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中传来几声沉闷的笑声，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飘飘忽忽的慢慢现出了身子。
　　“段某见过宗主。”
　　无心对段辰逸隐约有些模糊的记忆，印象中那个男人身高应有八尺。明明身姿伟岸相貌俊朗。却偏爱在下巴上留些短硬的胡茬，每次见到幼年的无心时都要抱起来用胡茬蹭他的脸。非得蹭的他脸上都是红印子才肯大笑着放手。
　　那时的他与白发仙紫衣侯还有碎空刀王人孙四人并称天外天四大护法。
　　常有人言，天启皇帝身边有四位守护，天外天宗主身边便有四位护法。若说能攻下那座天启城的，应不是那南诀军队，而是天外天之人了。
　　可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如今的段辰逸深驼着背，后背突起，像是长着一个巨大的肉瘤。隐在兜帽里的脸无心看不清楚，可光听那声音嘶哑阴沉。还哪有半点当初那豪爽的样子。
　　无心神色闪过一丝复杂，轻叹道：“若论起来，我还应该叫你一声叔叔。”
　　段辰逸闷笑一声，“你跟叶鼎之一样，都爱感怀过去。过去若能重来，就不叫过去了。”
　　“你想如何？”
　　“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他语气平淡，好像在说的不是杀人的事，而是这天要下雨，下雨前会刮风一样。
　　“你先放了他们。”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由不得旁人来插手。就让他们在幻境里待一会儿，磨炼自己的心性吧。”段辰逸抬起手里的剑，手指轻轻的抚在上面，那轻柔的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位娇弱的美人。或是一件稀世珍宝。
　　“动手吧。”
　　无心眉头皱紧，一改平时对任何事都混不在意的模样，摇头道：“我不杀你，能掌握你的生死的，该是你那两位故友。”
　　段辰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唏嘘道：“前任魔教宗主的儿子，现任的魔教宗主。居然跟我说不杀人？忘忧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许是无心的错觉，他似乎看到了那黑色兜帽之下有一道精光闪过。随即那柄被段辰逸视若珍宝的剑便来势汹涌的刺向了他的胸口。
　　萧瑟看着四周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景色，面色阴沉中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也隐隐猜到了几分。自他嗅到那股诡异的气味，待再回过神来时便已身处异处。
　　用气味来达到目的这样的招数，无心也曾经用过。
　　萧瑟面含愠怒，凉凉说道：“真不愧是一个地方出的秘术。”他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目之所及再看不到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这几乎是最低级的幻术。但凡被拉入其中的人，无需花上多少时间便可明白这里只是幻境。
　　可这也是最实用的幻术。身处幻境的人除了自身再看不到其他，若找不到破幻之法，怕是穷极一生也未必走得出去。
　　萧瑟紧了紧手里的无极棍，慢慢朝前方走去。坐以待毙当然不是办法，找到出去的方式才是上上之选。只要是幻境，总有破除的方式。
　　四周景色不变，连白天黑夜都没了区别，在这里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空间甚至世间一切的感知。或者说在幻境之中时间本来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
　　萧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只知道不能停下，一旦停下，或许连意识都会被慢慢侵蚀，直到被雾气吞噬殆尽。他就再也出不去了。
　　活着，也等同于死了。
　　突然，萧瑟的脚步停住了。他两只眼睛直直的盯着前面不远处的空地上。
　　在这个地方，第一次出现了除了白色的雾气外的第二种颜色。
　　红色，鲜艳的几乎刺眼的红色。
　　萧瑟的手在抖，抖得几乎握不住无极棍。两只脚像灌了沙子似的挪不动半分。他看见在那滩醒目的红色里，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袍被染红，奄奄一息的躺在血泊里。一双眼睛微阖，殷红的眼尾衬着苍白的面色格外的醒目，那里面看不到半分神采。
　　心口像被人重重砸了一拳，萧瑟踉跄着退了两步。
　　又退了两步。
　　“萧瑟……”
　　倏然，他的耳边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这声音很轻，轻得若不仔细去听便可完全忽略。
　　“萧瑟……！”那声音大了一些。
　　“萧瑟！”
　　声音在萧瑟耳边炸响，带着撕裂一切的气势。
　　萧瑟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再看向那道血泊中的身影，只觉不过是个木偶假人，与真正的无心比起来差之千里，虚假异常。
　　萧瑟微眯了双眼，冷笑一声，右手一甩扬起手里的无极棍，扫出一朵漂亮的棍花。
　　棍花一化十，十化百，百化万千。
　　“宗主为何不反击？”段辰逸一剑刺出，阴阳怪气的说道：“看来那毒让你吃了不少苦头。那就让我——”他话没说完，但听轰的一声响，便将他的后半句话尽数噎回肚子里。
　　段辰逸手里的动作一停，猛地转头看向声响处。那里飞沙走石烟尘弥漫。于一片黑雾之中更显影影绰绰。丝毫看不清晰。他只觉那沙石中似有黑光一闪，待回过神来，一根雕花棍子离他的胸口已不足三寸。
　　段辰逸大惊，身子急退，可是想躲已然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气势磅礴的一棍结结实实的杵在他的胸口上。
　　血花四溅。一道黑影重重的落在地上，那坠地的声音比起方才的巨响也不遑多让。
　　萧瑟走到段辰逸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方才那一棍子含了他半步神游的功力，被这段辰逸生生挨下，虽然未死，但也已经是废人一个。
　　施术者武功尽废，秘术自然不攻自破。天上的黑龙惨叫一声，身影渐渐消散。
　　萧瑟侧头看向身后朝他走过来的无心，皱眉问道：“你们天外天哪来这么多邪门歪道？”
　　无心扬眉看他，“段辰逸两年前就逃出天外天了，你怎么知道这是天外天的秘术？”
　　“难道不是？”萧瑟反问。
　　“……”无心轻叹一声，“是。”
　　有一缕阳光斜射下来，照在了萧瑟的脸上，显出一道明亮的光斑来。他同无心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乌云消散，阳光慢慢从乌云后面透了出来。在清晨之时带来一丝暖意。
　　无心得意的一笑，说道：“你看，我就说这雨下不起来。”


第十六章 分别是为了重逢
　　天外天带着段辰逸离开了，他们毕竟是域外的人，虽然这次间接帮北离扭转了局势，可域外魔教的思想根深蒂固，若是待的时间长了，难保其他人不会多想。几万人的队伍顷刻间离去，显得边关之地格外的空旷。
　　这场看似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大战在无心和萧瑟出现后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弦也松了箭也收了。虽然中间出了一些小插曲，但终归来说并没有偏离计划。
　　结局也还算颇尽人意。
　　连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晴了，多日不见的太阳缓缓升起，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金边。
　　初夏的清晨还是凉爽的，一阵清风拂过，只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头脑清醒。
　　无心和萧瑟对视一眼。
　　萧瑟道:“那个秘术……”
　　“囹墟幻境。”无心接话，“能让人看到心里最恐惧的东西。”
　　“最恐惧的东西。”萧瑟喃喃的重复了一边。
　　无心眉头一挑，凑近了他一些，眯眼问道:“萧老板看到了什么？”
　　萧瑟撇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如你所言，我最怕的东西。”
　　说了等于没说。无心摇头。萧瑟这个人性格别扭的很。有些东西，或者有些短，他是不愿意让别人去揭的。
　　虽然无心有点好奇，想知道萧瑟害怕的到底是什么。他到底在那幻境里看到了什么，才会在离开幻境后挥出那一棍。
　　也许段辰逸不知道，但无心却看的明明白白，萧瑟那一棍是下了死手的，若不是最后一刻收了力道，段辰逸绝不只是武功尽废那么简单。
　　萧瑟从来都不是激进的人，无心也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怒不可遏的样子。
　　这么一来，他在幻境里看到的东西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可无心毕竟不是会死缠烂打的人。他们之间向来这样，若是对方不想说，那就默契的不再去问。
　　他浅浅一笑，看着不远处的中原武林，摸了摸鼻子佯忧道:“哎呀，这要是中原人突然想起我这个魔头还没走，岂不是又要打我一顿？”
　　萧瑟懒得理他，转身走到李寒衣面前，说道:“二城主，我们还有他事，就先走了。”
　　李寒衣点头。
　　于是五个人趁着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骑着马朝来时的小庙扬尘而去。
　　唐莲追到萧瑟身边说道:“上一次魔教万人入中原还是东征时。这一次不光就这么走了，还帮北离退了南诀太子。也不知道江湖中要作何感想了。”
　　萧瑟轻哼一声，朝无心那边扫了一眼，“我看他一点也不在乎中原人有什么感想。”
　　“萧老板可说错了。”无心轻笑接过话来:“至少眼前这几位中原人有何感想，小僧还是很在乎的。”
　　小庙离边关不远，只有五十里不到，不论是飞天踏浪还是踏云乘风，都可以轻松越过这段距离。但若是跑起马来，也尚还需要半天的时间。
　　三日丸并非没有限制，三天是极限，药力是逐渐减弱的。这种时候，内力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华锦一早就在门口转了几个来回，够着脖子往远处看，就恨没能生个千里眼，直接看到边关那去。
　　沐春风撑了一把伞递到华锦头上，跟着她一圈一圈的来回跑，不解道:“师父，这才第二天，不用这么急吧。”
　　华锦皱起一双秀眉，伸长了脖子说道:“昨天就该走的，这种事多拖一时就更凶险一分。”她叉着腰，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师父教导的是，”沐春风了解华锦的脾气，老老实实应道。
　　华锦见不着人影，只得轻叹一声，朝他挥了挥手，“算了，进去等吧。”
　　等到日头上了三杆，空气中的热浪一阵一阵的在眼前形成了扭曲的波纹时。小庙外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马蹄声。
　　“来了！”华锦喜道。
　　叶若依也松了口气，看着走进庙门的五个人，脸上露出丝丝笑意，看样子此行顺利，几个人都安然无恙。
　　雷无桀几步窜到叶若依面前，气都来不及喘一口，挠挠脑袋，“若依，我们回来了。”
　　叶若依浅浅一笑，伸手抚过他头上的碎发，问道：“怎么样？”
　　雷无桀嘿嘿一笑，“有惊无险。”
　　“辛苦你了。”
　　无心眉头一扬，若有所思的看了几眼，偏头对萧瑟低声耳语：“从某些方面讲，他们还挺配的。”
　　萧瑟抱胸轻哼一声，“也就若依那种性子才受得了他。”
　　“那不知萧老板这般性子，又有谁能受得了。”
　　萧瑟瞪他一眼，袖子一甩，转过身去背对着无心，凉凉道:“横竖用不着叶大宗主操心”
　　“几位，聊够了吗？”华锦小脸一扬，走到几人面前，笑容里带着冰碴，指了指无心，“能上路了吗他的情况你没不了解吗？”
　　萧瑟和雷无桀同时面色一肃，雷无桀点头道，“马车就在后面，我去准备一下立刻就走。”
　　“雷无桀。”无心唤他，“不用准备了。”
　　他的话一出口，在场几人均是一愣，雷无桀偏头看他，似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无心语出惊人，“药王谷我一个人去。”
　　“什么？！”
　　萧瑟额头拢起揉揉眉心，轻叹一声问道：“你知道了？”
　　无心看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天启城闭城至今，连南诀军队入境都没什么动静，恐怕禁军出城后就已经乱了吧。小僧这么天资聪颖聪慧过人。猜也能猜到了。”他朝庙里瞥了一眼，“况且姬姑娘也不在这里。”
　　“你得回天启城去。”他声音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我不过是个挂名的王爷，去了又有何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萧老板太小看自己了。”
　　“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个。”
　　“可有的是人在乎。你若想彻底摆脱你那皇兄对你的忌惮和算计，从此逍遥自在，这是最好的机会。”
　　萧瑟长叹一声，“你这和尚真是邪门。”他眉间还有犹豫之色，似心下纠结无法抉择。
　　“萧瑟，”叶若依唤他，“无心说的没错。你该回天启去。”
　　无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在药王谷等你的消息。”
　　萧瑟看了他一眼，沉默了许久才摇头认命的说道：“半个月后，我去药王谷找你。”
　　无心轻笑点头，“说定了，我等你。”


第十七章 山河入梦
　　药王谷地处偏远，宛如世外桃源一般藏在崇山峻岭之中。
　　寻常人是找不到这里的。
　　空山鸟语四季相宜，又清净非常，确实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自药王辛百草离开药王谷至今，这里的主人便几乎已经变成了华锦。前庭种花后庭种药。安排的明明白白。
　　药王谷的庭前有一颗看上去便已经上了年纪的桃树，树干似比起两人环抱还要粗些。
　　七月份的时节，粉色的桃花坠满了枝桠。零星还能看到几个青绿色的果子隐藏在花瓣之中，时不时微风吹过，半遮面似的露出身影。
　　其中有一颗，正顶在树下青年的脑袋上。
　　“和尚，我觉得你糊弄我。”沐春风迟疑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