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一笑,轻声说:“王爷能早日独挡一面,自然是好。”
永年心里一动,霎时痴了。半晌期期艾艾道:“昭,为何还要尽心帮我,你难道不怨……”
“不过是避开恩怨,换个角度去想而已。”展昭打断他,略垂首思忖道:“书中有言---人心惟大,故能虚;惟虚,故能顺。不知王爷是否记得?”
永年抿嘴不答,眼中的两点热烈渐渐平息。
展昭看着他,摇头笑了:“原来是‘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既不曾忘,明知云外天大地大,你又何苦一心自缚自迷?”
永年低头想了很久,一字字说:“你的话我从来都听,也都明白。但我更明白,你就算有怨,也依然会拿出最好的,真心待我。书里还说,无情何必生斯世----你让我怎么放下?昭,若几时你不是你了,或许几时我会变心。若是你不能,我如何又能?”
应有千言万语,展昭却一时想不起,只余眼角喟然。
永年近前续道:“你当我不曾努力么。还是以为我想不到,该发乎情,止乎礼义。你是我姐夫,你帮我自立,这些我也知道。”他吸口气压住泪水上涌,嘴边用力扯起一个笑:“你放心,我会自立;然后才能保护你,不为身外的人事所伤。”
保护,展昭泛起一腔苦涩。许久摇头:“人心偏狭,则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强使人更改意图,却无能操控结果,又凭什么轻言保护?说到底,你依旧是不明白。”
好吧,永年闭了闭眼。该说的,今日已让你听到;你规劝,自己未必不料是勉为其难。知不知,除去与你咫尺相伴,世间于我,无有一秒真实。我如何退,如何言悔?哪怕凡此种种,被嗤为骄诳偏狭。
想罢一笑:“昭不打算保我不死么?那又何必违心留下。王妃要你练兵,定是怕姐姐退婚惹恼了西夏人,人家打上门来兴师问罪。她和姐姐是西夏亲戚,自己保命有余,怎敢指望也顾得上我。所以还是跟着你最安全,对吧姐夫?”
展昭无言,久久望着他。心中并非真的不知,这个少年势在必得的结果是什么。只是此刻之前,他还相信尽心教了他,那终局就应该和能够避免。而其实早在起点,对抗便已存在;以为靠心愿可使它化为乌有,是否自己想法太单纯?如今怎么界定战与非战,他未想像过。也没有充足准备。
只觉得瞳孔里反映的,或许早就不是个少年。为达目的他可以行到哪一步,与他远大的将来一样饱满叵测,无从得知。
停顿片刻,展昭转身走出帐门。抬头望见辽阔云中的一点黑,飘悠悠左右颉颃,猛然俯冲向下。近看不是飞鸟,是纸鸢。
线的两端,谁更迷,谁更痴。
永年出来走近他身边,挽住手说:“昭,把这江山给你要不要?”不意外见他摇头,他垂下眼笑:“那就将来给你的孩子。”
展昭皱了皱眉,侧头看他。
永年轻声又笑:“我生时,意不在江山,也不会有孩子。这是因何,你不懂么。”
再压不住心潮起伏,一阵怨愤,一阵悲悯。展昭重重摇头:“我只见到,人生还那么长,你却在设计封死自己的路。这是想惩罚谁?”
永年转了转眼睛,依旧笑道:“昭知道我与两个父亲的事?家和孩子,我已看淡,早就没有心思。我的人生不管多长,想要的内容是一样简单。我开始就说过,你也一直都明白。”
遥望那纸鸢挣扎着落地,永年手里挽紧些:“你总是想得太多,总是皱眉头。其实有什么大事?回家你就陪着姐姐,出来打仗再带上我,这样我们不都好了吗?”
这么矛盾想要怎样呢,展昭苦笑着,没有问出来。永年有未想过他认准的猎物,得到了有什么好,值得为之伤害和牺牲那么多?然而他不听劝,或许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乎。他关注的,可能也只是想要得到的那种心情,从来都有,也从来未被满足。厚厚积攒着,豢养出洪水猛兽;一朝脱羁泛滥,便是滔天之灾。
无法顾惜的渴望吞噬,要淹没人,淹没自己。反正身在其中的汪洋大水,不会自己干涸消失;他浮出水面,延续呼吸,或在浊浪里沉滞没顶,所想的不过是,拖着他一起。恨不顾,死活亦不顾。
所有较量,终不过一死。
展昭无端笑起来。近来想到死,是第几次。
永年听见不解:“我的话可笑吗?那昭你来说,我听着。”
展昭收了笑,摇头:“怎么会。不过是想,将来我不知埋骨何处。或许骨殖也没有,化成灰在水里风里,倒也干净。”
永年轻轻一颤,将握住的手搂到怀中:“埋在这儿,在我心里。等到九天十地灰飞烟灭,我也护着你。”
展昭没有抽出手,也没说话。事实上已不知还能说什么;如果无法挣脱,是否他要反过来,也拖住他。想到此,心底无法抑制地涌起阵阵寒意。
那浪费不值得,不值得。明知道也惟有相殉。
永年手下兵丁增到三百人时,消息传南越西北境被苗人袭击,骚扰不断。民不堪其苦,许多人弃田离家,地方上无力全数安置,只得陈请官府出兵清剿外敌。
展昭受命挥师北上,军队开拔前派人护送永年回王府。此是王妃之意,少年也未说出不情愿。只恋恋不舍收了戎装,叮嘱展昭一定留着,等他哪天上前线时有衣服穿。
南越周边岭谷阻隔,西去翻山可达苗疆大理。因地形高峻狭窄,展昭此去所率的皆是步兵。潜行数日,夜间抵达。驻扎后出门仰望,岭脊曲线起伏,形如游龙。以彼为界,这一边宋人事农耕,多筑屋于向阳坡地,少往林深处出没。士兵中有邻近的农家子弟,都说苗人善用蛊,性情剽悍;他们生长本地,自幼受父辈耳濡目染,伐薪狩猎,轻易不敢远过山岭去。问到苗蛊有什么实在的厉害处,却又无人确切描绘得出。
展昭听罢想,看去更似盛名在外,将乡民吓跑了。蛊毒之祸,且看过究竟再说。
休整一夜,命次日不忙开战,布防后轻装亲往地方官府,表明来意。
县丞听说,慌忙欲出提人。展昭叫住,起身与他同往。上午探访过几家官府收容的流离边民,重回衙门坐下,问那县丞:“此地世居之家,对蛊毒有何防范举措?”
县丞小心答道:“便是不去招惹罢了。卑职闻苗蛊不下百种,非一家一族,即便同是苗人亦不能解。好在若无缘故,他们也不轻用。乡人慎而远之,尚可保得平安。”
展昭又问:“恁么此次因何生变?”
县丞茫然摇头:“乡民道是不知。以往苗人偶有扰民,至多抢些油米铜钱便散了。他们人口少,出来也是散兵游勇,难成气候。如今屡屡挑衅犯境,莫说乡民,卑职们亦是莫名其妙。”
展昭听说谢过,辞出归营。查看后问过无战事,即召几名副将大帐集合,先述之前见闻,再合共分派兵力,按图拟定挺进之策,预备连夜攻山。
商议罢暮色深重。餐后留一队守营,大部随主副帅执戈进山,沿途分层屯下伏兵。上到峰顶,展昭命插旗,就地待战。自己走到崖边,眺望夜色半掩去峥嵘的苗岭,凝神不语。
高山上长风猎猎,战袍的一角随之来回摆动,不能稍停。展昭手按佩剑,无由觉得这场景熟悉,似乎他已为之等候了千年。
鏖战始于黎明前,苗军阵容严整,已不是所谓散兵游勇。打到正午艳阳当空,死伤各半;对方不知是否后备难济,阵型一变忽然撤兵。展昭喝令不必追击,手起巨阙贯日,在空中划开莽莽一束乌金。似饮尽千盅血,始淬炼出渟渊之光。
运送死伤者下山,崖上徒留一地鲜血,洒在坚硬的岩石表面,几乎渗不进去。远避众人,展昭蹲下身,抚了满指血迹,定睛去看。
寸土未让,这便是付出的代价与证明。停了一会儿,眼前血色渐渐发黯。他抬首四望,丛林也如移动的黑白影子,边缘模糊,晃得厉害。
日光太强了。他想着,猛的一阵咳嗽冲出咽喉,混着胸腔温热的血,一起流到地上。
压下体内乱窜的血气,展昭站立起,步伐不稳的跌进身后一个怀抱。耳边飘忽响起一声‘笨猫’,他唇角微一掀,缓缓沉下去。
醒时睁眼,看见满天星光。被人抱着,身上的温暖,不是梦。
此时想放纵一下。他睡着不动,轻声叫:“白兄。”
白玉堂紧一紧手臂,忍不住骂:“没睡死就起来,赔爷的胳膊。快给你压折了。”
展昭方坐起,一个打晃又跌回去。白玉堂连忙接住,急得直叫:“算了算了,爷认倒霉。变死猫很好玩吗?还不肯老实点。”
展昭阖起眼笑:“变死猫还早。白兄别抖了,抖得我头晕。”
白玉堂不说话,用力抱住他,贴到自己胸前。
展昭待调侃几句,忽觉一股热流沿脖颈滑进衣领去。心口如被大力掀翻,登时说不出话来。
发觉他气息转促,白玉堂才松开手臂,让他躺舒服些。一手放在胸前轻轻揉搓,低声问:“可好受些了?”
展昭点头:“好多了。原本也没什么事。”
白玉堂冷冷一笑:“没事,所以又是上火?展昭,你打定主意要骗我一世不成。”
展昭握住他的手不让继续,慢慢翻身坐起。低头轻咳两声,说道:“方才心里难受,激起旧伤了。莫担心,真的不打紧。”
白玉堂长叹:“你对自己,有什么是打紧的。”伸手从怀中取出两只小巧玉瓶,以丝帕裹好放进他手里说:“收着。一瓶大嫂给的,一瓶公孙策配的。动辄吐血,你就不怕旧伤成痼疾。”
展昭收了装好。转眼一看,二人正坐在前夜他站立之地,那时熟悉的感觉,豁然有了解释。他低下头,微微笑了。
星光映得他脸庞柔和,让白天看去硬朗消瘦的线条,一时如浸在温软春波里。白玉堂不敢多望,清清嗓子笑他:“打着仗也能一睡大半天,你这猫忒不中用。想是这南越国孤儿寡妇,再挑不出一等像样的人来。”
展昭一笑,平平静静开口:“原本不会睡着。但知道是白兄,便任性想要歇了。”
白玉堂一怔,紧跟着心里狠狠一拧,酸热得口中只有一句:“傻猫,傻透顶的猫……”我不在身边长久,你是怎么过的。还敢说教我永远别担心。
展昭微叹,话已收不回来。只得从头问:“白兄如何到的这里?四处的瘴气热毒,你……你惯么?”贴着时已觉他的消瘦,骨棱割得心里微痛。
白玉堂细长的眼风扫来,轻哼一声:“爷想来便来。惯不惯,也强过你这遭瘟的病猫。”
展昭心里一动,摇头笑道:“还未到遭瘟的地步。不过异日可就难说了。”
白玉堂将他揽过来靠着自己,从心眼里笑出去:“所以爷是来救你出难的。你道苗人好端端的因何退兵?他们主帅丢了。”
展昭忍住笑,由他得意一阵,这才问:“丢到哪里去了?”
白玉堂附耳轻声道:“爷把他捆起来,塞了口搁到自己卧房的大梁上。他那些笨蛋手下,定想不到往近处找。猫儿等着班师吧,过两日消息传来,便是饿死了尸首腐烂生蛆,臭不可闻。”
展昭一阵反胃,翻身呕出几口清水。白玉堂慌忙抚背,急急问道:“猫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展昭连连摆手:“无妨。天热感染时气,胃口差了些。”缓过来又问:“白兄看见那主帅,他可是苗人?”
白玉堂一面伸掌助他理气,一面点头:“猫儿倒还不笨。不但主帅,今日阵前与你交锋的,大多也不是苗人训练的军队。爷在苗疆有些日子了,明里暗里见到不少西夏人,和苗寨的大祭司过从甚密。你说他们是想做什么?”
“警告吧。”展昭笑笑说:“郡主退婚,南越如此明白表示,心归大宋,想是夏国有所不满。或许本来,他们早有计划,策动边疆起兵,将中原渐渐孤立之后,手到擒来。”
这便是你委曲流连的因由么。白玉堂呼的热血窜上头顶,忍不住揪住他前襟,话未出口已放开,仰头大笑不止。
笑罢点头说:“展昭,你真是个圣人。原先我还不知道,不仅烟花女子人尽可夫,你展昭也是,随便找个人也能与之同床共枕。我该赞你什么,祭献天下,仁勇无双?你……你……”
说着话气塞胸臆,撑不住向后倒去。展昭反手托住他肩颈,一样的面色惨白。许久说道:“白兄,展某失义,固然有错;也实是为了,不忍拖累月华。难道我便忍心…….”
白玉堂死死盯得他说不下去。末了一声轻叹:“你说,我娶谁,有何分别?”
白玉堂顷刻软得一溃千里。有何分别,有何分别?不也是自己要说的。纠结了一世,终究还是绕回来,山重水复无道路。
可谁来赔偿每一次的痛心。皇帝要你剜目,要你委身,你都给他,不为自己留下丝毫。那只想你完好的我,该怎么办?
白玉堂伸出手,紧紧将他按在怀里。或许只有这样抱着了。可怎么抱着时,也在伤心以后的失去。
停留片刻,展昭一撑他肩头离远,问道:“白兄往苗疆何干?”
白玉堂眉峰一跳,继而苦笑。不这样固执,也不是爷的那只猫了。摇头说:“爷交游四海,自然是会友。展大人以为何干?要拿去开封府大堂上说么?”
展昭微吸一口气,说道:“白兄,展某并无诘问之意。只是……”
“只是展大人久不在开封府了。”白玉堂冷冷截道:“白某失言,如今该说南越王府。”
展昭眸光一闪,紧紧抿起嘴巴。
白玉堂倔强地对视,不肯松口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