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我顿时焦急万分。
“要不要请太师来看看?”曹襄安慰我。
段太师正挨个检查坐骑,听到我们的呼唤,走过来翻开白驹的鬃毛。
“没事儿,”他笑着解释,“这是一种特别的马,叫做汗血马,产自西域的大宛国。这马生来就是这个样子,无需担心。”
太师掰开白驹的牙口查看,又翻看了白驹的马蹄,总结道:“这匹马更像是大宛汗血马和匈奴矮脚马的后代,四肢劲瘦有力,别看它现在还小,倘若加以适当培养,将来必定能成为一匹优秀的战马。”
一番话引得学生们啧啧赞叹。
“去病快给马起个名字。”
我看着它奇特的鬃颈,想了一想:“就叫‘火云’吧。”
***
小公主表妹一天天长大,我在太学的课程终于混上了道。冬去春来,柳上枝头时,未央宫也迎来了公主表妹的周岁宴。
为了皇家千金的生辰庆典,长安城的居民好一阵忙活,一边民众们为皇家盛宴增添喜气,普天同庆,张灯结彩;另一边皇城卫队忙着为进京贺喜的王公贵族肃清道路,加强守卫,免生事端。二舅连日来也是东奔西走,见不着人影。
其实最近见到大舅的机会也不多。某日晚饭时,我便向回府休沐的大舅问起二舅的去向。
“青儿?他最近奔波在三宫两院之间,加上要处理手头期门军的事务,忙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连喘气儿的功夫都没有,这段时间你们是见不着他喽。”大舅摇头道。
闽越战事平息,东瓯局势尘埃落定之后,天子论功行赏,封二舅做了太中大夫,秩千石。太中大夫在皇家庆典期间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协同其他各位大夫一起,负责筹备出行、祭祀、宴席、狩猎等各项事务。这些事务又分不同规格不同礼仪,比如天子仪仗、两宫太后、皇后、诸侯王、大臣、平民等等,可以说近期整个未央宫和长乐宫都在忙活。
太学的课程亦受到了影响,庄太傅连续几天不能来为我们上课,五经便由一个名叫朱买臣的学士帮忙代课,此人楚地口音比庄太傅还要重。
“可是二哥并没有去东瓯呀。”小舅对大舅的说法表示质疑。
大舅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此次中朝东瓯之行是持节调兵,就连东宫和外朝也是保密慎言,闲杂人等不知情实属正常。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年初,青儿消失了个把月,对外说是回河东招兵买马,其实是跟着庄助一起去了东瓯,招的是会稽兵、会稽船,买的是会稽马。庄助一届文人,只会耍嘴皮子,想要震慑那以为天高皇帝远的会稽郡守,还得靠我们这些当兵的。”
怪不得初见庄太傅时,他一届中大夫会对二舅一个小小“侍中”礼貌有加,原来二舅亦是解东瓯之急的功臣!此刻我对二舅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奔流直下。
***
终于盼到二舅回家,人甫一进门,兵甲尚来不及卸下,便招呼大家进正厅。
“这个消息你们一定会喜欢。”连日来的疲惫遮掩不了二舅此刻的神采飞扬,“陛下口谕,‘朕特许公主母家眷属列席宴会,随祀南郊,以示皇恩。’”
“太棒了!”小舅和我本是正襟危坐,听到这个消息禁不住跳起来庆祝。
“那春猎呢?我们也可以去吗?”小舅问。
二舅点头:“春猎的话,是男眷属就可以。”
上林苑春猎属于大型皇家狩猎活动。听说今年的春猎,汉室封国的几位诸侯王会入京与天子同庆,这几位王爷都是能骑善射的主,届时的春猎,绝对会是一场很有看头的竞赛。
“去病也可以去春猎吗?”我问。
二舅不会错过我眼中的期冀:“只要去病守规矩,不添乱,自然是可以的。而且,你太学里的那些同学应该都会到场。”
“那我要带上‘火云’。”我指着马厩里的小白驹,难掩激动。
“没问题。”二舅笑答。
***
满城杏花雨,遍地蒲公草,长安大地,融融春意。自长安城南安门一路至城南郊祀的明堂,一路上排满了乌压压的禁卫军。这一路一大早便也熙熙攘攘,民众比肩接踵,争相一睹天子大驾,四王来朝的风采。
大舅二舅天未亮便已离开卫府,留给我们一份出入明堂的文书。明堂兴建于当今天子登基第一年,是皇家祭祀圣地,天子决定在此举行祭祀大典,按序祭祀天下众神,五岳四渎;四诸侯王祭祀封国;大夫祭祀五霤;平民祭祀先祖。天子同皇太后、皇后一早已大驾光临明堂,想必小姨和表妹也已抵达,现在只待朝贺众人入内。
我跟着小舅缓缓地向南行进,今日明堂外亦是一片黑压压的禁卫军,外城入口处排起了长队,若非王侯,禁卫军不仅要翻阅每个人的文书,还要随身搜查,是以耽误了很多时间,大概半个时辰方才入得明堂,远远的听见北殿方向的宦者唱诺,宣代王、长沙王、中山王以及洛川王觐见。
北殿名曰“万神殿”,依山而建,西望长安城,北眺渭水,宏伟壮观。宦者领我们抵达万神殿,只见百官身着礼服列队在前,往祭台方向望去,祭台左右很多熟脸孔,我能认出的有大姨夫、太傅、大舅、二舅,全部身着礼服,威严伫立。
宦者领我和小舅来到皇室宗亲的队尾,刚站定便听得高处宦者唱:“陛下驾到。”
众人齐齐跪下:“恭迎陛下,陛下万岁!”
天子大驾,十二冕疏,重礼华服,威严肃穆,场面甚为壮观。我好奇地仰了头,妄想偷看天子龙颜,却被小舅摁了头说不许伸脖子乱看。
“皇太后驾到,皇后驾到。”宦者唱音刚落,宫人开道,雍容华贵的王皇太后携盛装出席的陈皇后步入祭坛。窦太皇太后一向不喜这些儒家的祭典,这种郊祀她并不会露面。
方士执禅,大夫执酒,儒者唱经,巫者奏乐。天子先大礼祭天,众人陪祀天地。我听着从神坛上飘下来的天子祈祷之声,庄严清朗却有几分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却又记不真切了。
天子再祭八神,皇后陪祀;天子再祭诸鬼百神,皇后皇子陪祀。我期盼的小姨并未出现,而是由陈皇后抱着小公主行礼。
天子祭祀最后一项为祈子祭,乃天子皇后同祀,盼望能再生皇嗣。我听了方士大段的祈词,渐渐觉得有点替陈皇后悲伤。长安城的孩子们背地里笑话陈皇后是“不下蛋的母鸡”。连我们这些孩子都知道,如今小姨有嗣受宠,陈皇后恐怕也过不了几年安生日子了。
话说回来,悲伤归悲伤,我并不希望神仙就此同情陈皇后,倘若她真的生出皇嗣,小姨恐怕就是那个没有安宁日子的人。于是之后平民祭时,我也许了一个愿。
其后代王至中山王每人祭祀封国山川、大夫也就是我的那几个老师和亲戚轮流祭祀五行。等到群臣终于开始山呼拜贺时,我的腿已经跪麻。不过,接下来的皇家宴会和上林苑春猎,我还是很向往的。
第7章 07 春猎
上林苑的早晨,旭日东升,渭水解冻,林木返青,山花盛放,溪水涧涧,蛙声鸣鸣;朝云清风,出没其里,飞鸟走兽,出没其间;一派神清气爽,一片盎然生机。
此次春猎,乃当今天子登基四年来规模最大,诸侯王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皇家狩猎盛会。上林苑内外,处处汉家旌旗迎风招展,昭示着刘氏天下的权威和富庶。
“快点,不然就要迟到了!”我急急地催促早晨赖床的小舅。这家伙对胡服的穿着习惯还没有我这个小孩子熟练,穿衣时候又折腾了一会儿。
牵了火云马来到长安城西直门外,大姨夫已经等在那里,将我们带进建章宫前的广场,这里是各狩猎营集合的地方,也是此次狩猎的出发点。
靠近御辇的位置依次为诸侯王、列侯、武将,我们只能排在众武将的身后远远地望着。我俩一个是总角少年,一个是黄口小儿,视野被高大的人马挡得严严实实。
“站这儿挺好的,狩猎先锋会从司马道经过,到时你们就能看清了。”大姨夫乐呵呵地安慰我们,他作为太仆,应该很了解狩猎场的情况。
两位舅父出现在视线中。
“有劳妹夫了,”大舅抱拳道,“长子与青事已毕,这俩小子由我们照看就好。”
“好啊好啊,内弟贤甥就交给你们,待会儿狩猎场上见。”大姨夫策马返回天子御辇处,留下我们卫家四人。
人头攒动,但很快就安静下来。猜是天子出面。果然前面人哗啦啦地都跪下了。我也跟着众人跪下山呼万岁。
一番仪式后,只听天子道:“兵者,存亡之道,死生之地。朕于今日在上林苑同诸位王兄、诸位列侯、以及皇家禁卫的将士们举行春季狩猎仪式,赏罚规则同往年一致。不过,朕希望此次狩猎不仅是消遣娱乐,朕还希望看到诸位将士的勇气和智慧,朕要诸位拿出你们的精气神来,好好表现,扬大汉军威,辅皇室威严,展中土风范。”
狩猎正式开始,卫家舅父们翻身上马,我也骑上火云。大舅二舅均身着期门军玄色轻甲,枣红色高驹;小舅身着红色胡服,骑着他的小棕马;我今天配了一套黑色胡服,骑着我的小白驹,一时间卫家四人飒爽英姿,甚是拉风。
不过,对面马背上那几个人也不相上下。队末的那位我认得是李敢,那么打头那位身着红黑色禁军统领甲胄的中年人应该就是未央卫尉李广将军,此人蓄一副黑髯,腰板挺直,不惑之年依旧精神矍铄。他身边弱冠那位应该就是长子禁卫李当户,束发未冠的想必就是次子郎官李椒。
二舅对李广将军抱拳致礼,可惜李将军的注意力全在狩猎上,并没有理会二舅的问候。
于是天子张弓射出狩猎第一箭,箭矢自司马道上方铮空而过,宣布着上林苑春季狩猎正式开始,四王的坐骑如离弦之箭一般奔驰而出。王侯先行,将相跟随,一时间群情激奋,战马嘶鸣,尘土飞扬。
御辇前似乎出了一点小动静,天子并未起驾。须臾,只见一袭红衣裹着尘埃自御辇处策马奔来,一阵风一般从司马道上飞驰而去。
“舅父,那是谁呀?”我问。
“他是韩嫣韩大夫,负责巡视上林苑,”二舅皱眉,“这般着急,想是猎场那头出了岔子。”
“他又抢跑!爹,我们快走,可不能输给他。”对面传来李当户的声音,李家父子三位调了马头随众人没入丛林中,留下李敢骑着马在原地打转——按照规定,我们这些小孩子只能待在建章宫附近,在太师的监督下进行小规模的狩猎。
我开心地欣赏着万马奔腾的壮观景象,然而火云不这么想。作为一匹年幼的小驹,它似乎被滚滚烟尘吓着了,突地踏步嘶鸣,眼看就要脱离我的掌控。我心中一阵惊慌,暗道又要摔惨,不期然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去病,你还好吧?”二舅险险接住我,担心地问。
“我没事。谢谢舅父救我。”多亏了二舅我才没被火云甩下马。
对面,李敢嗤道:“带着你这样的小屁孩就是累赘。”
“你也不过是个小屁孩!”我对他做了个鬼脸。
等待间只觉得有人骑在一匹黑色高驹上向我走过来,站定挡住了日光。马背上的人十分高大,一袭黑衣,正面位于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认识他头上那顶通天冠。
“你就是让朕大出血赠送大宛马驹给卫青的那个孩子?”黑衣青年拿马鞭指了我,缓缓开口。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二舅挡在我身前。
“朕那匹马本就是送给爱卿你的,何来有罪一说?”马背上的人笑了。
天子踩了宦者的背跳下马,踱至我面前——人如其声,果然是个弱冠青年。其实我脑海里的天子形象一直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面前这位居然同大舅差不多的年纪,还真是出乎意料,不过这个想法绝对不能告诉他。
“朕这个外甥的大名响当当哪。”天子的目光在我面上逡巡片刻,笑道,“果然是继承了你们卫家人的风范。”
说话间却大手一拎,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抱了起来。宦者忙不迭的接应。
“这孩子沉,陛下小心。”二舅急急伸了手试图接过我。
“确实很沉,”天子嘴上如是说,却并未放手,而是乐呵着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几年不见,长这么高,都能骑马了。”
奇怪,怎么所有人见了我都试图抱我亲我,我又不是小公主。换了别人我早就推开了他,如今抱着我的是天子,我慎重地考虑要不要也推天子一下试试,看他什么反应。
到最后我也未敢有什么轻举妄动,只是指了火云道:“去病要骑马。”
天子将我放在白驹背上,指了火云道:“这可是千金难买的良驹,去病要对它好一些,否则朕会心疼。”
好啰嗦,几乎每个人都来和我说这马驹如何金贵,天子也不例外。难道天子后悔了,要从我这抢回去?我脚上一夹火云的肚子,小马驹这次听话地撒了蹄子跑开一小圈,告诉众人之前落马并不是我御术不佳。
二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孩子不懂事,青日后必当严加管教。”
“这孩子真不怕朕。”天子笑声如洪钟,“回去朕告诉你姊姊,让她也给朕生个这样的大胖小子。”
我驾着火云回到原地时,天子正盯着二舅目不转睛,二舅两颊绯红如煮熟了的虾子。难道二舅被天子欺负了?
“咳咳,”天子清了清嗓子问我,“去病,公主百日生辰,作为表哥你可给公主准备了礼物?”
“礼物去病随身带着呢。”我伸手进胡服衣襟,自怀中掏出一枚石镇。
天子掂了石头在手心,怔愣了片刻,“这刻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