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此次来,正是商讨此事。
“爱卿晓畅军事,谋划得当,是我大宋之福。”赵匡胤放下了毛笔,看着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北伐事宜,朗声笑道。
曹彬忙道,“臣不敢,若非仰仗官家圣德,臣孤身一人,哪里谋得了全局,打得了胜仗呢?”
赵匡胤点头,看窗外天都黑了,笑道:“瞧朕,和爱卿抵掌而谈,甚是愉悦,竟一时忘了时间。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先这样吧,等明日早朝时再和众臣细细商议。”
曹彬应了一声,没动,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臣……还有事要秉。”
“哦?何事?”赵匡胤看他颇有些为难,摆手道:“爱卿但说无妨。”
“官家近日……对违命侯,未免宠爱太过。”曹彬犹豫了下,继续道,“臣听说,官家连看守的人都尽数撤走,放任其在京城四处游走,万一……”
眼看着赵匡胤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曹彬一咬牙,继续道:“官家,符坚之前尘可鉴啊!”
赵匡胤不发一言,只盯着曹彬看,直看得曹彬头皮发麻双膝发软,才淡淡开口道:“爱卿多虑了。”
“爱卿放心,符坚放虎归山,终至覆灭,可朕不会。朕会一直把他留在汴梁,将来迁都,还要把他带到洛阳去。”
“官家!”曹彬急道,“违命侯到底非我宋人,谁能保证他如今并无贰心呢?他若是仗着官家宠爱,暗地里招兵买马、图谋兴复,恐损我大宋基业啊!”
赵匡胤摇头笑了笑,道:“爱卿与违命侯也认识不短时间了,依爱卿看,此人如何?”
曹彬皱眉,略想了想,硬梆梆道:“臣学不来他那一套,文人气忒重。”
“那爱卿可曾听说过文人打下来天下?”赵匡胤反问道。
“……不曾。”曹彬道。
赵匡胤起身,整了整繁复龙袍,负手而立,淡然开口,“违命侯此人,一心耽溺书画曲词,没那份重拾山河的决心,此其一。怯懦不堪,偏又器量狭小,容忍不得有功之臣,忠奸不分善恶不明,难堪大任,此其二。南唐已尽在我手,官员、将领皆换成了我宋人,单凭一个降君和几个旧臣,兴不起什么大浪,此其三。”
“如此,爱卿可还有何忧虑吗?”
曹彬叹了口气,继续谏道:“就算违命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可他终究是我大宋的祸患啊!再者,官家如今日日与违命侯共处一室,若他真怀歹意,臣只恐龙体有损。”
赵匡胤皱眉,渐渐失了耐性,道:“他就在朕眼皮子底下,能出什么祸患?凭他的身手,也伤不了朕!”
曹彬咬牙,硬着头皮道:“那祖宗圣德,皇家清誉……”
“砰”地一声,赵匡胤直接摔了奏折,彻底地冷了脸,寒声道:“曹卿,朕的家事,你也要管吗?”
曹彬一惊,连忙跪地叩首道:“臣不敢!”
“行了!”赵匡胤揉了揉眉心,道,“起来吧,此事无须再议。”
曹彬看赵匡胤心意已决,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心里暗暗担忧,依李煜如今的受宠程度,若他哪一天惦记起来亡国灭家的旧恨,吹自己的枕边风,只怕他到时候真的要受牵连。
等到寝宫里重新安静下来,赵匡胤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就有些想他。
孤枕难眠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同床共枕,赵匡胤忧愁地想。
闲来无事,赵匡胤干脆去书架子上取了本史书,正要细看时,突然发现地上有块翠滢滢的什么东西。
赵匡胤弯下腰去,捡了起来,发现是半枚玉佩,大约是哪位臣子不慎掉落了的。
赵匡胤盯着这半枚玉佩看了好久,越看越觉得眼熟。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将玉佩紧紧攥进手心里,高声喊道:“来人!”
王继恩赶忙跑了过来,问道:“官家,怎么了?”
“备驾,去礼贤宅!”
第31章 第6章
“我那妆奁里的首饰怎么不见了?”周薇一把拉开房门,对着门外的仆从怒道。
老仆听闻,忙点头哈腰道:“这,奴才们也没见着啊,今儿早上不还在那儿吗?”
周薇寒着脸,带着质疑的眼光一一扫过每一个人,“不是你们这帮子人偷拿的?”
老仆忙惶恐地跪下,连连作保道:“夫人明鉴啊,奴才手底下的人虽卑贱,可手脚却是极干净的,主子家的东西,我们是边儿都不敢沾啊!”
周薇蹙眉,冷笑了一声,“我谅你们也没这个胆子。”
“不是你们,那就定是西院里的那群贱婢偷的了!”
仆从们因方才被怀疑,此刻也不敢接茬,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仆从硬着头皮道:“奴才近日的确看到有西院的人过来,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些什么。”
“那就的确是了。”周薇冷道,“真是不管教不知规矩,给我一间一间地搜,就是搜到天亮,也得给我搜出来!”
仆从们忙应是,老仆劝道:“天晚了,侯爷和夫人还是早些休息,这等小事,交给奴才们就行了。”
周薇缓和了脸色,点头道:“侯爷刚睡着,待会儿也别吵我们了。等找到了发落一顿也就算了,不必再进来禀报了。”
老仆低头应是,旋即问道:“夫人可还用人伺候?”
周薇一顿,烦躁地摇了摇头,“不必了。”
等到所有的仆从都散了,李煜方从卧房中走出,他一身黑衣,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周薇担忧地看着他,低声道:“夫君路上小心些。”
李煜点头,“放心吧。”
西院里住的大都是些歌姬舞姬,都是随着他们从南唐一路过来的,少说也有近百人,把所有人全都搜查一遍的时间,足够李煜从后门偷偷溜出去了。
已是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李煜疾步走过,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间尽量躲过了巡逻的士兵。
然而天不遂人愿,李煜刚出了小巷转到大路上,就听得一人喝道:“什么人!”
李煜身形一僵,当即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郭守文骑着战马逐渐走近,手里的长剑已然出鞘,双眼警惕地盯着他,全身上下都是一副戒备的状态,只等着一个状况不对,将不法之徒斩于麾下。
“把兜帽摘下来!”
李煜停顿了片刻,缓缓将兜帽摘下,露出了黑影下丰朗神俊的面庞。
“郭大人,好久不见。”
郭守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重光?!”
李煜淡淡地盯着他,一双重瞳中映着他身骑高大战马的威严模样,不发一言。
没有解释,也没有恳求,郭守文看着眼前这个沉默不语、浑身都包裹在一片阴影下的男子,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长江万顷波浪的宽广江面中,疾驶向汴京的那一艘战船上。
良久,郭守文长叹一声,一把将长剑收回剑鞘,随即偏过了头。
“你走吧。”
李煜低低道了声多谢,快步离去。
郭守文看着他没有丝毫留恋的远去,最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只余留下一巷的空寂,仿佛从来不曾有人在夜晚中造访过一样。
郭守文在心里默默道,他们的缘分,也就仅止于此了。
李煜匆匆赶到时,已是二更天了。
门外的家仆边打瞌睡边四处观望,看见他来,连忙迎上前,压低了声音道:“贵人您可算来了,我家主子等候您多时了。”
李煜点了点头,将黑色外衣交给家仆,边往里走边道:“一共来了几位大人?”
家仆道:“拢共就四位,加上您也不过五位。”
李煜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抬脚迈进了屋。
另一边,赵匡胤匆匆赶到礼贤宅偏房时,只收获了一室的冰凉。
他拦住了一个正欲往西边跑的仆从,皱眉问道:“你们这干什么呢?侯爷呢?”
“侯爷?侯爷在卧房歇息啊。”仆从疑惑道。
赵匡胤看他年岁小也不知道甚,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把你们管家给我叫来。”
等到管家赶来,行礼磕头后将今晚上的事一一禀报,赵匡胤沉思着听完,脸色越来越差。
“不用搜了。”赵匡胤淡声吩咐,也没解释些什么,直接提步走了出去。
仆从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当今天子大晚上的来宅中闲晃一圈是个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礼贤宅的大门外响起内侍清亮尖利的声音。
“圣驾到——违命侯、郑国夫人接驾!”
赵匡胤这次直奔主房,看见主房前的院子中果真只有周薇一人孤零零地跪着,只觉一阵气血上涌。
“李煜呢?”赵匡胤开门见山道。
“侯爷突然病重,起不来身,实在不能接驾。”周薇不卑不亢道。
“那朕去看看他。”赵匡胤道,说完直接就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去。
周薇心下一急,也不顾礼数,直接起身上前挡在了赵匡胤面前。
“侯爷疾病缠身,恐沾染了圣上龙体!”
赵匡胤紧紧地盯着她,一双眼中带着探究与审视,一字一顿道:“他究竟去哪儿了?”
周薇心知瞒不过,反倒比刚才镇定了些,她轻笑了一声,道:“让官家见笑了,男人么,大晚上的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呢?”
赵匡胤讥笑,心说他要是真去了什么秦楼楚馆,那倒算是好的了。他不欲再与周薇多加纠缠,直截了当道:“他去了哪个臣子家?”
“臣妇不知!”周薇毫不畏惧地抬头与他对视,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憎恨。
“你该知道,惹怒朕,会有什么后果。横竖今晚上朕总会找到他,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赵匡胤慢条斯理地威胁。
“官家手眼通天,自然什么都能知道。可怜了臣妇,平日里自家夫君去了哪儿,我是问都不敢问的。”周薇语含深意道。
“也是。”赵匡胤点头,“他去了哪儿,你当然无权过问。”
周薇深吸了口气,明白此刻不该捅破这层窗户纸,真惹怒赵匡胤,她嘲讽地低下了头,道:“官家说的是。”
赵匡胤挑眉,突然笑出了声,“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周薇皱眉,警惕着问道。
“你父亲。”赵匡胤道,也不等她再反应,转身离去。
此次突然出宫,赵匡胤也没带多少人,只几个内侍并一些隐藏起来的暗卫。他沉吟了下,叫出暗卫淡声吩咐道:“徐铉,张洎这些贰臣的家,给我一个一个搜,注意别声张。”
第32章 第7章
昏暗偏僻的小屋内,一盏烛火明灭摇曳,堪堪能照清旁边的几张人脸。
徐铉一张老脸通红,慷慨激昂地陈说着匡复大业。
末了,徐铉道:“国主万不可妄自菲薄,南唐百万将士,只等国主一声令下,便可奋起拼杀,收复失地!”
李煜蹙眉听完,叹了口气,转头问道:“殷大人也这么觉得吗?”
殷崇义不语,半晌,才苦笑一声,道:“臣以为,国主心中早有决断。国主若愿图谋兴复,臣等自然殚精竭虑,誓死跟随。国主若安于现状,臣等也愿留居汴梁,了此残生。”
徐元楀和潘慎修两人听了,赶忙附和,他们官职低位,其实并不能插得上话,只不过顾念着旧情,才冒死前来。
李煜心想殷崇义这般模棱两可又忠贞不贰的表态,实则又把这烫手山芋扔回给了他,他没接茬,只是环顾四周,蹙眉道:“张洎呢?他怎么没来?”
徐铉冷笑一声,道:“张洎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早就领了宋国的俸禄,安安心心地做他的贰臣了。”
李煜微惊,苦笑道:“我记得当日兵临城下,是你们二人苦劝我拒降,后来到了汴梁,天子还因此事怒声责问过你们。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月,他就已经改弦易辙了。”
徐铉忿声道:“真是枉费了国主旧日里对他的宠信!”
李煜摇了摇头,道:“我却觉得,张洎归降,是为了南唐。”
徐铉皱眉,“国主……”
李煜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诸位大人至今心系南唐,李煜感激不已。可你们也该清楚,以当日南唐之国力,尚拦不住宋朝铁骑,更何况是如今呢?南唐的将士还剩下多少,即便是真的有,又如何保证他们甘愿为一个被灭了的国家效力?”
徐铉咬牙,“我南唐的将士,南唐的百姓,从未忘记国主分毫!”
“如此,我更不能为了一己私心,再次陷他们于水火。”李煜道,“南唐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不希望哪天,再传来金陵被屠城的消息。”
“国主心意已决,我等自当效仿。”殷崇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徐元楀和潘慎修忙附和。
徐铉铁青了脸,冷笑一声,“你们难道忘了,我南唐将士流过的鲜血?难道他们就白死了不成?”
殷崇义叹息,“徐大人,我们没忘,可依徐大人之言,除了死更多的人,还能做什么呢?难道时至今日,徐大人还坚信南唐能匹敌大宋不成?”
“一帮贪生怕死之徒!”徐铉怒道。
“徐大人!”李煜寒声道,“我敬徐大人是南唐的忠臣,今日才应约前来。可徐大人也不要忘了,你忠的主子是谁!”
“国主……”徐铉颤声道,“老臣不甘心哪……江南烟雨,老臣这辈子,都再无缘得见了。”
李煜闭了闭眼,勉强稳住身形,“够了!今日到此为止,今晚之事,我不希望再有别的人知道。”
说完,他再也不欲在这间沉闷的屋子继续待下去,直接走到门前,拉开门栓,打开了房门。
门外,赵匡胤冷着一张脸,身后是数十个明火执仗的暗卫。
李煜腿一软,被赵匡胤一把扯住胳膊拽了过去,他力气大,又动了真怒,李煜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被他给捏断了。
“其余人,全部收押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