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皱眉，疾步去了前厅。
赵匡胤看他过来，放下了手里的书卷，道:“醒了？过来吃饭。”
他看着李煜又要跪，啧了声，赶在人膝盖落地之前扶住了她，不满道:“你这膝盖是有多不金贵，动不动就往地板上跪？”
李煜不敢答话，只得道:“让官家等着，实在是臣的罪过。”
赵匡胤叹了口气，“你就非得这么跟我讲究君臣之礼吗？”
说完，也不等他答话，径直落了座。
李煜无法，只得也坐到了对面，食不知味地吃着丰盛的早膳。
赵匡胤还在为刚才的事恼火，心说李煜现在看着是恭顺有礼，实则跟块万年寒冰一样，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看李煜心不在焉地吃着面前的几道素菜，瞬间就泄了刚才那阵子火气，忙夹了块鹿肉放进他碗里，心疼道:“多吃些。”
李煜一愣，默默地咽下了那块鹿肉。
吃过早膳，李煜便要告辞，赵匡胤思来想去，实在没找着啥理由能继续留住他，勉为其难地答应后，便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李煜。
李煜失笑，道:“官家若要传召，直接派人便可，只是别再编那些个无中生有的借口了。”
赵匡胤一哂，心说我大晚上的直接传召你，你那妻子该怎么想？像昨晚那般，既成功让人进了宫，又让人当了把英雄君子，一举两得，又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他并未对李煜解释那么多，只笑看着他道:“那我以后尽量不在晚上找你，省得他人误会。”
李煜实在不懂他这么欲盖弥彰地是为了什么，只得点了点头，便匆匆退出了大殿。
他今日起的晚了些，又在宫中逗留许久，等回了礼贤宅，已是近晌午。
周薇坐在梳妆台前，她今日挽了高髻，头上钿钗银蓖泛着寒光，又穿了件正蓝色绣莲暗纹宫裙，看起来华贵而清冷。
李煜推门进来时，她就是这么一副背对着自己的样子。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谈的有些久，天晚了不方便回来，今早又被留下吃了顿饭，这才耽搁到现在。”
“他可有为难你？”
“不曾，官家他……还算是通情达理，以后你……也不必担心了。”
周薇深吸了口气，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流下，她又挺直了些脊背，不让自己看起来过分失态。
“那便好。”
赵匡胤说话算话，以后找他时大多是在上午或者下午，留人说会儿话，吃顿饭，看天色渐晚，也就放人回去了。
就是每次走的时候，赵匡胤都得在殿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那样子活像个怨妇。
算起来，从那一晚之后，李煜就再也没留宿在帝王寝宫过。
如此这般过了一个多月，直到有一天下午，天空中下起了绵绵细雨。
李煜忧心忡忡地立在门口，看着漫天淫雨大有越下越大之势，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匡胤把手搭在了李煜的肩膀上，下巴抵在他肩窝，从后面半搂着他，轻声道:“阿煜，别回去了。”
李煜身形一僵，半晌没说话。
赵匡胤看着他为难的样子，疲惫地叹了口气，妥协道:“那待会儿等雨小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李煜道，转身便进了屋子，捧着刚才的书卷兀自读了起来。
赵匡胤知道他不甘愿，可他如今也说不出再让他回去的话了，他很想他。这一个月隔三差五地传召他，每次都如蜻蜓点水一般，别说碰他，他连话都没好好跟他说过几句。
就寝前，李煜脱了外衫，看赵匡胤还在屋里头，皱了皱眉，直截了当道:“官家今日可要在此歇息？”
赵匡胤不想走，可也不敢留下来，这要万一一个没控制住对他做了什么，他不还得恨死了他。
于是他摇头，万分挣扎道:“不用。”
赵匡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说这都一个月了，也没见李煜拒绝他什么，那他心里，是不是还有一席他的位置？
赵匡胤被自己这份臆想弄得浑身都兴奋了起来，只要那人还能有一点点喜欢自己，他就算把人哄上天也得把这一点点喜欢扩大成很喜欢很喜欢。
可关键是，李煜是不敢反抗，还是不想反抗？其实李煜如今这般淡然处之逆来顺受的态度，才是最让他害怕的。
他怕李煜只是担心殃及家人才从不拒绝，他怕李煜哪怕是跟他待在一起脑子里也全是屈辱与不甘，他不想看他露出那种伤心或惧怕的表情，那总会让他想起他对他所犯下的罪孽。
赵匡胤狂躁地抓了把头发，心说今夜是没法儿睡了。
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雨其实下不了多大。潇潇细雨中，李煜听见自己的房门吱喳一声地被人推开。
李煜赶忙闭了眼，佯装已睡着。
赵匡胤坐在他床头看了一会儿，李煜被他那眼神盯得发毛，脸上细细密密地痒了起来，偏偏他又不能睁眼，心说赵匡胤莫不是过了一个月终于反应过来，他早就没了二十年前的那份风华容貌？
十六岁的他和四十岁的他，差距还是蛮大的吧，也不知道赵匡胤现在到底还惦记着他哪点儿，李煜默默想着。
然后他等来了一个吻，一个温柔小心的、带着无限眷恋的吻。
他吻得很轻，像是生怕吵醒了还在熟睡中的人似的，连舌头都没舍得动，只是单纯的唇唇相贴，蜻蜓点水般的，李煜甚至还没尝出什么味儿来，那柔软的触感就从他嘴上消失了。
这一吻完，赵匡胤就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惦念了二十年的人如今就在身边，他是怎么着也不想回到那个冰冷潮湿的房间去了。
赵匡胤认命般的叹了口气，脱了鞋翻身上榻，规规矩矩地躺到了李煜身边。
黑暗中，李煜愤然地睁开了眼，心说今夜是没法儿睡了。
一夜春雨，万物复苏。
翌日，李煜醒来的时候，身旁早已没了人，单子整整齐齐地，好似从没有人来过。
李煜摸了摸身旁的被褥，还是温的。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心说真是不明白这人一天天的在想些什么。
君心难测啊，李煜感慨地想。
回到礼贤宅后，他看着周薇煞白的脸色，惊了一惊，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薇儿……”李煜叫她。
周薇绝望地闭了闭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第28章 第3章
更深露重，月没参横。
卧房内，周薇已褪了一身繁复宫裙，坐在铜镜前，正准备摘下发簪银饰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偏了头道:“夫君，可否替妾身梳一回发？”
李煜闻言，放下了书卷，起身走了过去。
他扶住周薇的头，先将发簪摘下，青丝如瀑般长垂及腰，然后再细细地为她一一卸下流苏钿钗。
“我年幼时，曾看见过夫君为姐姐梳头，当时我心里真是羡慕极了。”周薇缓缓开口道。
李煜拿过发梳，温声道:“提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周薇勉强笑了一下，姣好容颜中带着些凄婉，“只是突然想到了而已。”
“我还记得当年，姐姐临终前，曾对我说，夫君的心里，一直有个人。我当时吓坏了，还以为姐姐她知道了你我之间的私事。”
李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你姐姐都走了多少年了，又何必再提起这些伤心事？”
周薇猛地转身，任李煜还拿着发梳的手僵硬在半空中，加重了些语气道:“你可还想她？”
李煜垂了眼，黯淡道:“自然是想的。”
“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情的女子。此生能得她相伴数载，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周薇红了眼眶，良久才道:“鹣鲽情深，鸾凤和鸣，这是我最羡慕的爱情。我一直以为姐姐才是夫君心头的朱砂痣，也从不奢望自己能超过她。可是夫君……”
“您真的爱过姐姐吗？”
她这声问恰似一记强钟敲在李煜的心头，隔着悠悠时空，他仿佛又看到了周娥皇当年含泪对他的控诉。
“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我陪伴了你近十年，我为你生养儿女，侍奉双亲，可你只是欣赏我，尊敬我。你视我为红颜，为知己，可你何时能把我当成是你的妻子？”
李煜痛苦地闭了闭眼，看着地上被周娥皇从最隐秘的柜子里翻出来的篇篇诗句，痛声道:“我的心已经被占了，娥皇……我分不出自己多余的心给你了。”
同床共枕多年，那是他们唯一一次激烈的争吵，那之后不久，她就身患重病，药石罔医，最终香消玉殒了。
周薇看李煜半晌无言，嘲讽地笑了笑，厉声道:“姐姐直到临死前还面壁而卧，不肯看您一眼，她把一生的爱都给了你，可她最后却恨透了你！”
“够了！”李煜受不了似的大喊，“我对不起她，可难道你就对得起她？你趁她病中几次三番地入宫，你在你姐姐生死未卜时说你喜欢自己的姐夫！”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流下，周薇哭泣着摇头，无力地辩白道:“不是的，不是的……”
往事就是一团乱麻，理不清的。
李煜叹了口气，将泣泪涟涟的周薇搂进自己怀里，安抚着她的脊背，道:“过去了的事，以后就别再提了。记住，你姐姐是因幼子早夭，伤心过度才不幸逝世，这样的答案，对你我都好。”
李煜放开了她，轻声道:“夜深了，早些睡吧。”
说完，他便朝门口走去，既然一切都已说破，那他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做表面功夫的必要了。
他拉开门闩的时候，周薇在他身后高声喊道:“侯爷！您亡的是江山，不是风骨！”
李煜身形剧震，半晌，才开口道:“我的风骨……早就随着江山，一起亡了。”
等李煜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周薇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
如果你连姐姐都不曾爱过，那我又算什么呢？
三月初一，皇帝大宴群臣。
赵匡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趁着酒酣时对李煜道:“朕听闻违命侯才名满江南，不如今日就现场来一句如何？”
底下群臣也都跟着起哄，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李煜蹙眉，拱了拱手，随意吟了句旧诗，“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赵匡胤听了这两句诗，当即抚掌赞道:“好一个翰林学士！”
“多谢官家夸赞了。”李煜遥遥敬道。
宴会之上，两人隔的有些远，赵匡胤分辨不清李煜的表情，却也能隐约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
周薇寒着脸，实在不愿再看这两人公然眉目传情，佯做身体不适，悄然退了出去。
暮春时节，宫苑里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夜色中月光倾洒，大树大树粉白色的海棠花便蒙上了层圣洁的光辉。
周薇抬头，看着眼前的良辰美景，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干涩。
“觥筹交错之际，夫人却在此对月伤怀，不知所为何事？”
一男声忽然冒出，惊得周薇向后退了两步，不料一个步履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赵光义忙上前扶住了她，见她站稳了便松开手，道:“夫人还是小心些，夜里路滑。”
周薇定了定心神，看来人一身锦白绣蟒袍，神态恣意，端的是风流富贵，面容俊朗。
她微福了福身，道:“晋王殿下。”
赵光义忙扶她，道:“当不起仙姑如此大礼。”
紧接着他便笑道:“我刚刚不胜酒力，想着出来透透气醒醒神，却不料一出门就看见海棠花前疑似有天仙下凡，赶忙走近了瞧，这才看清是夫人。”
周薇被这人的油腔滑调弄得不禁轻笑出声，道:“晋王殿下言重了，我不过一介罪妇，只怕到了天上，连一个端茶倒水的童女都比不上，又哪里能堪比天仙呢？”
赵光义看她浅浅笑着的模样，只觉心都要被融化了，醉醺醺地想着美人含愁是一道风景，美人带笑更是一道风景。
“夫人实在是妄自菲薄，当日我第一次见夫人，夫人一身白衣，飘渺无尘，我甚至觉得夫人下一瞬就会羽化升仙，再不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道。”
赵光义说的，正是正月初四，明德楼前南唐遗臣受降之日。提起那样屈辱的经历，周薇不由得冷了脸，冷笑道:“王爷，您看的可真够仔细的，只怕早已觊觎多时吧？”
周薇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却被赵光义一把拉住了手腕，他急声道:“纵使我心怀他意，夫人难道就不愿试着给我个机会？”
周薇一惊，使了大力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怒声道:“绝无可能！”
赵光义看周薇又要走，忙上前拦住了她，道:“我是大宋的亲王，我能护佑你在汴京平安康乐，更能给你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可你那丈夫如今能给你什么？他只会给你带来数不尽的失望！”
周薇怒极，当即不管不顾地给了他一巴掌，道:“晋王殿下，说话积点口德吧。就算我们如今沦为降臣，他能给我的，也远比你能给我的多得多！”
赵光义被那一巴掌抽得懵了懵，这么多年了，有谁敢打圣上的亲弟弟？直到周薇走远了，赵光义才反应了过来，他走到一株海棠花前，衔了根树枝凑到鼻尖闻了闻。
“可真是海棠无香啊。”赵光义感慨。
第29章 第4章
笙歌落尽，曲终人散。
回到宅中，已是深夜，万籁俱寂，李煜却毫无睡意，干脆趁着月影婆娑之时，独自登上了西楼。
向下望去，宅院黑压压的，野猫的叫声如小儿啼哭般地从远方断断续续传来，平白为这黑夜增添了份森冷，然而即便是这般凄厉的叫声，最终也渐渐地消失不见。寂静重新占据了一切，比刚才的叫声更为可怖，四面八方地向他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