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衡取出纸,展开,果见纸上用隽秀字迹写了小崽子每日需要的奶水量和鹿角汤做法。
隋衡把纸条攥进掌中,一阵心梗。
徐桥见这片刻功夫,他仿佛要头症发作一般,忙问:“殿下没事吧?”
隋衡深吸一口气:“孤问你一件事。”
徐桥忙点头:“殿下请讲。”
隋衡:“孤当日让你重金收购的那些鹿角,你弄哪里去了?”
“殿下难道忘了?”
“忘了什么?”
“当日购回鹿角之后,属下特意让人打包装箱,抬进别院,请问殿下如何处置,殿下说嫌碍眼,让属下当做补物和营中将士们分了。”
“……”
隋衡不敢相信:“一箱都没剩?”
“是啊。”
徐桥不解:“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隋衡再次深吸一口气。
“没事。”
徐桥观他神色,并不像无事的样子,想了想,忽道:“若殿下实在需要,属下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应当有,而且量还不少。”
隋衡立刻来了精神,问:“何处?”
“兰贵妃宫里。”
“听说殿下与小……江国太子隔江抬价,惹得白麋鹿身价翻倍,风靡一时之际,兰贵妃也让兰氏花费重金,私下购入了许多白麋鹿鹿角到兰氏私库里,想给小郡王补身体用,谁料小郡王体质和白麋鹿有些相克,喝完当场就流了鼻血,兰贵妃不敢再喂,那些鹿角,便也闲置了。”
隋衡心情瞬间愉悦起来。
“孤知道了。”
“你替孤盯好这批鹿角,万不可落入旁人之手。”
“对了,你刚刚想跟孤说什么来着?”
徐桥道:“关于战事,属下翻阅了一些书籍,并未找到太好的先例,这么重要的事,殿下不如召谋士们问问。”
隋衡说不用。
徐桥一喜:“殿下想到好的解决办法了?”
隋衡没答,而是反问:“身为男子,若是家中嫂嫂性命有危,必须你先跪下,才能解救他,你会如何?”
徐桥道:“那只能跪了,跪一下,丢失的只是尊严,又不会少块肉,可若不跪,丢的可是老婆性命。”
“世上但凡有点良心的男子,都别无他选。”
隋衡骄傲点头:“孤与你想得一样。”
徐桥反应过来,惊道:“殿下打算先让步,直接退兵?”
“谁说的?”
“……”
徐桥不解:“那殿下打算如何?”
“自然是做全天下有良心的男子都会做的事。通知下去,卯时,孤要准时升帐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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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看似平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夜。
天未亮,赵衍便服侍即墨清雨起身,问:“师父您说,太子殿下今日还会继续攻打暮云关么?”
三十万大军,不可能一直这样原地不动。
而且,今日雪也停了,太子也不可能再以天气的缘由拖延战事。
即墨清雨道:“老夫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老夫如何会知晓。不过,若这江国太子是其他人也就罢了,既然是他,即使真开打,这场仗,也注定要血流成河,十分惨烈。暮云关,不好打。”
“他竟然是江国太子,难怪……”
难怪有那样的倾世才华,玲珑心思。
赵衍小声道:“自打昨日回来,师父已经说了不下三十遍难怪了。”
即墨清雨叹道:“那是因为,老夫实在有些意外。”
“老夫倒宁愿,这江国太子真如传言一般,是个品行低劣的草包。”
“谣言误人呐,这一回,太子算是栽了大跟头了。”
赵衍总觉得自家师父话里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由奇道:“师父难道觉得,太子殿下,不是江国太子的对手么?”
即墨清雨冷哼一声,道:“那要看在哪方面,至少做文章,他和人家差远了。人家,也就是身子骨比他差一点,否则,这江南之地,哪儿是他隋霁初想来就能来的。”
“……”
赵衍接着小声:“但打仗也不靠写文章,殿下手握三十万骁勇善战的青狼营,真要决心一战,暮云关也不一定抵挡得住。”
“不靠文章,却靠脑子,何况,这两年因为一座伸冤台,‘江容与’三字,已成为江南数十万百姓心中不可侵犯的信仰,百姓甚至视他为云中君下凡。太子即便打下了暮云关,想要继续南进,不仅要征服那一座座城池,更要征服人心。”
“自古强强相争,都比强弱相争更可怕十倍百倍。”
“老夫是实在不愿看到,这江南之地,血流成河啊。”
陈麒也是一夜未眠。
他心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不安,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江容与竟然会是那个楚言。难怪此人在隋都时,便屡屡与他作对,坏他大计。
而且,此人根本不似传言中一般貌丑,而分明有一张他这辈子都比不上的皮囊。
为何世上好物,都让这伪君子给占了去!
陈麒最大的不安不仅来自江蕴,更来自隋衡。
旁人不清楚,身为心腹,他却是知道,隋衡对待那段旧情的态度的,隋衡昨日能突然宣布停战,日后,会不会受江容与蛊惑,直接退兵,放弃攻打江南。
那样一来,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筹谋就都成了泡影。
这时,心腹在外道:“大人,殿下宣布,卯时要升帐议事,让所有将官和职事官,全部到场。”
陈麒按下突突直跳的额角,道是。
卯时,所有隋军将领和职事官齐聚中军大帐。
他们都清楚,殿下恐怕要宣布关于此战的重要命令。实际上,这一夜,众人也是各种猜疑揣测纷纷。
隋衡已负袖立在帐中,见人到齐了,正要开口,外面亲兵忽道:“殿下,江国太子命人送了战帖过来。”
隋衡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东西?”
“战帖。”
亲兵近前两步,单膝跪下,将手中之物呈上。
“江国那边派来的人说,江国太子,要率领麾下猛将,和殿下及诸位将军约战。”
隋衡皱眉,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张格式标准的战帖。
帐中众将也都一愣,而后炸开了锅。
“江容与这个伪君子,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殿下,万不可轻易上这伪君子的当!”
隋衡抬头,目光冷测测看他们一眼。
二将同时感觉颈间一寒。
徐桥在一边清了清嗓子:“二位将军,议事就议事,注意言辞,别瞎给人家起外号。传出去成什么体统。”
二将不太理解。
这不是殿下经常挂在嘴边的三个字吗。
殿下骂得可比他们狠多了。
第97章 暮云鼓响1
江蕴在战帖中写道,未免生灵涂炭,祸及无辜百姓,愿以约战方式,率领麾下猛将,邀请隋军统帅及诸将上暮云关外一战,按照军中比武规矩,两两对决,进行比试。双方派相同数量猛将参战,获胜人数较多的一方为胜。
而战败的那一方,需主动认输求和。
有对方太子亲自参战,这战帖的分量与意义自然变得不一样。
坐在中间的大将杨槊立刻冷笑:“这个江容与,竟然敢主动向殿下下战帖,该不会因着去岁江上会晤赢了殿下那一箭,就真以为自己武力超群,可以和殿下比肩了吧?简直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说完,杨槊便觉帐中格外安静。
杨槊一愣,反应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刮子。
军中谁不知晓,去岁那场江上会晤,于殿下而言,是大耻中的大耻,殿下当众输给了那“体弱多病”的江容与,失了洛国,输了赌注,回到隋都,当着满殿朝臣的面,向左相即墨清雨下跪请罪,自那之后,人人知道此事是殿下不可触碰的逆鳞。他这个猪脑子,说什么不好,怎么非要提这个。
杨槊根本不敢看隋衡的脸,立刻吓得屁股离开椅子,慌忙站起。
“诸位如何看?”
好一会儿,隋衡方重新开口,恢复平日语调。
只是他仍晾着杨槊,没有理会,杨槊汗流浃背,越发忐忑不安地杵在原处。
“臣以为不妥。”
一片寂静中,一人先开了口。
隋衡挑眉,看向坐在文职之首的陈麒:“军师以为哪里不妥?”
陈麒起身,正色道:“因为江容与这个人。”
“这封战帖,表面是君子之约,可江容与此人,素来奸猾,最擅长用阴谋诡计来为自己博取美名,殿下……想必也见识过此人虚伪可恶的一面。万一他借约战之名,在周围布下埋伏,谋害殿下,可如何是好。”
这个观点立刻引来一部分将领的认同。
隋衡没作置评,而是问:“那依军师看,孤该如何做?”
陈麒道:“一鼓作气,拿下暮云关,将江南之地彻底纳入隋国版图。这不也是殿下一直以来的宏愿么?”
“陈军师说得不错。”
另一名谋士立刻高声附和:“殿下手握三十万雄兵,打下暮云关,只是时间问题,殿下根本没必要与那江国太子玩这种游戏。”
陆济世陆安民兄弟从外归来。
陆安民道:“殿下,听说江国太子已经命人将他向殿下下战帖的事情宣扬得四方皆知,如今江南江北百姓都在等着殿下的态度,若殿下拒绝这封战帖,那些百姓定会误以为殿下暴虐无度,不顾百姓性命,我军大将畏缩对方大将,不敢代表百姓出战。”
众将面色大变。
陈麒亦皱起眉。
一人忍不住骂道:“这个江容与,委实诡计多端,阴险狡黠,这一招,把殿下架在火上烤,逼得殿下不得不接下他的战帖,答应他的约战,简直可恶至极——”
这名将领话音戛然而止,因发现隋衡面冷如霜,脸色阴沉得可怕。
隋衡没看帐中众人,只提笔,在帖子背面写了两行字,交给那名送信的亲兵,道:“回信,孤应战。”
约战时间就定在午后。
虽然江蕴使用了一些计谋,可对于隋衡真接下了战帖、同意以约战方式解决这场战事,江国众将还是感到些许惊讶。
因说到底,隋衡从来不是顾忌名声之人,这一仗如何打,几乎全凭隋衡个人意志来决定,隋衡若执意开战,别说一封战帖,就算十封战帖,此人未必会理会。
“莫非,是咱们以往对这位隋国太子有什么误解?”
云怀忍不住问范周。
昨日这位隋国太子突然撤兵,就够令人费解了,今日又接下了殿下的战帖,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范周不知内情,自然也想不明白,但也隐隐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不瞒将军,我其实更担心另一件事。”
云怀显然也想到了:“先生是怕那隋国太子记恨去岁江上之事,趁这机会,再使阴招谋害殿下?”
范周点头。
“若真按照殿下所说,两两对决,那和殿下对决的,一定是隋国太子。此人心狠手辣,虽然比试规矩是点到为止,绝不可伤及性命,可万一他就是罔顾规矩,针对殿下,可如何是好?而且……殿下近来一些行为,也很奇怪。”
云怀忙问何事。
范周道:“昨日殿下独自出城后,曾让公孙羊交给我一个匣子。公孙羊说,那里面是殿下写的一些锦囊,等这次大战之后,再让我打开看。你说,殿下无缘无故的,为何要留那么多锦囊给我?殿下昨日瞒着你我,独自出城见隋国太子,是不是……”
范周有些不忍心说出来。
人人皆知,因为那次江上会晤,隋国太子恨殿下入骨,甚至还放出狠话,要将殿下剥皮抽筋,生啖殿下血肉。
殿下这时候与隋国太子约战,岂不是羊入虎口,以身饲狼么?
云怀听完,也长眉一拧,跟着担忧起来。“那该如何办?如今战帖已下,隋国太子也已接了,是万万没有反悔余地了。”
范周道:“殿下看似脾气温和,实则刚强果决,极有主见,既是殿下认定的事,便不可能再有更改余地,还是先备战吧。”
此事传遍两国军中,午时一过,双方将领便在各自统帅的率领下如约站在了比试场上。
武将之间的比拼,无非是弓马骑射之类,只要场地够大,能跑开就行,唯一需要提前准备的就是箭靶。
暮云关上站满士兵,隋军那边,所有下属国国主公卿亦过来观看比试。陈国国主罕见的垂头丧气,顶着两眼乌青。
卫国国主卫涟问:“陈兄这是怎么了?昨夜一夜未睡么?”
卫涟没有参加过去岁隋都的那场春日宴,不识得江蕴,自然也不知道内情,陈国国主却是知道的。陈国国主生无可恋的叹口气:“寡人这次,恐怕是真要穷途末路了。”
卫涟不解:“陈兄何出此言,依我看,今日比试,殿下必胜无疑,江国太子,怕没什么希望。”
陈国国主用一种无知的眼神望着他。
“你懂什么,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日后,你我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我劝卫兄,还是趁早给自己谋条后路吧。”
卫涟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便问站在另一边的姜玉屏:“姜兄,他这是怎么了?”
姜玉屏转动着手中扳指,没搭理他。
陈国国主见了,心想,他姜玉屏做过的那些事,可比他严重多了,便凉飕飕道:“如今,大家都是那秋后的蚂蚱,谁也不比谁高贵,还摆谱给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