辣箭术的。
隋衡若参与比试,必会对江国这边造成很大压力。
隋衡握着弓,不紧不慢站定到距离箭靶百步的位置,弯弓搭箭,“嗖”得一声,只闻一声刺耳锐响,那利箭登时化作一道残影穿过铜钱方孔,没入红色靶心内。
隋衡只射了七箭就收了手,七发七中。
他收了弓,目光暗沉沉,额上也出了层薄汗,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吩咐负责计数的士兵:“这七箭,记到容与殿下的名下,算是孤送给他的见面礼。”
两边将领都露出惊愕色。
隋国众将不解,江国众将更不解。
范周则以更加警惕的眼神看着隋衡,如同看心理不正常的变态。
他现在严重怀疑,对方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第98章 暮云鼓响2
“殿下,这……”
范周询问江蕴的意见。
日照关山,晴空万里,年轻的太子缓带青衫,轻轻一笑,道:“既是隋国太子殿下心意,孤收下了,替孤谢他。”
“是。”
范周立刻命人去传话。
范周特意将公孙羊叫了过来,让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江蕴身边。
公孙羊武艺高强,且视隋衡为仇雠,听说对面隋国太子可能对殿下意图不轨之后,立刻双目锐利如电,密切关注着隋衡一举一动。
隋衡头束抹额,伸着条大长腿,懒洋洋坐在徐桥身边,问:“孤看起来有那么像个登徒子么?”
徐桥一言难尽看他一眼:“殿下以为呢?”
以前骂人家丑八怪伪君子,现在自打见了人家真容,就总无缘无故总往人家太子跟前凑,若他是江国那边的谋士将领,也得防贼一般防着。
徐桥说完,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转头一看,才发现隋衡眼睛竟有些发红。
徐桥愣了下,问:“殿下怎么了?”
隋衡嘴角笑意消失,道:“孤心里有些难受。”
“方才,孤看到……他是用左手拿的梅子。”
徐桥再度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什么。“殿下是指,江国太子右臂的旧伤……”
隋衡紧抿着嘴角,没有说话。
但徐桥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
隋衡幼时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颜氏阴影下,因为颜氏控制,连一匹自己喜欢的马都无法做主,所以后来少年掌军,凭借自己的本事在朝堂中立稳脚跟后,对于自己喜欢珍视的东西,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控制欲。用皇后的话说,就是狼崽子护食。
喜欢的东西,决不允许旁人碰一丝一毫。
可如今,那件一直放在掌心的珍宝,却被他自己给狠狠摔了下,他心里怎能不难受。
“孤真是个混账,为什么离得那么近,却一点都没有认出来呢。孤明明都已经看到了他的手。”
那双挽弓射箭,纤长如玉的手。
也许是看惯了他提笔写字,秀丽风雅,所以,根本没有想过,那双手,也可以挽长弓,射利箭。
“江容与。”
隋衡念着这三个字。
“你的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是孤不知道的。”
孤一定要了解关于你的一切。
你有倾世容貌,倾世才华,倾世风采,本该活得比孤更张扬恣意,而不是隐在帘幕后,任由天下人去揣测,诋毁。
又一名隋军大将将箭准确射入了方孔,将士们发生如雷欢呼,四周气氛喧嚣热烈,几乎将冬日厚重的深寒都盖了过去。
“紫龙骨。”
隋衡道:“孤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再给孤找紫龙骨出来。天涯海角,无论哪里都好。就算世上只剩最后一株,那一定是孤的。”
徐桥郑重点头。
“殿下放心,属下必竭尽全力。”
隋衡另让人去将陈国国主叫了过来。
陈国国主战战兢兢垂袖立在一边,肥胖的脸上全是汗。“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隋衡:“孤给你三日时间,立刻将陈都那座招贤台给孤推倒。若是多留一块砖,孤唯你是问。”
陈国国主一愣,没想到是这事。
他苦着脸:“三、三日?可三日,下臣都赶不回陈都去。”
隋衡看他一眼。
陈国国主顿觉颈间一寒。
诺诺点头:“是,是,下臣立刻着人去办。”
陈国国主跑着就往回走,他一大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大喘着气吩咐左右搀扶他的侍从:“快快,给寡人传信回陈都。”
回去途中,陈国国主遇上了陈麒。
过去两年,他一直活在这个心肠歹毒的庶子阴影下,但今日,陈国国主腰杆突然就挺直了,他得意的瞥一眼陈麒,而后哼着小曲儿走开了。
第二轮是马上对决,双方各派大将,两两比拼,兵器自选,不可伤及性命,先落马者输。
隋国这边,樊七第一个出场。
樊七的武器是一双大板斧,战场上所向披靡,曾令无数沙胡士兵胆寒,范周问江蕴选将要求。
江蕴道:“让怀恩去。”
江蕴对云怀嘱咐了两句,云怀点头,道:“末将明白了。”
云怀的武器是长枪。樊七现在见着江蕴还有些心虚,所以不敢看江蕴所在的方向,见是云怀这个老熟人披挂上阵,方哈哈大笑道:“云乌龟,今日你可不许再当缩头乌龟了。”
云怀高声道:“还请樊将军多多指教。”
说话间,两人已驱马错身而过,过了第一招。
樊七道:“好枪!”
云怀也朗声笑回:“好斧!”
两人打马回去,又过一招,樊七双斧格住了云怀枪尖,云怀一震枪杆,一个旋刺,直逼樊七面门。樊七撤斧格挡,银枪与斧身相撞,迸出无数火星。
但两招之后,云怀就改变策略,开始防守,而不进攻,樊七板斧轮了几次,都没擦到云怀衣角,不由怒道:“云怀恩,你又要当乌龟是不是!”
云怀依旧选择躲闪策略。
隋衡盘膝而坐,眼睛一眯,和徐桥道:“这位容与殿下,这是遛狗直接遛到孤地盘上来了。”
徐桥:“……”
徐桥谦虚问:“那殿下可要提醒樊七两句?”
“提醒什么,他爱遛,便遛去吧。”
隋衡唤来侍从,吩咐取一盏果酒去,等侍从取来,看着酒盏里的琥珀色液体,他又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僵滞了好一会儿。
隋国侍从端着酒盏过来的那一刻,公孙羊立刻抽剑挡在江蕴身前,警惕问:“做什么?”
侍从畏惧他凶悍,忙道:“壮士莫误会,这是我们殿下命奴才送来的蜜糖水,给容与殿下解渴用的。”
“……”
公孙羊抬头,果见对面,隋衡正笑眯眯望着这边,还做了个请的姿势。
公孙羊惊讶于对方的厚颜无耻,皱眉道:“我们有酒水,让你们殿下自己留喝吧!”
“无妨。”
身后忽传来一道清润声音。
紧接着一只修长漂亮的手伸了过来,将那盏蜜水接过,道:“替孤谢谢你们殿下。”
侍从恭敬称是。
公孙羊急忙回头,见殿下竟然已经端着那盏蜜水饮了一口,大惊:“殿下!”
江蕴清浅一笑,道:“无妨,这是比试场,他不敢给孤下毒的。”
他?
公孙羊不得不道:“殿下,此人心狠手辣,暴虐无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您可千万不能把他当成好人!”
江蕴道:“孤当然知道。”
然后,江蕴又慢悠悠饮了第二口。
云怀一味避战,樊七被消耗了不少力气,渐心浮气躁,两人再一次错身而过之际,云怀突然使出一记回马枪,将樊七挑落了马下。
樊七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后知后觉明白上了当,咬牙骂道:“奶奶的云乌龟,你给老子记得!”
云怀在马上笑道:“在下等着樊将军再来战!”
但马上功夫,青狼营身为在江北有血屠之称的铁骑,终究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这一轮,隋军毫无悬念地获胜。
按照军中比试规矩,获胜的一方,可获得一朵红花做彩头。等所有比试结束,便通过计算红花的数量来判定胜负。
隋衡手里把玩着那朵红花,再度起身,往对面走去。
范周心中警报已拉到十级。
不等隋衡走到跟前,他便先一步迎上去,问:“不知殿下有何贵干?”
隋衡挑眉:“孤瞧着这花儿怪好看的,想送你你们殿下玩玩,怎么,不行么?”
范周:“……”
范周瞪大眼,觉得这个隋国太子一定是疯了。
隋国众将已经不是惊疑不定,而是目瞪口呆,众人都忍不住问徐桥:“徐将军,殿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徐桥也自觉十分没脸。
道:“大约是见色起意吧。”
众将:“……”
范周发愣的功夫,隋衡已大步来到江蕴面前。
公孙羊要拦,被他拨开,隋衡将花递到江蕴面前,道:“容与殿下,这是孤今日第二件见面礼。”
“很高兴,能与你认识。”
范周一阵窒息,忍不住问同样惊愕的云怀:“这个隋霁初,是在干什么?”
此时,城门楼上的曲调忽又一变,由缠绵悱恻变成了欢快跃动,仿佛久别重逢的恋人,于春日溪边,踏青而游。
观赛区域,卫国国主惊愕不定地问陈国国主:“今日不是两军比试么?太子殿下这是为何?”
陈国国主端起袖子,问:“你老妻死了多少年了?”
卫涟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
陈国国主摇头看他一眼:“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赵衍也陪着即墨清雨站在人群里观赛,看到这一幕,赵衍忽然有些感动,因他想起了隋都那个春日。
太子殿下,也是如今日一般,将一朵象征吉祥与祝福的吉桑花,递到了那个一袭青衫的小郎君手中。那副画面因为太过美好,曾被隋都许多画师当场提笔挥毫,记录下来,留作纪念。
正想着,就听旁边即墨清雨冷哼一声。
赵衍小心翼翼望过去。
即墨清雨道:“老夫看,他虽无褒姒,和那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也差不远了。”
第99章 暮云鼓响3
江蕴仰头,望着面前人,如那个春日一样,张扬肆意地向他走来。他拥有世间最健壮有力的身体和蓬勃如朝阳一般的爱意。
遇见他,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隋衡道:“愣着作甚,接住呀。”
江蕴视线落到那朵花上,小小一朵,比吉桑花更热烈的颜色,好一会儿,嘴角轻轻一扬,道:“谢谢你,隋小狗,不过,这朵花,我不能收。”
江国众人皆是一愣。
范周更是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刚刚殿下喊这隋国太子什么?
隋什么?
江蕴已展袖起身,乌眸明亮莹润,望着隋衡,道:“隋霁初,我们堂堂正正地比一场吧,谁也不要让着谁,让天下人都无话可说。”
一刻后,两国将领分列两侧,泾渭分明地坐到了一处临时搭建起的营帐之中。
即墨清雨被请了过来。
“棋战?”
他露出些许惊讶色,望着一袭青衫,温润如玉,翩然立在帐中的年轻太子,仿佛又看到了去岁春日里那个雨夜,冒雨立在相府大门前的年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