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尘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背道:“是不是现在也发现了,其实这一切没有你想象中糟糕。”
一些抑制不住的哭声渗入房间里。
“晓星尘…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薛洋的双眼微微发红,即愤怒又难过。
他曾把对晓星尘的恨意封锁在身体里的一处堤坝里。以仇恨为食粮,恨意卷起的浪潮就是活下去的动力,他理所当然的以报复、杀人为乐。然而他遇见了救下他的晓星尘,不知何时开始,那些汹涌的浪潮逐渐开始平息,安静到他快要遗忘了。
而今天,这些情感又重新卷来,狠狠冲向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他早已败下阵来,溃不成声。
眼泪决堤而涌出眼眶,薛洋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得不到点心的小孩子身上。
相隔十载,原来还拥有着流泪的能力。
“道长…道长…晓星尘……”薛洋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
晓星尘抚着他抽泣的背,露出一个有些难过的笑容,“都过去了…”
薛洋抹着接连不断掉下的泪珠,哭道:“我舍不得你……”
晓星尘摸着他的头道:“我也舍不得你。”
薛洋又叹息着道“晓星尘……我喜欢你。”说着,他身体前倾,在晓星尘的唇上落下一个有些湿凉吻。
☆、醉意
薛洋擦干眼泪,带着鼻音自顾自说话,也未发觉对面人的异常。
“我本没有断袖之癖,也不知从何时起就对道长有恻隐之心…这都怨道长……”
他本垂着头,忽然发现房间里竞得有些可怕,说出的话都被房间里黑暗的角落吞噬似的。他复而疑惑抬头看去,发现晓星尘一动不动宛如石雕,鼻息均匀而绵长,好像睡着了一样。
凑近了一些,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舔了舔嘴唇,有着相同的气味。
许是两人都有些醉意才有方才的这段交心,现在冷静回想,也不知他与自己这一番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或只是助着酒性的胡言乱语。
想到这里,略有些失望。他凑近看着道长,扯开蒙着他眼睛的白绫,细数垂下的修长睫毛。借着从窗外照进的明亮月光,薛洋这时才发现他脸颊染了一层微醺的红晕,手指上去戳了戳,比正常皮肤的温度要暖一些。
薛洋轻声试探道:“晓星尘?”,没有回应,他腹诽:“这是已经睡着了?”
这时道长绵长的呼吸突然起了一些波澜,他似乎醒了,坐直了一些,又继续笑着,神色语态如常:“阿洋你方才说了什么,我是不是没听到?”
薛洋在心里干笑了几声,一股烦闷陇上心头。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要么一掌把自己拍晕,要么直接把眼前的人推倒。春宵苦短,及时行乐,能在道长的发香里醉一场也值了。
但想归想,机会难求,两人的相处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他必须在心底做好最坏的打算。
做了一次深呼吸,薛洋凝视眼前人的面庞说着:“这里……”牵过道长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现在以及将来,永远都为你留着。这条命,自义城一遇的那天起,就是你给的。我喜欢道长。”
晓星尘脸上垂下的睫毛微颤了一下。
他的手心能感受到那来自胸膛下的不安与紧张,怦怦跳动着,与面前人沉着的声音截然相反。
道长感到自己的头有些发晕,懵懂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也喜欢阿洋你……还有阿箐,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
薛洋摇头道:“不不不……”他伸手将对面的人向后轻轻一推,自己顺势向前,道长很轻松被他压在床上。薛洋撑着左臂,右手指尖按在他胸前一路下滑,一面道:“我的 ‘喜欢’,是这个意思。”
晓星尘身上的肉似乎被那只手刺激着了,薛洋睁大眼奇怪看着道长咯咯笑着弓起背在自己身下滚来滚去,左臂不小心被压住失去了重心。眼看摔下的瞬间突然被接住,薛洋顺其自然滚到了道长的右侧。
他躺在床的外侧,对帐顶眨了眨眼,笑声在左边消失,然后又传来道长的声音:“我实在困了…明日还有许多杂事,我们还是早些歇息吧。”说着仔细为他掖好纱裘,晓星尘自己也侧过身睡了。
薛洋愣住片刻,原来醉酒的道长是这样的,看着和平日里无常,实则自我主张的要命。
万籁俱静,霎时困意袭来,将无奈与各种乱糟糟的思想盖过。薛洋嗅着枕边残留的酒香,逐渐沉入梦境。
次日寅卯间,天刚蒙蒙亮,晓星尘便醒来,立即发觉头部胀痛。他坐起揉着太阳穴,一旁的薛洋也从浅眠里睁开眼。
薛洋刚睁眼便看道长蹙起眉峰揉着头部,随即揉着乱发坐起:“宿醉头痛了吧。时辰还早,你先别起,我去看能不能弄碗醒酒汤。”
晓星尘揉着太阳穴,“嗯…大致也因为很久没喝酒了,麻烦你了。”
换好行装,退出房门前,薛洋又转头瞧了瞧床上坐着的道长: “你……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吗?”
晓星尘的表情有一点细微的变化,然后他回道:“只记得一些……”
薛洋道:“这样啊...”寂寞的莞尔一笑,衣摆消失在门后。
马车拉着一行人进入金麟台。关在马车里面都能听到来自外面人声鼎沸的喧嚷,即使在这小小四方的空间里,也能切身体会到来自兰陵最繁华的地段的热情。
宋岚掀开布帘往外望了一眼,视野的尽头是矗立在天边的万丈豪光的金顶,即是兰陵金氏的宫殿。赶了几天水路,马车又摇晃着行了大半日,不早不晚正巧赶来了,因为明日即是清谈盛会。
薛洋向马车内斜对面瞟了一眼,冷不丁与宋岚刚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眼底的温度立即陡转直逼零点,略一皱眉,就撇开了眼睛。
嫌恶的表情和当年倒是别无二致,只是那双眼睛对自己流露出这种感情让薛洋心里有些五味杂陈的难过。
在心里冷哼一声,视线又往回略过宋岚身旁被绑住双手头上盖着乌纱斗笠一路都十分安静的齐墨,和自己对面带着一脸愁容闭目养神的许宴。许宴大致也在心里对自己一片迷茫的未来发着愁。最后薛洋也抬起被困着的双手,拽起帘子的一角看了眼窗外,一下看到了路边的甜点铺子,一晃而过的老板的脸莫名眼熟。
似乎……就是自己以前在兰陵时便经常光临的汤圆摊铺的老板。
晓星尘的声音在薛洋身边响起:“你想吃甜点了吗?”
薛洋惊讶地转头看着面带微笑的道长:“你怎么会知道?”
晓星尘从容笑道:“因为你方才掀帘子时,我闻到甜品的香味了啊。”
马车在一间客栈门前停下,许宴走在齐墨身后,宋岚也跟在薛洋身后走进一家专供他们这些修仙人士休息的民间客栈。店内外人头攒动,来回的都是腰间挎着仙剑的人,好的剑普通的剑鱼龙混杂。薛洋顶着帷帽一路倾着头,但他们刚进来一露面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赴会的修士几乎是玄门内有头有脸的名士,宋岚与晓星尘曾是风流一时绝世无双的人物,此时两人同时出现,又偏不带任何遮掩,不可能不引起轰动。
薛洋听到了人群里一些非议,有些还很过分的越说越没边儿,几乎都在猜测两位道长重聚并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目的。薛洋能听到,晓星尘肯定听得更清楚。下车前晓星尘本拿起帷帽想隐藏面目,可宋岚不同意,大概是比起在意别人眼光,他更希望能光明正大与薛洋对峙。
晓星尘最后将帷帽给了薛洋,以免在盛会前就引起轩然大波。
幸运的是还有多余的客房。薛洋盯着脚尖站在柜台旁等候,不小心被一个急匆匆路过的人给撞了一下,他刚想骂,张开的嘴突然没了声音。
不是他意识到自己不能露面,而是因为手里突然多了一样东西。那人是极其普通的路人打扮,看了自己一眼,道了歉便走开了。
薛洋捏紧手里的字条,得空找了个角落四顾无人后迅速展开。只扫了一眼,薛洋就知道遣送字条的人的身份了。
将字条扔趁人不注意扔进火炉里,看着字条变成灰烬消灭,他冷笑腹诽道:“现在又知道回头用我了。”
薛洋和齐墨手上绑着的不是普通的绳子,正是缚仙绳。缚仙绳是与缚仙网一样的材质,被它绑住后就不能自由施展法力,并且如果在绳结上施展咒术的话,除了施术者便没有人可以解开。
宋岚当然不会放过他,理所当然加了最强的束缚咒术。不过若是薛洋想逃,现在又有人愿意帮他,他随时都可以逃走。
只不过薛洋这次不想逃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晓星尘在哪,他就在哪,即便是死。
☆、审判
兰陵金氏,金麟台,大殿内。
薛洋双手被缚仙绳捆住绑在身后,一块黑布遮住眼睛在脑后系了个结,双膝跪在坚硬冰冷的大殿地板上。不出所料,他一露面,殿内哗然一片。
身边上方宋岚清冷的尾音落下,远处正前方传来不疾不徐无波无澜的声音:“依宋岚道长看,薛洋该杀。”
“岂止该杀!活剐了都赎不了他满身的罪孽!”身侧不远的前方一位曾与宋岚有些交情的道士义愤填膺拍案而起。
“敛芳尊,诸位仙家,可否听在下一言。”许宴从旁侧站立的人群里走出,拱手立在薛洋的另一侧。
他将齐州齐氏所犯罪行逐个陈列在人们眼前。齐墨重罪无疑,但薛洋在破解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可缺少的作用,细细数来,他确实有功。
殿内两侧按次序龙摆尾依次排开的众仙家们议论纷纷,不单针对薛洋,还有独自站在末尾旁听一声不吭的晓星尘。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衫,挺立笔直的脊背负手站在那里,由内而外的气场使整个人像霁月清风里的青竹,骨子里的仙风正气从未曾消褪。
他与宋岚,这样的一对姣姣道人,如今重逢在同一屋檐下,不禁令人可喜又可叹。只是与薛洋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从未停止,依旧是一团乱麻,还越扯越乱。
正前方有站在仙督座位旁侍立的雪浪牡丹袍的修士咳嗽了两声,殿内的嘈杂停息了片刻,金光瑶斜支着下巴缓缓开了口:“西北地界有一座废弃已久的荒山,邪气怨气聚集在一起走尸成群,从未曾有人管过那里。不如废了薛洋的金丹,再将他绑在木桩上任山上的东西处置,众仙家以为如何?”
让一个修仙之人承受取丹之痛还要被走尸啃噬怨灵折磨致死,光听着就使殿内的人们冷汗直流。
宋岚咬了咬下唇,他此时心里的想法与两侧的人群应该是如出一辙。在座看似温顺的修士们心里都明镜着,不过是碍于枪打出头鸟。
上一次仙督上任前的整顿过后,待处置名册上的薛洋两字后面白纸黑字标注着已处置,如今冒出来喘着气的大活人,还被宋岚一行人捉回来又算哪回事?
就待清谈会陷入一片沉寂之时,薛洋身后响起脚步声,在几寸外站定。
“敛芳尊,各位大人们。”晓星尘拱手道,“一切都怪罪鄙人,将倒在义城外奄奄一息的薛洋当做不知名的伤者捡回。将他医好的是我,之后又放任他自由行动的也是我。鄙人恳请一同受到处置。只不过薛洋于此之后未在犯罪,还请诸位从轻处置。”
又是一阵寂静,诸位脸上出现十分匪夷所思的神情。薛洋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最后中气十足的冷笑了一声,声音恰好使前方的金光瑶听了个清楚:“晓星尘,你这就没意思了吧。这种揽罪的游戏,真的不适合你。”
金光瑶望着座下诚恳着低头,维持向众人致歉的姿势雷打不动的晓星尘道长,眼里涌出一抹不甚明显意味深长的笑意。
宋岚回头默默扫了一眼晓星尘,悄悄叹了口气。
这时,在座首落座的蓝曦臣身旁的蓝启仁捻着胡子开了口:“不知者无罪,况且晓星尘道长的本意是救人为先。蓝氏祖先有训,遇见此景,教化第一。若如晓星尘道长所言,薛洋在痊愈后未再作奸犯科,于齐州又戴罪立功。昔日的孽债,就以余生清算,也未尝不可。”
蓝曦臣在一旁微笑点头:“叔父说的是。敛芳尊,就让薛洋这次将功抵过,今后负债行世路,抿心偿债吧。”
薛洋躺在暗室里的石板上再度苏醒睁眼,身边是靠在一旁石椅里悠闲吃茶的金光瑶。
“你醒了?”敛芳尊在氤氲升起的水雾后瞥了薛洋一眼。“身体是否感觉有什么异样?”金光瑶从石椅上站起,双手背后带着微笑踱步过来。
薛洋摸了摸昏迷前滚烫发热的腹部坐起,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浑身不可思议的轻松,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金光瑶抬手捏起薛洋的两腮,牙齿被迫分离。他向薛洋的喉咙深处望了一眼,又检查了一下舌苔。本人脸色尚且红润,确认无碍后满意的拍了拍薛洋的脸蛋,复而将手背了过去。
“非常好,看来这个新制的‘三尸蛊’还算成功,只不过新的成品还没有起名字……你是第一个成功的案例。你过来。”他伸手叫来站在一旁手持厚账簿的人,那人又问了薛洋一堆关于身体反馈的繁琐问题,记录好后留给金光瑶一本,自己拿走另外一本。
薛洋口干舌燥将石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并未感觉到解渴。
他注视了低头翻看账簿的金光瑶一会,才缓缓开口:“他们都离开了吗?”
金光瑶从账簿上挪开眼往这边扫了一扫:“嗯,宋岚应该是没有异议了,晓星尘和他一起昨日离开了。”
薛洋垂落的手捏成拳头,片刻后又慢慢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