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是两家姻亲之事,若梅家果真想要悔婚,那便该早早说清楚,我们薛家也不是什么死乞白赖的人……我便去母亲处想找了当初的婚书上京与梅家好好谈谈,却不料不小心,给我翻出了个秘密。”
终于说到正题了,林湛阳身子坐直了些。
薛虬他爹竟不是在路途中意外病逝的,他的死内有蹊跷。薛虬从他爹在南省记录的手札推测,他父亲当是察觉了些要命的事儿,这才匆匆忙忙带着家人赶紧跑路,没成想这样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梅翰林……我却不知他梅家是否察觉到此事,方不想引火烧身,还是……连同父亲的死一起都有其在背后推手。”说到此处,薛虬一张清秀的脸微微发狠。
“父亲生前与梅翰林投契,手札里说父亲当与梅翰林提过此事,可后来父亲还是死得不明不白。”
“我是个没用的,到如今也只能勉强支应着父亲留下来的产业,亏得鹤表哥帮我打探,方知道梅翰林竟一声不吭就去外省做了高官!我几月前写信给他的时候倒是只字未提!”薛虬声音颤颤,说到动情处,捧着白瓷茶杯的手青筋隐现。
瞧着这薛虬却是把仇恨值都拉到算是他姻亲的梅翰林家了。这也正常,毕竟这若是真如他猜测所想,那梅家可不单单是落井下石的问题了,甚至有卖友求荣之嫌。
只不过……
“南省究竟怎么了?”林湛阳轻声问道。
在林湛阳这个局外人看来,梅翰林如何却都怕不是问题的关键,负心最是读书人的事儿年年都有,梅翰林,混到四十岁了还是个名声不显也无实权的翰林,他手能这么长跑去大老远的南省杀人?
扯淡。
倘若这外放掌握实权的机会,当真是卖友求荣来的华丽转身,那问题就在他把消息卖给了谁。
或者说,薛虬父亲是知道什么他不该瞧见的了?
薛虬咬咬牙,再次看向薛鹤,对方依旧一副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父亲……有交好的朋友做军队的买卖,透露出来,南疆的兵,许多人身上带病。”
林湛阳抿唇。
凡事一旦涉及到军队,那情况便微妙得紧。他此时倒理解了,薛虬为何执意要问他是否是勋贵出身。
“……打起来都是些老爷兵,别说东南海岸那些见天抢东西的倭寇了,南疆的悍匪用木棍都能折腾死他们。”
“父亲的手札中数次提到……军队里私底下流行吸食种西边传过来的神药,有些有能耐的千户、百户,将手上的刀枪、府库里的火炮都买了换药。”薛虬牙关打架,声音发涩,既是恨,又是怕。或许林湛阳那平静的模样当真给了他一点信心,交代清楚了薛虬从怀里掏出他父亲手札的……一份手抄本。
这事儿该不该林湛阳管?其实是不该的,无论从哪个方向上来说都不该。
可该不该和想不想是两回事。
他会忍不住地觉得,薛虬所形容的那种致瘾性药物,让他听着总觉得耳熟。
他还会多管闲事地担心起来,薛虬会不会病急乱投医,再将此事求助他人?
别梅翰林到时候没真卖友求荣,薛虬他们兄妹反做了别人投桃报李的筹码。
林湛阳不敢对薛虬许诺什么,只是辞别了薛鹤薛虬以后让安义将此事与御君辞通了个气。说白了,这恐怕才是薛鹤引见薛虬真正的目的,林湛阳是不能做什么,那换了手眼通天的御王爷呢?或者天老大圣人老二我老三的忠顺呢?
御君辞,当然是要管的。
职责所在要他管,林湛阳的拜托他轻易辜负不得所以管,而且,更因为林湛阳向他认真描绘了他怀疑的那种“药物”的影响力。
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能动摇国本的祸端。
御君辞得了信便当即调派了人手去南边打探消息。消息打探得艰难,军队里头烂成这样了,说背后没人冷眼旁观帮忙遮掩?这是开玩笑。再者,南省蛇虫鼠蚁,瘴气弥漫,消息闭塞……黑衣使隐姓埋名半个月,才将将有消息传回来。
林湛阳被请去忠纯王府的时候 ,御君辞面前的纸上已经落下了两个名。
西宁,还是东平。
御君辞想了想,又轻叹着在底下将两个名字都划上线。
或者,两家都掺和了进去?
四王八公里头,别看东西南北四王府都在京城,却也是正经有封地的异姓王。本朝开国皇帝在册封上很慷慨,分封土地的时候却显出了守土本性,给四家不姓司徒的好兄弟都是那最边边角角的犄角旮旯。西宁被丢去紧挨着藏地那一块开荒,东平送去琉璃那块儿和倭人撕扯,南安得了此时还瘴气丛生的最邕州黔地交界那一块儿……南越还整天过来滋事,至于北静,紧挨着满洲圈了块冻土打发了。
给地的画圈起来颇为豪气,俨然一副能共富贵的模样;可惜得了地的瞅着自家种什么亏什么,还兼有各种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就很想打人了。
可打人也不是出这种动摇国本的阴损招的理由。
御君辞一琢磨京里头那四王日子过得几多滋润,心里基本上就能把打肿脸充胖子的南安王从划拉名单里丢出去。这届南越国主迷之强硬,怼天怼地还整合了南边泰半的部族,南安轻易欺压不得。没人没钱是一桩,林湛阳告诉了他,种那东西对地力影响极大,种下去了基本周围一整块土都受到影响,成熟的时候烧的烟,更是天然带着那药性的作用。南越国主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属民这么被动致瘾。
北静王贤王名号撑得不错,不过性格优柔寡断,之前压错注投到太子身上元气大伤,到现在还只能龟缩起来,偶尔在人前晃晃化点财帛,拉不下这个脸,更没这个胆子。何况北静郡王……其实勉强也算是四王里有点脑子的。
那就只剩下西宁和东平两家了,胆子大,脑子蠢,家里穷,还有作案条件。
最后一点还是阳阳告诉他的。林湛阳给他圈了那种药的适宜生长环境,刚刚好,这些贫地庄稼涨得艰难,种那妖物却是瞌睡了碰上枕头刚刚好。
就算心里大致有了数也并没有让御君辞眉头舒缓多少,他揉着发酸的眉心想。前段时间西边折腾了起来,闹得上书房惶惶不可终日,各种准备都在折腾起来,他怎么地也得抠出人手尽快安插进西边,以备不时之需……这会儿西边还没消停呢,南边又横生枝节,要御君辞私心来说,南边这事儿更让他无法容忍,先安内才能攘外,西边顶多是有可能要过来滋事,南边这些国之蠹虫,着实可恨!
林湛阳想法要简单许多,坐在他跟前捧着杯热茶,等凉飕飕的胃袋里被热气慢慢润暖了,开口提出疑问:
“为什么要权衡两者孰轻孰重?”
“两件事都重要,只是西疆不可能这么早就跑过来折腾的,南边……才恐怕要早些筹谋。”
御君辞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原因很简单,西疆要入冬了,现在接壤的那一块,秋收也已经过了,西疆那些人要打草谷也没地方可折腾,土如今也快冻上了,等到真到了冬天,就算人有心要犯边,马匹也跑不动。”
所以西疆的事儿不急呀。
是真的不急。林湛阳想起来,翻出当初他刚掉进天历时,智脑检索了一边周围环境收录的信息,略一推断:“西疆的异动恐怕是冬天里有人要改朝换代吧,我记得,之前不是说茜香国主有意要让自己大女儿来咱们这儿结秦晋之好?”
是有这回事。
“那就是了。茜香国……往前几代都是女王当家,到这一代王女夭折了才让王子即位的呀。”
换而言之,现在的国王想要把日渐养成且有继承权的王女嫁过来,也就等于掐断了她继承王位的路。
可王女就能甘心这么任人宰割吗?莫忘了,茜香历代可都是以女为尊。
御君辞心中一松。虽说即使茜香当真发生政变,天历也未必就能高枕无忧,但毕竟他们暂时不用如此枕戈达旦了。
第九十三章 如晤
林湛阳尚未入仕, 他那性格甚至是被展秋言之凿凿说过,不适合入朝折腾的,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莫名有种力度, 御君辞最担忧的那个被他连消带打的几下就安慰了。
这一段时间两人来往的少,正经事儿商量完, 书房里竟猛地有一种奇异的尴尬,空气中仿佛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暖香袅袅漂浮一般。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即使从他们预见的第一天起御君辞就不能说话。
不知为何,御君辞一切细微的动作、表情, 从前在林湛阳看过便罢的种种,此刻在幽幽静谧中都像是被无限放大、放慢了似的。
他看见御君辞目若寒星, 他也看见御君辞喉头滚动似欲言语,他也看见御君辞嘴唇微动之后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 一种强烈的、渴望听见御君辞声音的的冲动席卷而来。
林湛阳心中一跳, 下意识避过御君辞那双眼,找了个话头子:“前段时间……前段时间又是备考,后来帮黛玉搬出贾家、兄嫂来京种种事务,等兄长过来了,这段时间又忙着跟随他四处去拜访,忙忙碌碌的我得给忘了……又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你。”
又是。
御君辞眼里倏地氤氲开笑意,林湛阳莫名耳朵一烫, 心中有些懊悔起自己说什么不好,偏偏又脑子一热选了这么个奇怪的话题来。
“这次来说起来还是担着任务,兄长去免了圣, 瞧着结果想来当时不错,恐怕圣旨也快发下了,他说好久未回京城,挑了个日子想办个小聚,人当时不多的,只请几位老友同年,一为接风洗尘,二来乔迁,三则联络感情。”林湛阳绷着脸一板一眼地把林如海那头的考量交代清楚。
这做派很符合当下惯例,多的是人这么干,甚至林如海只打算请几位老友知交还让御君辞觉得太低调。
只是,林湛阳脸色绷得越发一丝不苟,慢吞吞道:“我也得了几张……”
然后就干巴巴地没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份白底烫金的帖子,放到御君辞的案头。
这还是御君辞头回见到林湛阳把一件事儿说的絮絮叨叨,还是用一种平淡无波的声音说出来。
他把林如海的宴请原因交代得清清楚楚,到了自己却一笔带过。
御君辞非得要用力抿唇才能不让嘴角的弧度逾矩。
去,他当然得去。
得了肯定的回复,林湛阳才算是松了口气。
等林湛阳告辞离开,御君辞立刻转身就派人去查林湛阳有没有请别人、又请了谁,是否是自己亲自去。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再小心翼翼地打开请柬,抚摸着那请柬的折痕,仔仔细细地品评了一番上头的字。他一看就知道那是林湛阳亲笔所写。
请柬上写了“见帖如晤”呀。
既已如晤,何必又要亲跑一趟?
……
惦念着北方水路冻得快,林海和贾敏原本掐日子算得在十月初到京城,没料得今年江面上风大,竟是赶巧儿十月初一就靠了岸。
此时正遇上寒衣节,算得上得是年中和春日的清明、秋日的中元,齐名的三大“鬼节”。林海至京后便哪儿都不去,拾掇干净后一家人入夜里围着烧了五色纸,给祖先们烧了寒衣。
贾敏生下黛玉后,母女两个还是头回分开这么久,见着了就抱在一起红了眼眶。一路进府,瞧着府内井井有条,贾敏心中诧异,黛玉一直挨着她,慢条斯理地介绍着京中这院子的一花一草,自己如何布置安排,叔父又如何帮忙,贾敏听见这都是黛玉的手笔,又喜又惊,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可苦了我的儿,才这么丁点大的孩儿,便要一人挑起这么多……”
“哪有,黛玉不苦的。按先生的话说,现在有机会给黛玉犯错,这是大好事呀!”黛玉抿唇一笑。
“是了,你先生最是个厉害的。”贾敏又哭又笑,“我的玉儿当真是长大了,赶明儿我带你见了外祖母,她知道了玉儿这般成器,不知该多欢喜呢!”
外祖母……
知道以母亲的做派,来京之后的头等大事自然是要重拾和荣国府的交往。尽管如此,想到要与那家人打交道,林黛玉还是想叹气。
当然,这回是为母亲叹气。毕竟荣国府的姐姐妹妹们都是好的。
林黛玉心中思量,面上不动声色地分享起了自己在荣国府替母亲尽孝那段时间的趣事。
比如认识了好多好朋友。
比如里头玩得最好的要数薛家的宝钗,两人现在还时不时来串门。
再比如荣国府二老爷家的表哥性格温柔,最疼惜女儿家,时常亲自给身边的丫鬟呀姐姐妹妹呀做胭脂,还亲自尝胭脂来品评。
……
贾敏听到前边还没什么,到最后一条时猛地睁开眼:“玉儿你方才那句,你说什么?”
“妈妈?”
“你说的……是宝玉?”
“是呢,正是在家时妈常说的宝玉。”林黛玉微微蹙眉,像是因为提及外男,言语中有些生涩避讳。
贾敏又问了乖女儿可对贾宝玉还有什么了解,林黛玉只捡着几个说了,然后皱着眉道:“本是为了替母亲一尽孝心才觍颜住进荣国府的,不过他住在外祖母的碧纱橱那儿,如今我俩也都不小,便不好挨得近,他一旬里也会去几回学堂,别的我便也不知道了。”
宝玉,过了年该十三了吧。
林湛阳这时候可都从零学起,准备要去考童生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