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说,军中军医无能,燕将军便可弃城撤军吗?”
柳昊绕过沙盘走到温杳面前径直打断了温杳的话,他比温杳高出一头,天乾永远都是天乾,即便他残废不全,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在气场上压倒温杳。
“且退一步讲,先生口口声声说什么疫病凶险,那我倒想问问,燕将军撤兵前军中病死多少人,燕将军撤兵后又使多少人免于病死?还有那洛道的江津村里,是撤兵前染病死的人多,还是撤兵后被恶人谷误杀的人多?”
柳昊又进一步,直凿凿的望进了温杳眼底,一字一句皆是掷地有声。
柳昊很少在人前露出这种声色俱厉的表情,但他实在是太讨厌燕崇和温杳这种人了。
江湖人最忌心慈手软,欲成大事必将有所取舍,燕崇当年为了规避伤亡没有给他援军,他在前线肆无忌惮的乘胜追击,最终却落得断去一臂的下场。
温杳沉默着抿紧了嘴唇,他没法回答柳昊的问题,这番疫病之后军中没有死伤,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在旁人眼中这是能将燕崇拖下马的罪证。”
“先生答不出,我替先生答,疫病表症虽凶,但并未导致病患死亡,言外之意,假若燕将军不撤军继续驻守,那而今秋雨堡便仍是我盟中的城池。更何况洛道是什么地方,燕将军究竟是判断有误还是故意出让根本无从定论,我差人将他请回细查又有何不妥?”
“没死人是不对的吗?就因为这场疫病没有人死去,所以燕崇就不应该撤兵吗?”
温杳知道自己争不过,盟中要害燕崇的人早就将路堵死了,他没有营救燕崇的本事,更没有替燕崇洗罪的能力,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推出去。
“军是什么,兵又是什么,盟中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人,就因为没有人死,所以不能撤军,可人要是死了呢,你们又有谁来替死去的人后悔。”
“伤兵的战力有多少,两军交战后病症会不会借此机会蔓延,疫病非人力可控,燕崇不是弃城,他是为了保全麾下的将士性命让他们死伤。”
温杳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当他刚刚跟着萧纵步入江湖的时候,萧纵的军中有个上了年岁准备还乡的老大夫,他那时满心想着治病救人,老人看他赤诚热忱,于是在走前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老人说,医者救人治病是不假,可这军中,这江湖中有太多治不好的人,因为他们的心病了,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把性命当成儿戏的人。
“简直笑话!我盟中将士哪个怕死?!”
“我盟中愿以浩气之身战死的比比皆是!”
“行伍打仗岂能没有死伤!他燕崇自己行的鼠辈之事,倒叫你说得冠冕堂皇!”
不用柳昊自己开口,簇拥在他周围的人就已经义愤填膺的表明了态度。
温杳抬眼看了始终没有言语的穆玄英,他看不懂这位的少盟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猜想穆玄英应该同萧纵和这些人都差不多。
武人英勇,却不惜命,这样的事情他见过太多了,看也看倦了。
“全他妈的放屁!”
长枪自背上卸下掷出,带起势若雷霆的劲风,扎透砖石的枪头凛凛生光,刚好卡在了离咽喉不足一寸的墙壁上。
萧纵坏了正气厅中不得动武的规矩,外头的守卫不能视而不见,穆玄英却背身朝着涌进来的守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在意。
“我今日就叫你死,你不是不怕吗,我杀了你,就听你狗主子的话,别说一个武王城,就是他谢濯的凛风堡我都能拿下来,只要你现在就给我死。”
萧纵踩上厅堂中央的沙盘飞身一跃,直接揪牢了柳昊身边一人的领子。
论近身战,盟中无人能胜萧纵,在外也能号令群雄的武人成了萧纵手里的鸡崽子,萧纵一手拔枪一手将这人死死掼去沙盘之上,俨然动了十成十的杀心。
“怎么?现在怕死了?就你的命值钱,其他人的命都可有可无是吧?!”
“柳……柳天丞——”
“你狗主子救不了你,还是你觉得他的命比较值钱?也行啊,你杀了他,老子就去给你们守城!”
“——行了,萧纵,有话说话,你闹什么小孩脾气,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犯熊。”
眼见着萧纵枪尖见了血,穆玄英才皱着眉头沉声喝止,他抬手挥了一道气劲去弹开萧纵的枪头,轻描淡写的将萧纵的暴起与小孩子撒泼混为一谈。
“事情已成定局,再审对错也无用,当务之急是武王城的安危,仅萧纵一人未免太不保险,除了燕崇之外,柳天丞可还有其他人选?”
“少盟主!燕崇身上疑点重重——”
柳昊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些难看了,他自知萧纵背后有人撑腰,但他没想到穆玄英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偏颇至此。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燕崇再怎么样都是雁门关出来的人,戍边卫国……”
“不可!眼下已非战时,当年是当年,现在的燕崇谁又能保证?!”
柳昊终于不再称什么燕将军了,穆玄英有意偏袒,他也不再掩饰,他心思敏捷洞悉世事,早就清楚盟中要肃清他们这批根基复杂的旧人。
“我来……”
“温杳——!”
温杳没想到萧纵会这么做,但他没空去惊愕了,他垂下眼眸轻轻护住了自己的小腹,抢在萧纵跑回来堵他嘴之前把话说出了口。
“我会替燕崇在盟中受禁。我是燕崇的地坤,他不会置我于不顾,而且,我腹中有他的孩子。”
温杳没能同燕崇见上一面,他被拘在落雁城外的一处小院子里,而燕崇则在当天就被穆玄英亲自派去了南屏山的前线。
浩气盟不会故意苛责罪人,但温杳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屋中床铺简陋,他这几日腰腿开始泛酸,夜里时常会抽筋腿疼,唯一能庆幸的事情就是孩子还很安稳,温杳身上虽然受罪,但是胎像一直很好。
温杳在院中安然无恙的过了三天,第四天夜里,安静的院中突然传来了人声,温杳裹着薄被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推门而入的自然是喝退了守卫的萧纵。
往院中送的膳食都是盟中的伙房做得,不算难吃,也不算好吃,温杳怀着孩子总归要精细一些。
萧纵正大光明的蹲在漓水河畔杀了两只鸡,鸡毛鸡血狼藉一地,惹得一贯肃穆沉稳的张桎辕都忍无可忍的想要抬脚踹他。
鸡汤还烫口,温杳捧着瓷碗低头吹了好几下,萧纵每晚都会来看他,不是送吃的,就是送些御寒的衣服和被子。
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从他在正气厅里把自己归为燕崇所属的那一刻,萧纵看他眼神的就变了。
“你,你什么时候走?”
鸡汤一时半会没法入口,温杳尴尬半晌,最终还是主动开口跟萧纵说了句话。
“少盟主亲自带人去了,我留守落雁城。”
“你……”
“碗拿来,我给你吹。”
萧纵伸手接过了温杳手里的瓷碗,穆玄英这几日一直拿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他,他出言拒绝调令的时候,穆玄英也没多说,只是以一副深表同情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纵思及此事不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穆玄英那点事他是最清楚的,恶人谷那个出了名的小疯子大约是天底下最难搞的地坤,穆玄英在这件事上自顾不暇,居然还有心思腹诽他。
“这几日盟里肯定要出乱子,我会守着,你不要再乱来。”
萧纵最后一句语气有些重,他用勺子胡乱搅了搅碗里的鸡汤,又使劲捣碎了沉在碗底的一块鸡肉,比起气愤吃味,他更多的是无奈,他无奈于温杳没有信他,也无奈于他自己的迟钝。
他在慢慢的理解温杳了,他也在一点一点的蜕变成长了,可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凭空出现的燕崇的确比他强上许多。
第十七章
柳昊原是霸刀山庄长子柳惊涛门下的弟子,年少时也是能凭着一身过硬的刀法扬名天下的英才。
只是他的运气太差了,他恰好赶上了霸刀山庄韬光养晦的年月,柳五爷为保全天下大局,下令霸刀山庄休养生息低调避世。
柳昊在出师那一年背着自己亲手锻造的傲霜刀踏入江湖,他本以为自己会一帆风顺扬名立万,可世人却大多只知西子湖畔的藏剑山庄。
他与叶宸相遇那会,萧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成天背着一杆没开刃的破枪跟在叶宸身后上蹿下跳没个正形。
柳昊与叶宸大抵就是烂俗之极的宿命渊源,两个同样天资超群的少年人,一个是太行刀谷中潜心修习的刀客,一个是年幼时便破例进入剑冢的剑客,师门之间的缔结跟隔阂摆在那,所以他俩注定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年轻气盛的柳昊在扬州的擂台上对叶宸插下了战旗,万金擂,生死局,叶宸只是一时兴起接了战旗,但柳昊却是暗自在心里赌上了自己和师门的颜面。
结局是一边倒的结果,柳昊在短短两刻过后便一败涂地。
世人对天乾和地坤一样偏颇,柳昊折去长刀的那个瞬间,台下的观擂者们争先恐后的发出了轻蔑的嘘声。
他的败局成为了扬州城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纷纷议论着一个天乾输给一个地坤是多么的耻辱,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忘了叶宸自入江湖以来就未尝过败绩,更忘了他们之中根本无人能在叶宸手下走过百招。
败者永远是众矢之的,柳昊成了扬州城里天大的笑话,不过叶宸心肠很好,见柳昊遭人欺辱的时候还会愤愤不平拔刀相助。
他们终究是有些惺惺相惜,萧纵虽然看柳昊不顺眼,但他那会年岁小,大事上有叶宸管束他,他也翻不出天来。
柳昊阴郁寡言,叶宸却真心待他,柳昊一共在扬州逗留了两个月,借着叶宸庄里的剑炉修复了断刀,刀刃重铸的那一天他不告而别,直至再相遇时,他也没给过叶宸半分好脸色。
柳昊离开扬州去了当时颓势百出的浩气盟,旁人以为他是刚正不阿,以为他心怀浩然之气想要重振江湖正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为了出人头地。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他入盟的那一日,浩气盟的三条战线几乎全局崩溃,他作为新人一马当先的杀入乱军之中,尽管只是在大厦将倾战局面前稍稍挽回了一点颓势,但也足够了。
短短数月过后,他便以此进入了七星的视野,进入了所谓的阵营高层,危局面前没人会在意他是不是经验不足的新人,也没人在意他到底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带兵。
兵将需要一个能够带着他们冲锋陷阵的指挥,在一盘散沙的乱局里,士气要比战术重要百倍,柳昊一个一往无前的愣头青,有意气风发的冲劲就够了。
而他确实在掌权后拿下了几场至关重要的硬仗,只是每一场都是用尸体堆出来的惨胜。
高位者看得永远是结果,阵营相争岂能没有死伤,更何况旧人死了还会有新人来填补。
柳昊同样问心无愧,事实上他甚至觉得自己做得已经足够好了,战前他会清点人手布防工事,战时他会身先士卒破阵杀敌,战后他还会同幸存的人一起将尸首安葬入土。
柳昊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更不觉得自己的排兵布阵有任何疏忽,他眼中的江湖就是如此,能者存活,弱者死去,在他眼里,那些不幸战死沙场的同袍不过只是技不如人,自寻死路罢了。
浩气盟中无人苛责他,柳昊毕竟是临危受命的,而倾颓惨淡的局势也确实因为这一场接一场的惨胜勉强回到了正轨上。
变故发生在柳昊入盟后的第四个月,从雁门关而来的燕崇拜在了长空旗下,柳昊起先并没有在意燕崇,苍云同样是淡出江湖视野的一个门派,柳昊在此前甚至都不知道雁门关外还有这样一群人在戍边。
燕崇与盟中任何将领都不同,他是实打实的行伍人,历经战事,保家卫国,他是在抵御外族的战事中存活下来的,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痛惜江湖械斗造成的死伤。
世间是要有浩然正道,江湖人是要惩奸除恶替天行道,可这江湖毕竟是大唐的江湖,与关外那些惨烈的战事相比,再激烈的阵营之争都是内斗,燕崇在雁门戍边二十余年,心里自有一杆权衡家国与江湖的秤。
于是从一开始,燕崇与柳昊之间就有不可弥补的分歧。
那一年浩气盟中军力零散,有战力的精锐都被牵制分割在不同的城池,燕崇与柳昊分别带了上下路的人手,柳昊一如既往的靠着人命来换战机,而燕崇却整整两月按兵不动,死守苍山洱海的千岩关。
冬日落雪的时候,柳昊用一场惨胜保全了金水镇,他带着染血的战功回到落雁城,满心记挂着年底升阶的事情。
他意气风发的背着刀刃步入正气厅,与他擦肩而过的同袍都对他敬意有加,但就在他准备从谢渊手中接过代表势力主的兵符的时候,气喘吁吁的信使近乎喜极而泣的推开大门闯了进来。
燕崇在那个冬日守下了千岩关,拿回了失陷已久的大理山城,整个下路军中的死伤合计不足百人,且大多是可以治好的轻伤。
冬日过后,柳昊的确如愿成为了浩气盟中炙手可热的势力主之一,但他再也不是人前人后的焦点了。
备受期望的人变成了燕崇,力挽狂澜的人也变成了燕崇。
柳昊始终不明白燕崇的战法,他一度觉得追随燕崇的人都是胆小如鼠的孬种,贪生怕死苟且度日的人根本不配跟这片江湖挂上关系。
由冬入春,浩气盟与恶人谷又陆陆续续的交手了几次,柳昊渐渐发现追随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少,燕崇明面上并没有拉帮结派,但盟里却有越来越多的人主动选择去燕崇军中,就连几个势力尚可的帮会也开始主动为燕崇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