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鼎沸,开放式两层的建筑看着是旧工厂改建的,外面看着面积挺大,室内却因塞满了尖叫推搡的人流显得逼仄无比。交替的粉蓝灯光闪得看不清前途也看不到退路,唯有电音浇灌在四周、震耳欲聋。爱德捂着耳朵刚往里面跨了半步就被一阵扑面而来的烟味熏了个正着。他咳嗽着往边上退了一步,一头就撞到一个化着烟熏妆的姑娘,嘴唇和耳朵上的环估摸比爱德家窗帘上的还多,让他想到温莉。但姑娘对于他的冒失并没和温莉那样直接诉诸于暴力,虽然抹着爱德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极少看到的浓妆,笑容中流露出的善解人意却和单位里楼下复印室的姑娘别无二致。对方粲然一笑,接着爱德手上不知怎么就出现一杯硫酸铜色的可疑液体,少年却因此莫名其妙地安心了下来。
爱德于是没再往后退,而是捏着玻璃杯的边缘小心翼翼穿过人头攒动的舞池,往吧台处挤去。大笑声和交谈声嗡嗡作响、交织嗫咬着耳垂。少年环视四周,交谈拥吻的男男女女虐狗成凤。可是跟爱德平日里独自含恨诅咒狗情侣的体验截然不同的是,爱德自己居然也很快被人搭讪了。
“嗨。”
爱德差点吓得从高脚凳上摔下来——要知道他为了让自己爬上去的样子不要太显眼,还动足脑筋费了一番功夫。他瞪大眼睛转过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棕毛男。颜值7分,视线盯得他脖子发痒、倒扣一分。
“嗨。”他有点僵硬地说。
“你一个人来的吗?”还没等爱德回答,他便伸手招呼酒保了,“请给这位漂亮的小伙子来一杯那个,”他指了指,“算我的。”
爱德华努力按捺住大惊小怪的表情趋势。
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明目张胆地勾搭。
没一会儿,又一个玻璃杯推到了眼前,杯中的液体在头顶迷离的灯光下发出略显刺眼的光彩。爱德见状默默放下了硫酸铜溶液,决意在稍稍放纵的前提下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酒吗?”
“啊?”
爱德刚举起杯子就被一边的棕毛冷不防地问了一句,他本能充满敌意地瞪了对方一眼。回过神来,他才在对方惊讶的眼神下勉强接完了刚才生硬的单音节,“不知道。”
棕毛十分识颜色,在自己如此僵直的问答下还能立刻接梗的态度差点让爱德对他产生敬意,他说,“你看颜色是不是和你眼睛的颜色很像?”
爱德撇了撇嘴角,低下头看着杯中镏金色的液体唯一联想到的是树脂溶液,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泡。
可是对方不知把爱德的沉默误会了什么,居然愚蠢地高兴了起来,甚至还补了一句不要害羞嘛,然后便开始喋喋不休地和已经对他彻底丧失兴趣的爱德套起近乎来。爱德一边有一下没一下低应付一句“哦”,一边思忖着同样是自顾自地口若悬河,怎么棕毛的听起来就比麟的还要烦人那么多呢?有那么一瞬间爱德简直宁可再陪恩维去缝针。
“诶,爱迪?”
爱德几乎是生理反应地浑身一抖。
方才行云流水般的吐槽一瞬间归于空白。
哪怕只是在喧嚣人声、乐声下,普通的一声问句而已。
哪怕对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记错了。
棕毛男消失了,酒保消失了,烟熏妆姑娘消失了,吧台前、舞池里的狗男女也消失了。顷刻间电音回归寂静,灯光平淡明亮如白昼。
爱德默默转过身,抬起头说,“我叫爱德华,马斯坦古。”
都说人生所有巨大变故都是让人瞠目的巧合与翻转堆砌的,这话一点不假。爱德华与马斯坦古两条之前毫不相干的人生轨迹在难以名状的驱动下一次、两次、三次地相交,每一次都把他们的关系推往爱德愈发不可控制的方向,鬼使神差。唯独这一次不是。
确切地说,这次邂逅绝非巧合,而是爱德有意为之。
阴谋论的开始要从24小时前爱德打给麟的电话说起。尽管当时谷粒多的话是“那傻逼洗完了我就要他打给你”,但事实情况要么是麟在澡堂里花了7个小时清理自己17年来的陈年老垢,要么就是他洗完后出于某些不可控甚至不可描述的理由迟迟没空出那个3分钟功夫来给爱德回个电话。结果是,爱德坐床上一边单机游戏孵蛋,一边等电话,最后沉浸在想到这样孤独的夜晚很可能要在经后漫长的时间里一再重复而产生的绝望感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连床被子都没盖。等麟的电话终于姗姗来迟时,爱德也差不多快被冻醒了。他一边擤鼻涕一边划开手机,冲着电话那端的麟就打了个巨响无比的喷嚏。
“哇好恶心,不要对着话筒打好吗!我感觉跟溅了一脸口水似的。”
“哟呵,有了对象果然娇贵啊你,以前因为懒得出门拿家里发绿的面条煮饭、吃得我进医院躺了一天、自己却活蹦乱跳的傻逼不知道是谁!”
“你懂个鬼,这是中国人自带的抗体。不跟你贫了,大半夜的,你没夜生活我还有呢。”
爱德张口就要开撕,结果一开口就又是一个、两个、三个、一连串喷嚏,话未出口、气势已然减半,对方在话筒对面甚至发出了可恨的嘲笑声,气得爱德怒火攻心,默默算计着明天上班抽掉他的椅子的恶毒计划。
“我们认识的人搞的聚会好像有一个吧,但我觉得你是应该不会去的。”
“为毛?”
“都是电视台和广告商的人玩耍,我们又不熟,而且你又讨厌那些人。”
那一刻爱德脑海里犹如狂风骤雨,一瞬间睡意全无。
冥冥之中,这像是神——尽管爱德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给爱德提出的一个试炼,考验爱德在将红酒倒下水槽的那一刻下定的决心:这一番毫无逻辑的情愫是时候结束了。
真的会就此结束吗?
此刻,爱德就坐在吧台前、转身对视着马斯坦古,身边人头攒动、喧嚣不止。爱德华一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地方,但他还是鼓足了勇气、决定一个人过来给予那个神意某种回应,哪怕眼前的人对自己过去一周内心的波澜和自己此刻的决意全都一无所知。
马斯坦古显然是和他的同事们一起来的,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侧过脸和经过的基友露出熟稔的微笑。但爱德怀疑马斯坦古事实上也通过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途径,对自己的来到做过某种预测和谋划,否则不可能每次出现都能像软刀一般正正好好捅进自己心坎最关键的位置。
“不好意思,下次不会记错了。”罗伊笑着说。
和昨天蔫菜似的憔悴脸截然不同,马斯坦古再度在爱德华眼皮底下换了张脸。此刻的罗伊穿着深红色的衬衫、随意地挽着袖子,额上的纱布换成了小块胶带,微微低头时从耳后滑落的清黑刘海在扑闪的灯光下显出异样的沉静,唯有睫毛后同样深邃的眼睛透露出狡黠的光彩。
可这些感受都是爱德回顾时故作冷静说出的话了,就爱德当时的大脑状况来说,根本凑不出那么多字眼来描述自己的内心。不如说,当时爱德的内心也根本顾及不上那么做作的辞藻和繁复的感情。他的真情实感一向极为简单粗暴:
卧槽。好帅。想睡。
玛德说好的试炼呢,瞬间就灰飞烟灭了。爱德手指发抖地扣紧凳子,心想此刻马斯坦古说一句开房去,自己估计就跳下来跟着他跑了。一想到这里,爱德心里默默扇了自己一耳光。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爱德扬起下巴,眼睛却盯着远处漂浮在酒杯里的橘子皮。
“同事聚会,我才是没想到会遇到你。”罗伊笑着眯起眼睛,爱德下定决心能不看他就不看,免得自己军心大乱。
谁料爱德还没来得及回答,棕毛男倒是露出一副认识的模样了。他一脸即吃屎、又假装愉快的表情伸手拍了拍罗伊的肩膀,本来还算可以的颜值在刺眼的对比之下刹那跌破5分。爱德内心蜜汁妒忌,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行内聚会,认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过来该不是来勾搭漂亮的公关小姐和女主播们的吧?”
不知道他们说着说着怎么就突然有扯上自己了,马斯坦古突然就勾上了自己的肩膀、低下头问了起来。吐露的气息在爱德耳边炸了开来,卧槽这让人怎么说话!!
“我和他两个都正好一个人,正好在聊聊。”棕毛赶忙补刀,爱德抬眼就瞪了对方一眼。谁跟他聊了?不是一直是他一个人在比比嘛?
“这样啊,我正好有两句话要跟他说,”爱德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马斯坦古直视着棕毛的眉眼还是笑眯眯的,目光却果断、不容拒绝,“稍微借我几分钟吧。”
那么可疑的说辞别说棕毛,即使是爱德本人也不答应。但彼时彼刻,马斯坦古包裹在深红衬衫后的胳膊在搂在自己后脖子上,马斯坦古的下巴时不时还会碰到自己的头顶,马斯坦古身上隐隐古龙水的味道魂牵梦萦,爱德脊椎发软坐都快坐不稳了,更不要提反抗了。于是马斯坦古半搂半拽地将爱德华从高脚凳上拔下来,推着就往阴暗的犄角旮旯里拉去。等地方推到了,爱德才从半无知觉中惊醒,一把将马斯坦古推开。
“我靠你有事说事,而且我跟你能有什么事啊?”
罗伊低头看了气鼓鼓的爱德华一眼,一脸“无可救药”的表情摇摇头,直起身往吧台方向张望了一下,随后倒退一步倚靠在了墙上,“玩是无所谓,友情提醒,不要和那个人扯上关系。”
“那个人?”
“就内棕毛。”
“叫啥来着……”
“……我也不记得,麦克或约克吧。”
“……你是不是有人名记忆障碍?”
“无所谓,反正那家伙还是少勾搭的好,一般没好事。”
这可真见鬼。爱德想,马斯坦古知不知道别人也在背后那么说自己呢。
“能拿我怎么地,这是法治社会。”爱德一脸烦躁地说,“搞大我肚子不成?”
“能的话他倒是乐意。”
“那有什么好怕的。”
“据说他打人。”
“我……我喜欢!”
“据说他内射。”
“我也喜欢!”
“据说他有淋病。”
“我也喜……我……够刺激……”
马斯坦古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敬佩的神情。
爱德有点想死。
“总而言之,”少年强行扭过头,固执地不看马斯坦古,恶狠狠地说,“关你屁事,管好你自己吧。”
一阵沉默。
一时间唯有音乐声和喧嚣声震耳欲聋。
半晌,马斯坦古轻轻地笑了。爱德回过头,只见他垂下眉眼耸耸肩。
“因为你曾经救过我,所以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让你不要受到伤害。”
心跳如擂。
那时,爱德有多想跳上去扇一下他垂下的脸,又是多想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告诉他自己真的有点点喜欢他。
可是爱德什么都没有做。
他眼睁睁地看着马斯坦古站直、转身离开,甚至连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TBC
第十一章
等爱德怅怅然回到原座时,他的心情与之前可谓是截然不同了。理由似乎显而易见,而一向直肠子的少年此刻却不明何故地突然别扭了起来,心中硬是转了七七四十九的弯道还是积郁难释。
他穿过人流、爬回高脚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明明已经被人流冲到了很远的地方,但不知为何,还是落在了自己的视线里,兴许是对方漫不经心的笑容如此耀眼以至于不能忽视、也不能瞩目。
预想中的轻松感没有如期而至。他仿佛是自己亲手将什么从自己身上切了下来,徒留下空落感和经不住细想的钝痛,而藕断丝连的线索却似乎仍在那里,并没有真正离开。
屁股落椅,他垮着肩膀趴在吧台上身心几分失魂落魄,以至于棕毛在旁边冲着自己晃了半天酒杯,爱德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叫爱德华啊?”
爱德抬起头,一时半刻甚至有点记不得对方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麦克还是约克来着?
“唔……”
不料对方再次会错了爱德一脸半梦半醒的模样,露出了自作多情的惆怅神情,“你哪里认识马斯坦古的?不,他这种人确实谁都认识呢。”说着,麦克或约克嘴角抽搐了一下——也许其实是笑了笑?爱德感到仿佛是胃里一根小刺被抽了一下。
“不能算认识。”爱德僵硬地说,内心已经隐隐预感到对方将要说的话了。早知道刚才回来的路上就应该趁机开溜,再坐回来我是不是傻?
“嘛,我也不是会说同行坏话的人。”棕毛笑着将酒杯推给爱德,“而且长那么好看,大家都喜欢他也是应该的。”
少年抬起头,一时间竟觉得被对方的话噎住了。他于是赶紧端起酒杯往嘴里倒,以掩饰自己隐隐发烫的脸。
“好看吗?明明是包子脸。我没有很喜欢他啊。”
爱德说着放下喝空的玻璃杯,棕毛见状贼贼地笑了起来。他抬手招呼酒保再端来一杯,手放下时便若无其事般地落在了爱德的肩膀上。爱德烦躁地侧过身却没能甩开对方黏糊糊的爪子,一时间只觉得一线甜烫的热流直直钻进他的腹中,再从四肢百骸间涌出来、冒着细碎的泡泡。
“听说他以前在伯克利名声太差,被地方权贵逼得待不下去才到西雅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