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抬了抬眼皮,终于坐直了一些,“那您就不会只围不攻,循到我这来了。”
他脸上在笑,目光却冷到了极点,一时之间,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就连老者都是一震,表情有些不自然。
“汝乃何人?来自何处?”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或许在来此之前他已疑惑了很久,却从没真正放在心上,直到真正打上照面,他才意识到这人的与众不同来。
“您又觉得我,是什么人呢?”昭华摊开手,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是个有幸得到神力,默默无闻的小乞丐罢了。”
“乞丐能有此等气度?”老者眯着眼,周身渐渐笼起金色的光泽。而昭华则像没看到似的,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你找我来,真是为了说这个?”
闻言,渐渐明亮的光芒又散了开去,老者凝视着昭华,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老夫此行,确是为你。”
昭华扬了扬眉,笑容变得有些危险起来,“用威胁的方式?”
似乎意识到在这人面前装腔作势是没意义的,老者便不再摆出慈祥温和的模样,收了表情、直截了当地答道,“对,用那两个孩子来威胁你。”
昭华眨了眨眼,“你真觉得我会不做任何处理,就让他俩在林子里撒欢?”
老者颔首,“你在杨家兄妹身上设了护咒,一般仙兵确实近不了身。”
“更高位的却可以,你想说的是这个对吧?”昭华撑着躺椅,缓慢地站了起来,而就在他站定的刹那,劲风呼啸,大量的雨云迅速在山林的上空聚集起来。
“这位老先生,您是在小瞧我呢,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呢?”昭华背着手,强风吹得树木晃动摇摆,草叶纷飞、隐隐的雷光在云层中闪过,仿若下刻就会劈下来一样,“昭华不才,但护上两个孩子还是可以的。”
老者见状,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捏着花白的短须,微微笑道:“护两个孩子确实容易,但如果是他们的友人、伴侣或者……至亲呢?你的法力再强,但终归无法面面俱到吧。”
昭华的表情也冷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老者,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老者笑道:“不瞒你说,两娃儿的母亲是老夫亲妹,也该叫我一声舅舅。老夫也不愿他们出事,若你愿代替,放他们自由也并非难事。”
昭华眉间微蹙,他抬手收了法力,山林中再次日阳高照,草木声也平息了下来,“什么意思。”
虽然曲折了一些,但终归还是老人要的结果,他拿了张矮凳从容地坐下,然后反客为主地对昭华比了比手。
昭华被人捏着软肋,再怎么不爽还是按捺着坐了回去。
老者很满意,又开始装腔作势假慈祥,“这要从开天辟地时说起了,当年盘古……”
“说重点,我对以前的事没有兴趣。”昭华打断老人说话,不耐烦地说道:“他俩要回来了,你就直接说,要我替你做什么事?说人话,别拽文。”
老人很大度地原谅了他的粗鄙,直接跳过铺垫进入正题,“世间天地有一柱支撑,而业障则会让天柱遭到侵蚀。仙凡之子是业障的一种,因此天条才禁止仙凡结合。”
“而业障之孽,也该由业障本身弥补。你的意思是,杨家的长子已经用来给天柱填坑了?”昭华勾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没见过猪跑还吃过猪肉呢,这世间没修炼的小屁孩子能有什么力量?就算丢进去百把来个,也不够给天柱刷一个墨点子的。”
老人颔首,“戬儿时有些特别。”
“不要转移话题。”昭华冷笑,“我猜,你们虽然禁止仙凡结合,却每次都待他们有了子嗣才下令抓捕吧。”
老人捋须但笑不语。
昭华的火气“蹭蹭蹭”地冒了出来,面上却不显,“人都是贱的,你越不给他们做的事,就越想要尝试。仙凡之子并非禁忌,或者说,你们巴不得多一些才好。莲儿不太明显,但我能感觉到戬儿身上的力量非常与众不同,与你不同,是跟接近于此间根本的。这种力量,才是你们想要的吧。”
老人的表情有些微微的变化,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昭华只当默认,他看着面前的老人,讽刺道:“你们只是想搞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一群小孩去镇天柱,而天柱不是更不是被他们搞歪的,而是本身就已快要死了吧。”
第8章 三日之期
“你们只是想搞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一群小孩去镇天柱,而天柱更不是被他们搞歪的,而是本身就已快要死了吧。”
老者沉默了小会,然后一下一下地鼓起掌来,“就算知晓实情,你又能作出什么改变?”
昭华扬眉笑道,“难道逞个口舌之快都不行吗?”
老者侧了侧身,让出通往大门的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昭华却纹丝不动,撑着脑袋说道,“再给我几天时间。”
老者收回手,他没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将视线投了过去。
昭华嗤笑一声,道:“怎么?你还怕我逃了不成?”
老者垂下眼,过了许久才开口应道,“三日之后,天兵来迎。”
昭华不置可否,闭眼躺了回去。
小屋再次重归平静,也就一炷香的时间而已,杨戬和杨莲就双双跑了回来。
“回来了?”昭华懒洋洋地摆了摆胳膊,眼睛都没舍得撑开一条缝儿,却没想到被杨戬一把抓住手腕,入目的是男孩焦急的神情。
昭华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怎么?遇着熊了?”
杨戬板着张小脸,皱眉说道:“刚才是你弄出来的?”
昭华脑袋一歪,露出更加疑惑的表情,“弄出来什么?”
杨戬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地松了力劲,“你脸色不好。”
昭华不自觉地蹭了蹭鼻子,表情古怪,“嗳,说起来是有点冷,是不是快下雨了?”
杨戬摇头,“刚才转风了,你可能有点着凉。”
“是吗?难道我睡着了不成……”昭华胡乱地抓了下头发,趿拉着鞋就往屋里走,“对了,你们有收获吗?”
杨戬看着昭华的背影,默默地摇了摇头,而后才意识到他没法瞧见,这才讷讷说道:“只找到点春芽,见要下雨就赶紧回来了。”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本就不大的声音更小了一些,“回来的路上,我们迷了会路……是不是……”
“嗯?你刚才说了什么?”已进到屋里的昭华往后倒了倒,从门框后面探出头来。
杨戬用力摇头,“没有,今天瘸腿生了个蛋,加上昨天和前天的,正好和春芽炒了,驱驱湿寒。”瘸腿是杨莲捧回来的伤腿野鸡,伤好之后也走不利索,就被起了这么个名字。
“不错!”昭华立起食指和中指比了个手势,就回屋里宅着去了。只留杨戬站在院里,一声不吭地垂下眼帘。
当三日后的傍晚,两人外出归来发现昭华不在屋里的时候,杨戬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一直环绕在小屋周围的特殊气息已经散尽,唯独两人一同种的蔬果随风摇摆,它们一部分结着不应季的果实,一部分则依旧绿绿嫩嫩的,却也不似初春新冒出来的模样。
杨莲在屋里看了一圈,已经边叫着昭华的名字边往后院跑了,而杨戬却默默地走到床边,拿起压在枕头上的柔软布巾。
他第一次见昭华的字,却如意料中的那样,笔酣墨饱却不失洒脱。内容不过寥寥三行,没有繁琐的开头,简简单单、直直白白:“我走了,照顾好自己,石头带着不要离身。”
居然还是个命令。
杨戬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笑上一笑,却终归没能做出个像样的表情。
“二哥你在干什么?!昭华哥哥找不到了!”就差把房顶掀开翻上一翻,杨莲跑到哥哥旁边焦急叫喊着,她脸上满是不安的表情,仿佛也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拽着杨戬的胳膊就往外拖,“昭华哥哥走路都走不好,我们得赶快去找他!”
杨戬被拖着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他生生顿住脚步,任杨莲怎么拉扯都没再移动半分。
“二哥?二哥?”小姑娘急得眼圈都红了,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落,一个劲地叫着纹丝不动的男孩。
杨戬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见她小脸上都糊满了泪水,这才回过神来替她擦了擦。握在手中的石头隐隐发热,他缓慢地摊开掌心,看着那刻被自己随手拿起的、鲜红色的石头。
“就是这颗石头吗?”他喃喃地说着,然后将其按在了心脏的位置,“看来要先打个孔,才好戴在身上……”
“二哥?”察觉到杨戬的不对劲,杨莲止住哭声、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我们会一直留在这里吧,要不昭华哥哥回来,就找不到我们了……”
杨戬揉着妹妹的头发,眼里有些释然又有些落寞,“好啊,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等他吧。”
即便他再也不会回来。
“如何,看够了吗?”当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几个天兵立刻转身跪了下去。昭华却并不紧张,他收回落在远方的视线,不咸不淡地说道:“你的耐性也忒差了点吧,不是尽量满足我吗?才这一会,就找过来了?”
老者微笑地挥退天兵,划开一道法阵,向昭华伸手,“年纪到了,便是这样。”
“不应该反过来才对吗?”昭华看都不看那条胳膊一眼,迈步走进法阵的光芒之中。
“老夫自与常人不同。”老者也不恼,他放下手臂也跟着走了进去。
昭华抱臂站着,皮笑肉不笑,“这么个不同法还真是少见。”
老者眯着眼睛不再说话。
法阵的光芒很快变得刺眼起来,昭华站在当中,只见周围的景色突然一花,然后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挺快的嘛。”他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就往深处走,与他一同的老者心下诧异,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他知道昭华不同平常,却没想到这人竟这般胆大。
是佯装,还是他真的并不害怕?
“怎么,你不一起吗?”大概是发现老人没跟上来,昭华往身后看去。神奇的是,这里明明黑得没有一丝亮光,却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的身型。宛若周遭的所有,不过是漆黑的画布一样。
“我无法在此过久停留。”老者终于肃了神色,看着昭华一字一字地说道,“但我定不会将你忘记。”
昭华大笑起来,他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着,终于隐入黑幕之中。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回头去看老者一眼,洒脱得就像走的是那……最熟悉的归家之路一样。
第9章 镇地撑天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天也没有地,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地方坚持多久,虚无仿佛能够侵蚀神智,就连身体都会遭到黑色的吞噬。
昭华就在这片黑暗中走着,他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在累的时候坐下歇歇,却从未对前进的方向疑惑迷茫。他看上去放松得很,唯独不满的只有这段路途有些无聊,但在这空无一物的地方是在找不着能逗乐的,直到终于瞧见黑暗中的那一抹柔光。
那是一湾碧蓝色湖面,上面星星点点的,宛如映了高远的苍穹,却偶尔会因一抹猩红而染上些紫。在这没有风动的黑暗中,它美得能将人吸进去似的,宁静而又平和。碧湖旁边,长着一棵有些倾斜的古树,它通体灰白、就连叶子也都是同样的颜色,它们缓慢地飘落下来,一片片的就像最纯洁的花瓣,却一碰即散,化为光尘融到地里、消逝在黑暗之中。
昭华近到碧湖跟前,平静的湖面却照不出他的面容,只有里头的色泽在不断变换。他饶有兴味地欣赏了一会,又转身去瞧灰白的古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镜子似的湖面波光忽起,一个人影慢慢地从水中冒了出来。
“我不讨厌背后有人,却没法喜欢遭到偷袭。”昭华踮着脚,从树枝上捏下一片白叶,薄薄的叶片上茎脉清晰,像件极其脆弱的艺术品,稍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末。
湖中的人影却似没有听见,他逐渐上升、最终浮在水面之上,宛若幽灵一般,笔直而僵硬地向昭华靠近。
昭华叹息一声,抚开袭向自己脖子的双手,淡淡说道:“你就是天柱?”
来者是个黑发黑衣,皮肤苍白的青年,听到昭华说话,他脚步一顿,动作生生地停了下来,表情却依旧空洞,像个毫无生气的人偶。
昭华想了想,在他眉心轻轻一点,青灰色的光晕顺着指尖笼在两人周围,然后就见天柱那死水一般的黑眼珠闪了一下,终于染上了一些人气。
“你就是天柱?”昭华又问了一次,这一次,声音里带了些许柔和。
“余乃……天柱……”青年不仅反应慢,而且说话更慢,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每个音节却间隔很长,声音更是毫无起伏。
昭华将手放了下来,转而将他拉到回了湖边,“我叫昭华。”他如此说着,就见天柱身上的光晕全被吸进了他的身体里,然后湖面一抖,映出了两个熟悉的面容。
“原来如此,这便是此间之力。”
天柱被吸了力量,他双膝一软,就着被人拉扯的姿势跪在地上,雪白的皮肤上隐隐浮现出一层阴黑,自内而外的,像血肉都被污染了一样。
昭华见状,扶住他的腰让他躺在旁边,视线却不住盯着水面打转,“难怪那人那么着急,原来是你没时间了。”
天柱的睫毛一抖一抖的,他破布似的瘫倒在地,虚弱得仿佛立刻就会消散那般。
“不过我也好不到哪去。”昭华撑着脑袋,叹息地看着男孩日渐成熟的面容,“原来,我在这里走了那么的久……小家伙看来没少吃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