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从京城带回来一则喜讯:小姨有了身孕,也就是说,我要有表弟了。陛下全家人都很高兴,非常豪迈的给了我们卫家大把的赏赐,据小舅说,估计超过一千金。
好戏还在后头。
陛下亲赐了大姨与公孙贺的婚事。公孙家是世家,有军功,公孙贺从前是太子舍人,如今为太仆,位列九卿。此人不仅身份显贵,而且动作神速,前脚遣媒人来走了个过场,后脚送至平阳府的聘礼便堆砌如小山,毫不吝啬,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大姨羞红了脸。此次联姻在平阳府内传为佳话。
一夜暴富的我依旧很烦。
前面提? 2 页, 降哪切└鍪露惩澄薰赝囱鳎幸患氯戳钗倚纳癫荒3抡扑湮家碌杌В錾挂膊患虻ィ榛Ъ嫔暇尤皇强ρ缕健S谑潜菹麓笙玻兀缺惹眯抡突椋推咐瘢庖磺卸际俏巳梦夷锴卓梢苑绶绻夤饧薜匠录摇?br />我望着房梁上的一张蜘蛛网发呆。卫家一夜之间鸡犬升天,喜事连连,最不开心的当属我这个小毛孩。
陈掌要成为我的继父了,他会对娘亲好吗?
——应该会吧,娘亲看起来很喜欢他的样子。
陈老妪还会欺负娘亲吗?
——应该不会吧,人只是仗势才会欺人。
小姨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她很快就会忘了我吧?
——应该,不会吧……
我带着满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在学子的朗朗颂声中,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
又是向阳花盛开的季节。迎亲队伍最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神采飞扬的红衣男子,便是新县令陈掌。与记忆中不同的是,两年前他曾是满脸愁容的一届乡野之民,以为一生只能在田间碌碌,与大小琐事纠葛。如今天降鸿福,做了父母官,一夜间飞黄腾达,其精气神竟令人认不出来了。夫子说,芝兰修芳,君子修德,我才不要和陈掌一样有点钱有个官就嘚瑟。虽然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小金库,我还是坚定不移地要做大侠客。
娘亲身着鲜红的嫁衣,披着大红的盖头,被搀扶着缓步走上辇轿。我钻进车里,娘亲偷偷把喜帕掀开,我们四目相对。我永远也忘不了此时娘亲脸上绽放的,我之前从未见过的满溢笑意和幸福泪光。
太守娶妻,炮竹声声,锣鼓喧天,歌舞升平,三教九流,面子光彩。娘亲已经被迎进了洞房,等待属于自己的幸福,继父不断应酬着来敬酒的宾客,唯一能和我说说话的小舅,见着好酒喝了个烂醉,冲天酒气令我食不下咽。我在陈家根本是个多余的人,陈家那些亲戚恨我姓霍不姓陈,巴不得我被留在平阳府,不出现才好。
我靠着院墙根坐下,背后是大人的世界,那些纷杂的喧嚣和酒气,不属于我。宴席之上,一个小孩子溜开应该也没人会注意吧。
不远处几个人,看衣着打扮像是逃荒避祸的灾民,在门口争相乞食。
我自觉的往外头挪了挪。
“什么人?”
阴影里探出两颗脑袋。看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感觉不妙刚要跑开,便被他们截了去路。我戒备地摆出打架的架势,孰料,为首的大个子在看清我的脸后,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你是——去病?”
“你是谁?”这人居然认识我!
“我是赵破奴,你不记得了?”大个子指指伙伴,“他是高不识。”
“原来是你们!”记忆中的人终于和眼前的两张脸重合,我抑制不住喜悦,在他俩肩上一人捶了一拳。
赵破奴眉眼间已经长开,隐约可见一个浓眉大眼的英俊小哥。高不识个子也窜了不少,比起第一次见到他,鼻梁更高,眼窝更深。
“高不识,你长得越来越不像汉人啦。”我开玩笑。
“废话,我是半个匈奴人。”小高对新伙伴问出这样的问题已经见惯不怪。
“鬼鬼祟祟的,你们躲在这里干什么?”我好奇道。
赵破奴一指角落里两根蜡烛和月光中的几个碗碟:“看,这些都是我们刚蹭来的吃的。早就打听到今天新县官在此大办宴席,我们就装作别人家的小孩子溜进去,吃个流水席。”
我定睛一看,果然,盛食用的正是刚才宴会上用的陶碟陶碗。
高不识递给我一只勺子:“去病吃过饭没,不如我们分你一份。”
“还以为你们在这儿祭祀呢。”我望望这几盘来自流水席的清粥冷饭,摇摇头,“宴席是我继父摆的,不如你们随我进去,去上席拿些好吃的,这些清汤寡水,不吃也罢。”
“你继父?太守大人?”两人比划着,惊讶得合不拢嘴。
“没错。”我点点头。
“认识你这个小弟真值得,咱们还等什么,快走吧。”言毕,二人每人扛起一个包裹在肩头。
我见他们居然背着包袱,不禁好奇:“出来蹭吃的还带着身家行头?”
赵破奴摇头:“家里人非要求我们随身备着轻便行装,准备随时跑路,我俩是偷溜出来玩的。”
“跑路?”我不解。
“去病你住在南方有所不知,今年北地热旱,收成不好,匈奴人劫掠了雁门,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再无人烟。”
高不识听得赵破奴说“匈奴人”,耸了耸肩。而我打了个寒战——雁门在太原以北,恰好是我二舅昔日牧羊的地方。若那里遭匈奴入侵且屠城,便意味着我二舅爷郑季那一家老小,恐怕也遭了这无妄之灾。平阳府一直没有收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有可能已经遇害了。
赵破奴见我面露惊惧之色,拍拍我的肩:“太原有驻军,应该不会有事,你看太守大人还在大吃大喝娶老婆——”
高不识狠狠地踩在赵破奴脚背上。
“对不起去病,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赵破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跟我走吧,”我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再不走鸡腿什么的就被吃完了。”
赵破奴的说法,我并不同意。太原有驻军,雁门也有驻军。今年收成不好,匈奴既能抢掠雁门,下次收成更差的时候,他们就能来劫掠太原。
***
再见到娘亲是第二天晌午。我来拜见父母时,娘亲和继父尚未下榻,快到午饭时间,二人才洗漱完毕,相携出了洞房。陈家老妪,也就是我的继外祖母坐于上尊位,右边依次是娘亲,小舅,我。左边则是陈掌——和一个小孩。
陈掌和娘亲在那里你侬我侬,眉来眼去。我和小孩大眼瞪小眼。昨天人多,我不记得有见过这个小孩。
“你是谁?”我踢他凳子。
“你又是谁?”他回踢我。
“来,为父给你们介绍一下。”陈掌示意我们不要打架,“霍去病,你是哥哥;陈宣,你是弟弟。你们自今日起便是兄弟,要兄友弟恭,相亲相爱。”
我指着陈宣:“我才不要和他相亲相爱呢!”说完一脚踹翻了他的凳子。
陈宣咧嘴,嚎啕大哭:“我不要后妈!哇——”
午饭就在大人们的各种慌乱中,和“去病不得调皮”之类的轰炸中,草草结束了。
***
小舅启程回平阳府,我偷偷地藏在他的车座底下,等出了太原县,才钻出来,吓了小舅一个激灵。
“去病,谁让你跑出来的!”小舅急忙命令马车原地掉头。
“我不想回去。”我沮丧地说。唉,早知道就再坚持一会儿,等走远一些再出来。
小舅在我额间弹了一下。
“你必须回去。”
“不回。那里不是我的家。”
“可是二姨已经嫁到陈家了呀,去病难道舍得离开你的娘亲?”
“不舍得也没办法,我不喜欢那里,他们对我不好。”我撇撇嘴。自从结婚后,娘亲生活的重心严重向陈掌偏移,剩下一部分用来哄那爱哭的继子陈宣,最后那部分用来教训我,胁迫我老老实实地接受继父和继弟。
从前,我是被卫家宠着的孩子,如今到了陈家,我在娘亲心目中更像一个透明的人,一个妨碍她融入陈家的,扯后腿的私生子。如果我的存在,会使娘亲被陈家的那些亲戚轻蔑和奚落,那么我就不应该选择陈家作为我的容身之所。
小舅沉默了一会,问我:“那你回平阳府能做什么?”
“回学堂继续上学,做一个有用之人。”我想了想说,“总之我不想呆在陈家。”
“也好,那你就跟我回去吧。”小舅终于同意了我的想法。
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也算不上不辞而别,临走时我我给母亲和继父留下了一封书信,在信中向他们辞行。我想我的字迹并不是特别歪歪扭扭,他们应该看得懂。我的离开,也许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今生我亲眼目睹了娘亲的幸福,那么就让我远远的看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
秋风吹散了平阳府里浓浓的中药味,大夫每日进出,下人脸色难看,想是平阳侯曹时的身体再度抱恙。管家说,长公主已经带着世子回公主府去住。
怀里揣了几个馕饼,我闷闷不乐地坐在门槛上。曹襄不在,自然常夫子和骑射师傅都不在,我一心向学的念头统统泡了汤。
“已经回来了,怎么还是不开心?”小舅从我怀里顺走一个馕饼。
我瑟缩,秋风有点冷。
“半年前平阳府还那么热闹,现在人都走光了,这么冷清我不习惯。”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小舅嘴里塞满了馕饼,“听说哥哥们在京师置了一份新宅邸,不如你跟我去投奔他们吧。”
“真的?”我看小舅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冀。
小舅点头:“你舅我早就想去京师逛逛了。”
“等我,我这就去收拾包袱。”我一路小跑奔回自己的房间。
第4章 04 未央
晡时的太阳照在脸上,秋风吹乱满头青丝。沿着吕梁山东麓,一天一夜的脚程,小舅带着我顺利走出河东郡,坐上了黄河渡船。这是我第一次坐这么大的渡船,远远望去,波涛滚滚,河面千帆竞发,迎着曰入时分的漫天落霞,甚为壮丽。
黄河之水九曲十八弯,经过黄土高原,在此处触底回旋,形成了两大平原:东面的河东平原,和西面的关中平原,而一道渭水将关中平原分割成南北两片。渭水北面名为左冯翊,西面名为右扶风,渭水南面就是京兆尹,三地合称为“三辅”。我们的目的地——京师,就坐落在渭水南岸。诗经有云: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当年秦康公过此地送重耳回晋,今日我和小舅自晋地而来过此处进京,一来一回,心境恐怕是天壤之别。
过了黄河,就进入了关中平原。比起河东,关中积累了秦汉百年富庶,因而更加繁华。下了船就进入华阴县,著名的险山华山应该就在附近,舅甥俩起了玩心,便想打听打听华山的方位,谁料晋地口音和关中口音鸡同鸭讲了半天我们也没找到华山。
“下次再去吧,赶路要紧。”小舅安慰我,“以后有的是机会。”
***
沿着渭水南岸一直向西,一天一夜后,终于抵达京师。关中不愧是鱼米之乡,京城不愧为美食之都。漫步在东街小巷,虽说已经吃过干粮,我还是被阵阵香气吸引住,不愿前行。
小舅为我买了个香喷喷的肉饼,顺便询问摆摊的:“师傅,您知道卫家在哪儿吗?”
“卫家?你是问新晋的卫夫人?”
“是啊,我是她的弟弟,来京城看望她。”小舅道。
“哈,又来个弟弟!”未待煎饼师傅答话,粥摊上传来一阵大笑,只见一人放下碗筷踱至面前,将我俩上下打量一番,用晋语道,“自从甥媳妇儿有了身孕,日日皆有你们这种乡里人往京城跑,谎称是卫家的三姑六戚。”
此人身着素色京式深衣,用料上乘,却在这平民粥摊上食用早餐,一副落魄贵族的样子。况且他衣冠不正,发髻散乱,一绺山羊胡子,身材短小精悍,却用那两只如黑豆般漆黑的眼珠盯着我们,眼睛里透出精明的光。
“怪人,不要理他。”小舅拽了我,快步离开。
“莫不是被本侯戳穿,恼羞成怒不成?”欠扁的笑声回荡在京城大街上。
我们继续往前走,又接着问了几个路人才知道,卫夫人得宠之事已传遍京师,陛下为显恩惠,已于城东为卫家置宅。京城翻糖师傅的手艺比我们那儿好很多,我央着小舅买了一个老鼠翻糖,沿着东街一路边吃边走,当巍峨的城墙映入眼帘时,便到达路北一户新宅,匾额上书“衛府”二字。
“大清早敲门做甚?”家仆打着哈欠探出头。
小舅拱手道:“我找卫长子。”
“不在。”家仆摇头。
“卫青在吗?”
家仆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弟弟。”小舅道。
“我是他外甥。”我也叉了腰。
“小孩子一边玩去。”家仆瞅瞅我们,不耐烦地挥挥手,便要将门合上。
小舅伸出膝盖抵住门,我乘机往门缝里挤。
“哎你们做什么?出去出去。”
家仆话音未落,内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位翩翩佳公子踱门槛而出。其人个头颇高,身着浅青色中衣,宽肩窄腰,身型矫健,走路带风,衣襟摇摆,气势逼人。待人走的近了,便可见其青丝束于头顶,未冠,由一根白簪固定,高鼻深目,神采飞扬,与家丁的哈欠连天形成鲜明对比。此人眉型和平阳长公主的眉相似,眉尾弯出个好看的弧度,坚毅中透出韧性,威严中透出温和。见到我们,来人的神情由疑惑转为欣喜。
“步广,去病,你们怎么来了?”
“想二哥了呗。”小舅飞奔而去,一头冲进来人的怀里。
“什么时候到的?”二舅欣喜道,“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安排去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