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双臂端于腰前,半弯着膝盖,脑袋上还压着一颗青色的桃子。他在这树下以这个姿势扎马步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若仔细看,他的双腿已经开始隐隐发颤。
只是他虽然嘴上抱怨,身体却是一动也不敢动的。
无心坐在他身后的石凳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只手撑着下巴,整个人懒洋洋的倚着旁边的石桌,伸手从碟子里挑了一颗看着顺眼的葡萄扔进嘴里,微阖着双眸说道:“是你让小僧教你的,现在又怀疑小僧,你们中原人真是善变。”
葡萄味道不错,模样也长得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无心挑了挑眉,又捏了一颗放进嘴里,满口的果香总算是冲淡了些连日来嘴里的苦味。
沐春风咬了牙,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道:“好,我忍。”
无心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已经无伤大雅,即便是让他现在再去和中原武林打上一架也不在话下且还能不落下风。
可用华锦的话来说养伤这事本就是三分治七分养。虽然恢复的差不多了,但还需要再休养一段时间固本培元。
所幸无心还有要等的人,也不急着走。也就难得的老实了一回。
他们回到药王谷已有一段时日,算算日子,今天刚好是第十五天。
正好半个月。
无心目光悠远,似是无意的看了一眼那条通向谷外的小路。
曲径通幽处,不复见来人。
若是按照当日与萧瑟的约定,今日他该是已经到了。
可卯时等到了申时,日出等到了斜阳。他们并未等到那个该来的人。
无心面色一动,仰头喝尽了杯里的茶,又倒了杯新的,“行了,就到这儿吧。”
沐春风如获大赦,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无心捏了茶杯递到他面前,笑道:“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怎么一点形象也不要了。”
沐春风没说话,他之前跟自己较着劲,提了一口气始终不肯放下。到还稍有说话的余地。此时这口气一松,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别说说话了,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
无心心里打鼓,莫非练得有些过头了?
他从没教过别人武功,只是他幼时便可一口气练上两三个时辰。便觉得如沐春风这般有点底子的应也是没问题的。
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又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喘气如牛的沐春风,不仅暗自感慨,看来他果真是个不世之材,自幼便比旁人要强上许多。
无心伸手在沐春风头上轻拍一下,打了一道温和的内力进去。
沐春风面色瞬间红润起来,顿觉像是被打通了穴脉似的神清气爽,那道内力在他的体内转了一圈,便将一身的筋疲力尽全数扫去。身体竟比之前还要舒爽。
无心又将茶杯递到他的手里,“明天不用练这么久了。”
“为什么?”沐春风喝尽了杯里的茶,不解的问道。
无心抖了抖衣袖,偏头看他,“因为你虽然有些底子,但资质一般,再这么练下去小命都没了。”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说出的话却实在不怎么顺耳。
“……”沐春风第一次觉得,或许中原武林称他为邪魔也并非没有道理。
无心袖子一甩负在身后,慢悠悠的往屋里走。
沐春风喊他,“你不等了?”
“他们总要来的,等也不急于这一时。”
沐春风向来摸不准他的脾气,又问道:“你真觉得他们今天能来?”
他们不清楚天启城的情况,可已经到了封城的地步,想来也绝对不是能轻易解决的。
从边关小庙到天启需要多久?从天启到药王谷又需要多久?
只半个月的时间,沐春风是难以置信的。
可无心却说:“他不是说了半个月。”
官道上,两匹通体洁白的骏马一路扬起烟尘。像两道银色的月光从眼前一闪而过,看那颜色,看那速度,应是两匹上好的玉狮子。
“萧瑟,我们还有多久到?”雷无桀问道。
萧瑟低头一扫腰间,淡淡说道:“最多半个时辰。”
他们两个人一路从天启城行出至此,期间未停。硬是把五天的路程缩减到了三天。终于在这一日的傍晚,临近了药王谷。
药王谷外有一条小路,掩映在层层叠叠的树林中,林中的树木高大茂盛,遮天蔽日一般。险些将阳光尽数隔在了外面。旁人若是不知道这条小路的,恐怕如何也想不到这里是通向那传说中药王谷的必经之路。
小路幽深静谧,初极狭。萧瑟和雷无桀牵着马得一前一后才能通过。待走了一段时间,路才渐渐宽阔起来,能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走着。地上也不再杂草丛生,而是由鹅卵石铺着,形成一条真正通往药王谷的蜿蜒曲折的路。
夏日的天总是黑得晚些,他们走过鹅卵石路的尽头,真正进入药王谷的时候才不过酉时,天还尚且亮着。
傍晚的风带着丝丝清爽,吹得庭院里的桃树泛出一阵粉色的雾浪。树上的桃花纷纷扬扬的往下掉,被风一带。
花雨晴天落,松风终日来。
其中有一朵,飘飘摇摇的落在了树下那白袍和尚的酒杯里,浮在酒面上。和尚微微一笑,就着那朵桃花将杯里的酒饮尽,放下杯子时,唇上染了些桃色。
人间美景,不过如此。
萧瑟施施然走过去坐下,淡淡说道:“你到自在。”
无心却摇摇头,拎着酒壶给他和雷无桀各倒了杯酒,“自在就免了,我这伤虽然好了,但小神医的药可是快要了我半条命。若不是为了等你们,我早就走了。”
“那你怎么不去找我们?”雷无桀问。
“天启城的水是那么好趟的?”无心看了他一眼,“我在那里吃过一次亏,哪有上赶着再吃一次的道理。况且我这个魔教宗主与你们一同在天启。只会乱上加乱。”
“也不尽然。”萧瑟忽然道。
“哦?”无心扬眉,“何以见得?”
萧瑟撇了雷无桀一眼。
雷无桀授意,嘿嘿笑了两声,从怀里捏出一封信。
金底红边,上书三个黑字
江湖令
是雪月城的信。
可若再仔细看一眼,那红边之内,还有三条,一为蓝色,一为绿色,一为黄色。
蓝边代表着无双城,绿色代表着慕凉城,黄色代表着天启城。
无心微微一愣,问道:“四城联名?”
萧瑟点头,“以雪月城为首。由百晓堂交于各世家手中。”
无心笑了一声,“真是稀奇,四城联名的江湖令还是头一次见。”他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只扫了一眼,他又再次愣住。
信纸上只有寥寥一句话。
方外之境天外天宗主叶安世,乃忘忧大师唯一嫡传弟子,无心。
不怪无心诧异。四城联合的江湖令本就罕见,若这江湖令还是为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那就更加罕见了。
且这封信上虽然只有寥寥一句。可摆明了四城都承认了叶安世是忘忧大师的弟子。承认了他在中原的身份。日后不论是他留在中原还是从天外天来往中原。
于中原之中都不再是魔教教主叶安世,而是寒水寺的和尚无心了。
北离四座城,慕凉城不问世事一心修炼,天启城皇家之地尊高无比。雪月城与无双城彼此不睦已久。四城之间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互相牵制互相制约。各有各的心思。
要让他们统一口径,简直比登天还难。
雷无桀伸手在无心眼前挥了挥,“和尚?怎么开心傻了?”
萧瑟瞪他一眼,拍掉了他乱挥的手。
无心回了神,摇摇头问道:“这江湖令发出几天了?”
“三天。”
他目光一转,看向了雷无桀身后,若有所指的说道:“江湖上说不定有多腥风血雨,我还是在这里再待几天吧。”
许是他们聊的太认真,一时竟也没发现身后何时站了个人。
华锦轻哼了一声,手里端着的药碗放在无心面前,盯着他喝了下去才说道:“你倒是想走,我可还没答应呢。”
沐春风说道:“雷兄,萧兄,好久不见。此行可还顺利?”
雷无桀咧嘴一笑,“一切顺利。”
沐春风左右看了看,问道:“怎么不见唐兄和千落姑娘?”
“大师兄和千落师姐被叫回雪月城了。本来我也是要回去的,但还是想来看看。明日就走。”
北离四城命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前天启封城,消息传不出来也就罢了,如今事了,雪月城总要唤弟子回去了解情况的。雷无桀也不例外,若不是实在不放心无心这边的情况,他也是要和唐莲一起回去的。
第二日清晨,送走了雷无桀。萧瑟和无心在树下摆了张棋盘。一边下棋,一边指导沐春风练武。
他们两个人对弈本也无所谓输赢,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是以玩法和棋路也从中规中矩逐渐变得千奇百怪古怪刁钻起来。
无心落下一子,巧也不巧,刚好将萧瑟将成的棋阵拦腰断成两截。
萧瑟皱着眉头叹道:“你这棋下得,到像是个流氓。”
无心也不恼,笑盈盈的指了棋盘的另一角,在那里他的棋子被对方团团围住,不留生机却也不致死地。不给退路还叫这棋生不如死。
“小僧这棋是流氓,那萧老板这棋就是君子了?”
萧瑟眉头一挑,“兵不厌诈。”
无心托腮看着他,“兵都不厌诈了,你还管我是不是流氓呢?”
“你这和尚,好会强词夺理。”萧瑟把棋一推,“不下了。”
沐春风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如上这般的对话他已经听了一上午,这两个人平日里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精明。可在下棋的时候偏偏像是两个孩子似的。一言不合就吵嘴,吵着吵着就推了棋盘不下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摆起新的一盘。
这一上午下来,沐春风还没见他们下过完整的一盘棋。
忽然,沐春风眼皮一挑,看向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
那路上有一个人,身穿灰袍,正朝着药王谷款款而来。步伐不快,但每走一步好似都能越过数步的距离。
沐春风面色一变,虽然那灰袍人一身凛然正气,应不是个奸猾之辈。但无论是好是坏,都不应该出现在这条路上。
且看他那副坦然的样子,显然不是无意之中闯入进来。而是特意寻来了。
沐春风正要回头说与那还在下棋的二人,眼角却见白袍翻动,回过神来那个和尚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遥望那远处的身影。
无心看着那道灰色的身影,微微愣了一下。
“怎么?”萧瑟走过来问道。
无心看了他一眼,眼中含着犹疑,“是忘愁师叔。”
在无心印象中,他的这位师叔自佛法大成之日起便再未离开过梵若寺。即便是北离皇帝想要听他讲禅,也得纡尊降贵亲自到梵若寺去。
可如今,却来到了这里。
屋内。
无心朝忘愁行了佛礼。与他相对坐下。乖顺的问道:“师叔找我?”
忘愁却只是看着他,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说道:“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和忘忧说,你天生一颗魔心,注定是他的这些弟子里最麻烦的一个。”
无心没想到忘愁会如此直接,微微一愣眼眸微敛,淡淡的说道:“师叔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但是”忘愁话锋一转:“忘忧却对我说,他并非执意要做那佛陀,度世间苦恶。只不过是他在你的眼里,看到了这世间最干净的光。”
无心猛地抬头,对上了忘愁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含着慈祥与赞赏。忘愁看着他微笑。那笑容几乎与幼年时,忘忧的笑容如出一辙。
忘愁伸手摸摸无心的头,“现在看来,忘忧师兄是对的。”
这样的一双眼睛,哪能成为世人口中的魔头呢。
庭院中。
沐春风喝口茶,撇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偏头问道:“你说忘愁大师来找无心什么事?”
萧瑟抬了一下眼皮,顺手拨开一个花生,“我又没练过天耳通,我怎么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忘愁并没有待多久,他本就是为了看看他这位师侄。现在看也看了,话也说了,也自然该回梵若寺去了。
萧瑟走到无心身边,同他一起看着忘忧的背影,问道:“忘愁大师和你说了什么?”
无心朝他偏头一笑,说道:“师叔说他输给老和尚了。”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任萧瑟再怎么聪明也猜不出其中详细,只当是他不愿再提,也就没有再问。
“不过——”无心突然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何事?”萧瑟问。
“萧老板可还记得那日在杭州城的客栈里,我问你的问题?”
萧瑟目光微闪,隐隐有些猜到了什么,却还是问道:“你有答案了?”
无心笑容更深,“小僧只是突然想到,天外天之中确实有一个位子符合你的要求,且十分适合你。”他朝萧瑟凑近了些,“不知萧老板意下如何?”
萧瑟莞尔一笑,负着双手转过身去,缓步走到庭前的那棵桃树下。回头看着无心,曼声说道:“巧了,我在雪落山庄中也给叶宗主留了个位子非你不可,不知叶宗主可否赏脸?”
两个人相视一笑。他们之间,很多事情本也无需说明。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