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近看,便发现林湛阳这小孩儿果然没在认真温书,《毛诗》、《文选》什么的都被挪到一边去了,桌上各种长短粗细不同的笔摆得乱七八糟,还间或夹杂着五颜六色的线头啊刀片。再一看,他手底下压的分明是一副双掌略大的工笔画。
这是在摸鱼呢!
御君辞摇了摇头,轻推了两下他的肩头想让他直接去榻上歇息,趴着睡不好。却也不知道林湛阳是几天没睡了,困得不行,这样都没被弄醒,直接挪了挪身子,侧过一点,继续睡。
瞧了,侧过的这一点,刚好让他身子底下压着的那副画显露出来。
御君辞一看便愣住了。那上面画的可不就是自己?
画上人一看便是被精心描绘过的,画得栩栩如生,宛若真人,连发丝都纤毫毕现,神态有情,风姿俊逸。的
……他竟不曾想过自己在阳阳心中,是这样的。
御君辞的耳根,悄悄然便已经红透了。
“唔……御……大哥?你回来了!”
这时候林湛阳也终于感受到了房里多出来一个人的存在,在智脑不断的提示下的坚强地摆脱黑甜的梦想,软手软脚地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没醒,不然怎么做梦梦见了御大哥?
不、不对。
这是活的。
眼前的少年一瞬间眼上染上神采,就像是一幅画猛然从纸面上跃动来了凡间。这过程,看得御君辞莫名脸上发烫。
林湛阳却是粗神经的,他从来搞不懂他的御大哥那些的九曲十八弯,欢喜便是欢喜,想念便是想念,一拉御君辞的手,便是皱起了眉:“御大哥的手好凉……你这是刚进城?尚且不曾回府拾掇过?”
“……”
不说也就罢了,被林湛阳这么一提醒,御君辞那都快被作者忘了的洁癖设定猛然发作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里哪里都不舒服。
林湛阳了然:“那御大哥在这里稍作洗漱吧,正好我这里有几套男衣,御大哥尽管选合心意的,倒也便宜。”
御君辞脸色窘迫,含糊地点点头。
说来也是有趣,林湛阳这里至少混了一半御君辞安插过来的人。御君辞正纠结着要不要让林家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就见林湛阳各种使唤那一半自己人去备水准备。
“……”感觉不是巧合怎么办。
怀揣着一种既微妙又欣慰的古怪心理,御君辞闷声不吭地洗完了澡。
当然,他也没法吭声。
收拾干净了的御王爷总算能神清气爽地舒出口气。走出来发现林湛阳已经让人温好了吃的,御王府的长史和陆成也已经候在外室,林湛阳……他摸鱼小憩了一会儿后大概睡饱了,这会儿捧着本书在炕上翻着打发时间。
这场景瞧着莫名就让御王爷心里头生出一丝窃喜。
当然,既然是窃喜,御王爷定然是不会表达出来的。
按规矩他这等身负重任的官员外出公干完,回来之后就应当第一时间入宫面圣汇报情况,何况他这还不是一个人负责的行动,与他同行的不只他手底下的黑衣使,还有派去宣读诏书的特使,专门去雁门郡考察评估,改进防御工事的工部侍郎……现下回京来,也是一大帮人一起同行,只是御君辞以王爷身份,又兼管镇府司,先走一步回来了罢了。
他提前回来给自己明面上找的理由是,早一步对京中现况有所了解。既然如此,不管这是不是借口,陆成就专门领着黑衣使负责情报那部分的主事过来汇报了。
那主事看见捧着本画册读得津津有味的林湛阳就有点懵,却见王府长史、陆成和王爷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也只好把疑问埋在肚子里,老老实实汇报起来。
别的倒也没什么大事,今年的年关意味不同往常,等年翻过去圣人便要禅位,初步选定的时间是来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正月里新年、二月禅位、祭天,坊间流传忠宁亲王似欲迎娶一位一品大员之女入住正宫,那兴许还要有立后大殿,到了三月便是春闱……
越是这样,朝中越是轻易乱不得,没人敢在这关头触两位圣人的霉头,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
只唯独……
“殿下,老圣人那里似有意想除夕夜大赦天下,连同留人园里那位也放出来吃个团圆饭……其实论起来,之前宫里便隐约透出点风声出来,说老圣人隐约有请义忠亲王冬至回宫吃饺子的意思,只是后来不了了之了。”
“……”
义忠,亲王。
废太子。
御君辞平静的脸色因为听见这个名字而起了波澜,林湛阳诧异地发现他在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紧抿住双唇,甚至用力到微微发白,肩胛肌肉紧绷。
就像是在全力克制着什么一样。
他从未看见过他这样。
这一定是个对御君辞而言,很特殊的人。
的确是很特殊。
御君辞似乎有意要避开在林湛阳面前提到这个人,面对林湛阳略带疑问的眼神也只是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那好,他既然不想说,那他就不问。林湛阳的不追究也没能让御君辞阴郁的心绪松开多少。
他不再耽搁,迅速组织语言将自己此行的收获和推测写就,将折子往衣袖中一揣便告辞离了林府,直奔皇城。
见到他,忠宁还没什么表示,老圣人却显得有些心虚又尴尬了。
老圣人保养得好,只是多年来纠缠国事,颊边两条法令纹深深,眉间川型印痕深刻。据传嘴唇单薄的男人多半寡情薄幸,这说法到底有没有依据说不好,放到老圣人这里……估计除了他自己,谁也说不好他是否寡情。
说他薄情,可他曾经那么疼爱过儿子,多少年了仍旧不忘原配,即使原配只陪伴了他八年便难产而死,即使这个儿子离经叛道,即使这个儿子处处顶撞他,他也表现出了为人父最大的疼爱。
说他有情,可他又能冷眼旁观这个儿子对兄弟们的颐指气使,甚至连这儿子的随从、管家、侍读、养在身边的小宠,都能对同为皇子的兄弟们当众甩脸子。
甚至他无比疼爱的太子,也因为意图兵变被打落尘埃。
然而现在,他却又心软地惦记起了太子的好,挖空心思想要找借口将人从留人园里接回来。
御君辞眼神薄凉,老圣人偏心吗? 自私吗?
他不知道,他又不是正儿八经的皇子,轮不到他来评判老圣人这个爹有没有一碗水端平。
他唯独只觉得愤怒又荒唐。
老圣人,出尔反尔。
第九十七章 依凭
只是心里再如何不平, 御君辞也不会将之表露于外。
对老圣人那有些躲闪不自在的眼神他权当看不见,按部就班地行了礼,将折子递上去, 跟着垂眸负手站在御案前,似乎全然不知晓老圣人最近在忙什么。
老圣人很配合, 或者应该说,对他没有一上来就问义忠亲王的事甚至松了口气。他扫了眼折子, 脸上露出喜色,叫了声“好”, 再转给忠宁看。忠宁眨眨眼,迅速扫读了一遍后挑了挑眉, 看了眼在下面站好的御君辞,再面对老圣人的时候脸上自然摆出妥帖的笑:
“咳咳——看来儿子该恭喜父皇了。”
“哈哈, 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茜香王女果然是为我汉军军威震慑……嗯,她要上京面圣,遴选驸马与天朝结秦晋之好?哈,到底是蛮夷之地,丝毫礼义廉耻都不懂,也罢了,顾念其情真意切, 准了准了。”老圣人眯着眼乐呵呵道。
“父皇之文治武功,能引得这弹丸之国望风而服,个中雄才可见一斑, 忠宁拜服……咳咳、咳咳咳——咳……”
话都还没说完,忠宁王爷忽然开始一连串地咳嗽起来,一张煞白的脸也被这咳嗽激起了潮红。
忠宁身体一直不太好,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到了冬天更是体虚畏寒,这会儿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即使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接见,这刚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便带着咳。
——这也是当时老圣人一声不吭选了忠宁继承人时,人人都表示意外的原因。
老圣人觉得有些扫兴,等忠宁这一阵咳嗽过去了,才意思意思地问了句:“你近来这身子不行啊。”
“老毛病了,一入冬便是如此。”忠宁苦笑,“累得父皇担忧了。”
“朕担忧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要切记,为君者肩挑天下,若无相当的体魄,如何能克服万难? ”圣人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两句,忠宁低声应了是。
等圣人意犹未尽地教训得差不多了,忠宁注意到一直沉默站着的御君辞,连忙给他赐了座。老圣人像是当真刚刚想起来自己把人晾在这里似的,脸上浮现出尴尬。
御君辞脸上瞧不出喜怒。
他刚一坐下,老圣人便开了口。先是对御君辞此番行动的一通夸奖,什么外祖果然没看错人,忠纯的办事能力他是最放心不过的云云。
御君辞都坦然收下了,左右他哑了么,要礼节性客套对他来说操作难度太大,恁地还要花力气来寒暄。
何况摸着良心讲,老圣人这些话,那一句不是他应得的?
老圣人似乎觉得自己好话也说足了,跟着就跳到正戏上:“留人园那里,到冬天了也难免冷清,听说承祚在里头都病了……”
前太子义忠亲王,司徒琊,乳名承祚。
承祚,承天景命,国祚绵延。
多么真真切切的天家父爱呀。
御君辞垂下眉眼,一听他提起话茬,御君辞当即起身,一撩衣袍直接长跪叩首。
老圣人和忠宁都被他这反应怔住,老圣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
逼他?
他的亲外孙,自小接入宫中,亲手抚养长大的养子,在逼他?
忠宁一声惊呼:“忠纯,你这是做什么?”
御君辞抬眼看向一旁侍立的总管太监,对方察言观色,立刻懂事地送上来纸笔。
“义忠身体欠安,属留人园照顾不周,忠纯御下不严,向外公请罪。”
哦,若非他主动揽罪自身,老圣人都恍惚忘了留人园正经是在他看管之下的。可如此言说,是意图以此来封死老圣人接下来要接义忠出来的话?老圣人心中复杂,视线落在纸面上那一个“外公”。
章远和……
阿妩。
时间当真过得太久了,久到他对阿妩这个女儿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都是可怜孩子。
“亲情难舍,圣人有情。”写到这一句,御君辞抬头看了眼脸色微妙的两人,低头又继续道,“忠纯无能,难为圣人分忧,只能恳请圣人顾念亲情,放出义忠亲王,以免抱憾终身。”
“忠纯与义忠亲王关系匪浅,对其再难一视同仁,镇府司长一职难堪大任,自请卸职。”
三张纸,三段话,每一段都让圣人与忠宁脸色阴晴不定。
一开始以为忠纯是要引罪封死圣人接下来的话,可没想到下一句他就是自己主动提出要放义忠亲王出来,再往下,又要辞职?
辞什么职!
圣人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忠纯这傻孩子为什么这么说。
世人都知道忠纯亲王不姓司徒,而是已故二公主与镇西侯的遗腹子,父母双双罹难后方被接入宫中照料。
那凭什么他能破天荒成为天历开国以来唯一一位亲王,而非四王八公那样的郡王?
因为他身上实打实流着皇族血脉。
因为他是老圣人亲自教养长大的。
更因为……他是太子的人。
这句话的意义是多方面的。别说外孙了,就算是正经的儿子们老圣人也不可能一个一个手把手教读书习字,所谓的“教养长大”,更多指的是接入宫中,时常看见。
当时七岁的御君辞便是被还不满十八的太子接入东宫,亲自给他开蒙,教他读诗书明礼仪,教他诸子百家诗书礼乐。
破例敕封为王爷——即使这个王爷只是个虚名,没封地没府兵——也是太子一力支持。
御君辞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意义,就是作为太子党的一员,为太子发声张目。他是太子最信任的“手足”,亦为了恩情对太子感激不尽。即使是一开始对封王之事十分犹疑的老圣人,也渐渐觉得这件事很不错,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百年之后太子与御君辞君臣相得的场面,老怀安慰。
直到御君辞一朝叛出太子阵营,罗织太子十八项大罪,举报太子谋逆。
在外人看来,便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出卖了主子,换来了自己王位稳固。
哦,对于一些知情人来说还多了一项,从此御君辞这个绝难泄露信息的哑巴,还成了老圣人的心腹,替老圣人掌管镇府司黑衣使,一声不吭成了天历最大的特务头子。
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就是很多人的感慨。
这样的一头“白眼狼”,主动请求放出义忠亲王,可能吗?
他不怕义忠出来后对自己这个叛徒疯狂报复?
说实在的,连老圣人都不确定。他太清楚自己那个儿子是什么性子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都是说得委婉了。
他的迟疑,或者说,他纠结是否要答应辞职的模样被御君辞尽收眼底。
罢了,还在期待什么吶。
御君辞心中自嘲。
说到底他都是外孙。
外孙外孙,终究有个外字。
老圣人不缺外孙,他连孙子都不缺,元后的儿子却是唯独司徒承祚这么一根独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