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的苍白的光线在滔天的风浪中若隐若现,爱斯尼莎港口的灯塔在陡峭的悬崖上,老查理和绿谷被反手五花大绑着,被一群刚刚死里逃生的士兵踹着往前走,公爵神色阴沉地跟在他们后面,他甚至都没有脱下自己厚重的礼服外套,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滴水,而他的旁边是小查理兢兢业业地为高高在上的公爵大人举着伞,虽然湿成这样打不打伞似乎都没有什么区别,但钥匙是从他这里丢失的,他只能期望自己的父亲能成功做鱼饵叼到人鱼,平息这位向来以残暴著称的公爵大人的怒火。
老查理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出息的样子嗤笑一声,小查理似有些心虚地别过了头,老查理因为他逃避的动作越发猖狂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义眼都要在这种剧烈的表情动作下脱出眼眶,在这种漆黑恶劣的天气背景下像是老查理在怒睁着眼睛瞪视他,看起来让人头皮发麻,小查理恼羞成怒地呵斥他:
“我的父亲,你是发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放走这些国王用来祭祀的物品?!你知道这是多高的罪行吗?!你在玷污国王的荣耀!”
老查理轻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满含嘲讽地说道:
“我满心都是国王和荣耀的儿子,你的父亲我早已罪无可恕,而你就是罪孽之子,我本来以为这次让你出航,能让你回到你该回到的地方,我以为人鱼才是罪孽,却没有想到是人类在污染你的灵魂,你本来应该和那个家伙一样天真又残忍的,而不是现在这幅让我作呕的样子——”
老查理嘶哑地拉长声音,风把他的脏乱不堪的胡子和凝结成一揪一揪的头发吹地张牙舞爪地铺开,他的脸上是层层的褶皱,每一道都堆满了沙砾,他衰老,肮脏,虚弱,连呼吸都需要竭尽全力起伏胸膛,拉扯自己因为常年被烟草熏烤而显得干瘪的肺部,脸上因为刚刚被一群蛮横下手不知轻重的水手殴打过,鼻腔里还在往外流淌血块,像个即将惨死在暴风雨里的街头乞丐,而这个被儿子背叛,被人鱼抛弃的乞丐却在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查理.梅尔美德.艾尔,你配不上你的面孔,也配不上这个名字。”
他尖声嘶笑:“——你这个肮脏的畜生,没有灵魂的蠕虫,你就该和那个在皇宫里的老畜生和该死的荣耀一起下地狱——”
小查理暴跳如雷地打断老查理越发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把他挂起来——!!我命令你们把这个老东西挂在悬崖上!!!割开他的脖子放血!!!再放一盏灯!!!”
绿谷和老查理都被挂在了悬崖上,被两杆矛固定在了不断被巨浪拍打的悬崖上,吊着老查理的矛上还不伦不类地悬挂着一盏煤油灯,火光微弱地摇曳。而公爵和其他的士兵还有水手都畏惧地退缩,无论公爵怎么辱骂都不肯上前,他们刚刚在海里和无数怪物擦肩而过,这样到处都是水的天气是那群人鱼的主场,根本没有人敢只驾驶着小船就在水里逮捕这群怪物,只敢在悬崖上吊着诱饵,而且他们连见效最快的麻醉枪也只有两支的量了,其他的都掉在了海里,如果不是盛怒之下的公爵强行要求捕捉,所有人都想逃离这个地方,但是如今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隔着一定距离,举着尖锐的矛试着捕捉。
老查理的胸前被划了一刀,绿谷的手腕上也被砍了一下,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往下流淌,被狂风吹得到处都是,绿谷奄奄一息地垂着头,老查理倒是还有心情用他哑得像是风箱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在哼着歌:
“老查理有两个儿子,大查理和小查理,大查理喜欢吃鱼,小查理喜欢航海,哟,喜欢在黑夜里和鱼群嬉戏——”
“在一个晚上,大查理出去捕鱼,小查理爱上了鱼,爱上了鱼——”
绿谷忽然呛咳着笑了起来,莫名其妙地和着老查理乱七八糟的调子唱了起来:
“——小查理爱上了鱼——”
老查理也忍不住大笑:“小鬼,不是小查理了,是老查理了。”
在歌谣里已经变老的小查理,没有了一只眼睛,还是个瘸子,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句爱上了鱼,而老查理目光出神地望着远方,他剩下的那只湛蓝色眼睛的瞳孔渐渐失去的焦距,但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艾尔这个狗东西,要是出现了,我可能真的要恨死他。”
席卷一切的风浪里有什么东西破出了水面,是鱼尾急切地拍打,是怪物慌不择路地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撞到了礁石,铂金一样卷曲的长发,透明又天真的眼睛,人鱼像是逆流的鳟鱼一样被巨浪冲刷着,推搡着,仿佛神话里诞生的维纳斯,又像是降临在濒死之人面前的神迹,有条被人恶狠狠地骂走的可怜兮兮的人鱼义无反顾地跃出水面,发出生涩的,干硬地模仿着人类的发音:
“查——”
老查理睁大了眼睛,他背后狩猎的人群躁动起来,看着这条一次又一次试图跳出海面触碰老查理的人鱼,公爵兴奋地呼吸都不畅了起来:
“给我抓住它!!!无论是死是活!!不能让这条怪物离开!!!”
老查理的眼眶情不自禁地泛红,他凶狠地咒骂着:
“滚开!!!给我滚回海里!!!”
人鱼焦急地看着他,又有点疑惑,仿佛不认识他了,老查理狼狈地别开脸,语气越发气急败坏:
“别看我!!!滚回你该去的地方!!”
人鱼不依不饶地跳跃,终于用滑腻地蹼抓住了固定住老查理的矛,亲昵地,眼睛闪闪发亮地叫他的名字,老查理嘴唇一直哆嗦,他不愿意转头看这家伙,而这重逢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绿谷的吼叫打断:
“查理!!!背后!!!!!”
小查理颤抖着手,他刚刚在公爵癫狂的大喊下往那边扔了一支矛,老查理的瞳孔涣散开,他的嘴角开始溢出鲜血,而人鱼发出短暂刺耳的嘶叫声,他们被同时洞穿了胸膛,串在一支矛上,人鱼的血和人类的血混在一起,艾尔看着缓缓失去心跳和呼吸的查理,人鱼是不怕这种伤口的,他们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很痛,怔怔地看着慢慢垂下头的老查理,艾尔像是害怕,他轻轻地推了一下老查理:
“查?”
老查理仍由他推搡,不再动了,不再声嘶力竭地吼他,不再恶狠狠地骂他,也不再问他,我用我的心换你的眼泪,你愿意吗?
暴风雨停止了,暗红色的人鱼在跃出地平线的第一道光芒里,呆呆地抱住了水手,落下了眼泪。
人鱼和水手一起跌落大海里,绿谷看着被洞穿心脏的艾尔在落入水的一瞬间内,在初生的阳光里,溶解成了泡沫。
彩色的,绚烂的,包裹着小查理的泡沫。
第二十八章
绿谷的梦杂乱不堪,他梦到了化成泡沫的人鱼,梦到了流干血液脸色青白的老查理,梦到被阳光和浪花镶嵌的悬崖,梦到了滴血的自己,五彩斑斓的泡沫里不断涌出漆黑的风雨。
他梦到了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崩溃哭泣,叫跳跃上悬崖的人鱼走开,血液砸在银色人鱼和金色人鱼的尾巴上晕染成泪滴,又变成泡沫消失不见,公爵带着满是獠牙的面具,对着天空欢呼祈祷,比之前所有的轮船都巨大的白色轮船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行驶过来,上面飘扬着美人鱼的旗帜,船头鎏金的红色丝绸椅子上坐着一个头发全部雪白的老人,他长着老人斑的起皱的脚边匍匐着美丽的少女,他的手边是一个金色的盘子,里面盛装着红宝石般闪闪发光的苹果,稀疏的头发上戴着匠人为他量身定做的黄金王冠,似乎随时就要掉落脚边,惊吓到瑟瑟发抖的少女。
无数,无数穿着深黑色军服的人,在他的梦境里没有五官,但是都不约而同训练有素地对准他举起了枪,绿谷见过这种枪,他在轰焦冻被捕的时候见过这种枪,在爆豪被抓的时候身上扎着这枪里射出来的麻醉剂,绿谷听到了自己的哀嚎和求饶,泪水滴落在他的口腔里,又苦又涩,是海洋最残酷的味道:
“求你们快走,求你们了——!!!!”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射出,绿谷浑身冷汗地从梦境里惊醒,然后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脚上沉甸甸的镣铐,他穿的不再是破布麻袋一样的衣裳,他现在在皇宫里,这个地方不屑于这样对待还有用处的俘虏,他穿着宽大的丝绸睡衣,面料看起来昂贵又精致,绿谷微微打开一点门,突然从门缝里能看到走廊上穿着束胸行色匆匆的侍女们贴耳低语:
“我的上帝,你知道国王抓了什么回来吗,人鱼,是活的人鱼,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东西——”
“那国王有救了吗?!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叫我们进一些新鲜的少女了,听说他抓了一个年轻的水手进来?”
一个侍女警惕地做了个放低声音的手势:“拉尔乌,我知道你是新来的,但是这里不是你的小酒馆,我希望你只说你该说的事情,如果你还想要你这条小命的话。”
拉尔乌低眉顺眼地放柔了声音:“对不起,您知道的,我就是一个小地方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真的皇宫,这里实在是太大太华丽了。”
另一个侍女明显被她没有见识的穷酸样子取悦了:“没什么,拉尔乌,你要知道如果不是起义军在你的镇子上大肆流窜,而你逃出来给国王的军队传递了情报,让国王的军队获得了胜利,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进到这种地方,摸到这里的东西,所以给我放老实点。”
另一个侍女看着拉尔乌漂亮热情讨人喜欢的脸颊,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提着自己臃肿的裙摆和身躯往前走了,拉尔乌站在原地一会儿,静静聆听了一下周围的呼吸声,动作迅速地侧头用钥匙打开了走廊尾部的小门,她眉目严肃地关上了门,甚至直接熄灭了绿谷房间里那盏有和没有都没什么区别的灯,转头就用食指怼着绿谷的额头,插着腰像个泼妇一样竖着眉头破口大骂了起来:
“小兔崽子,我的上帝,居然真的是你,我听了她们这些碎嘴的家伙说了两三天你的特征,长得矮,有雀斑,绿色小卷发,越听越是像你这个家伙,要不是我从塞琳娜那里偷到了钥匙,我都不敢相信你这个明明应该在海上的家伙居然会被抓到这里来,我的天哪——”
拉尔乌连翻了好几个白眼,靠在墙上抚摸自己的胸脯大口喘气,一边喘气还一边恶狠狠地瞪绿谷,绿谷比她还要惊慌失措:
“拉尔乌?!你为什么在这里?!”
拉尔乌捂住他的嘴又瞪了他一眼,低低开口:“小兔崽子,这里可不是老娘的小酒馆,不想我们都被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抓起来放血就给我小声点。”
拉尔乌又警告地看了绿谷两眼才放开绿谷,动作干脆利落地拉上了这个小房间的窗帘,又紧张地屏住呼吸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才对绿谷做了个可以说话的手势,她酒红色的头发垂落胸前,被她不经意地撩起露出白皙的脖颈,是绿谷熟悉的风情万种和烈酒气息,拉尔乌压低声音:
“你走之后不久,自由军,就是一支反对国王统治的游兵就过来占领了我们镇子,他们的统领叫欧鲁迈特,然后接着国王的军队就攻过来了,我给国王投递了在我这里喝酒的起义军队的一些消息,他们夜袭了起义军的仓库,赢得了胜利,我作为提供信息的人,我被带到了皇宫里。”
绿谷呆呆地看着拉尔乌,斟酌了两下说道:“拉尔乌,你是不是,投靠了自由军队?”
拉尔乌挑眉:“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是这么敏锐,怎么看出来的?”
绿谷抿嘴把声音放得更轻了:“你没有到皇宫来的理由,除非是投靠了自由军,对方要求你出卖消息给国王的军队借此进宫做间谍打探消息之类的,毕竟拉尔乌你真的很擅长这个。”
拉尔乌又气又笑地曲起手指给了这个不会说话的养子一个头磕,她扫了一眼绿谷手脚上用来收押重大犯人的镣铐,沉重又冰凉地套在少年纤细的手腕和脚踝上,仿佛能轻而易举吊断这个虚弱脸色惨白的水手的四肢,拉尔乌慢慢收敛了笑意,抱胸淡淡地问道:
“那你呢,你是怎么来的,还有老查理呢,我用了那么多好酒和偷渡的烟草贿赂他,让他在那群没有良心的畜生里面替我照看你,他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绿谷顿了一下,说道:“拉尔乌,查理先生死了。”
拉尔乌沉默了一下,又笑了起来,笑意里仿佛带着泪:
“死了吗,死了也好,我的酒窖都要被这个老东西掏空了,死了去地狱了当个快活的醉鬼吧,这个家伙。”
月色很沉,绿谷断断续续地和拉尔乌讲了自己的事情,拉尔乌听完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地看着瑟缩的绿谷,最后从自己饱满的胸部里掏出一串珍珠项链放在绿谷的手里,这项链很陈旧了,珍珠的膜衣上都泛着不剔透的黄,她的声音仿佛沉浸在悠远的回忆里,带着恍惚:
“绿谷,我现在帮不了你什么了,我或许也会死在这里,这是当初我从小酒馆走的时候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你这个家伙,老是把它放在枕头下面,或许当初你走的时候,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那个地方吧,我现在要为了别的东西酿酒了,绿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