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呼吸间的热气吐在我的脖颈处,这样亲密的距离令我有些不自在,耳际痒痒的感觉引起我一瞬间的慌神,三年前的记忆袭来,手中的弓箭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韩嫣对我的反应只是报以一声轻笑。
“视线放松,用双眼瞄准。单目无法准确估测距离。”他缓缓地调整着弓的角度,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仿佛从前经常这么教人射箭,与其人平日里散发出的“生人勿近”气息相距甚远。
侧过头望了望,韩太师的注意力只是全部集中在我手中的弓上,目光扫描着合适的草靶。我平复了一下心绪,按着他的指导去做,果然箭飞出很远,虽然依旧离目标偏了一点,但是已经比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射程更远一些。
韩嫣松开我,微微蹙起眉头。男人皱眉的样子很好看,令我难以不联想到另一个人——师哥韩说。当韩师哥遇到困扰的问题时,也是这般习惯性地皱眉。韩太师虽然也教韩说骑马射箭,不过似乎对那位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弟弟并不怎么上心,不仅射御课上没给韩说提供任何优待,二人之间也一直没有多少言语的交流。
“这些年,段宏到底教了你些什么!”轻叹声自我耳边响起。
段宏段太师?我轻笑。他的确不曾多过问我的学业。可是在这长安城里,有几个人真正在乎过一个没有皇家姓氏、没有王侯亲眷的私生子,有谁真正注意过一个庶出公主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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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的事情泡了汤,天子却是一刻也没闲着,最近心血来潮颁发了一个求贤诏,命各封国各郡县举贤良、举孝廉、举文学,准备大张旗鼓地招贤纳士。
说是“亲策”,其实说的比唱的好听。初筛文章材料、初面试的工作,均已分摊给各士大夫们,两位舅父全情投入到夜以继日地阅卷工作中,白天还得一个个面试初筛。如何合理安顿各地如潮水涌进京城的孝廉学子,也令京兆尹府和禁卫军颇为头疼,不得已出动了期门军帮忙维持秩序。
舅父们不在家的日子里,又有一颗乳牙松动,这次我毫不犹豫地自己拿线拽了,之后连吃好几天的菰米粥饴糖拌饭。等到树上的叶子开始泛黄,大舅带给我的饴糖差不多吃完了的时节,我们全家才终于得着机会,四个人一起坐在桌前用晚饭。
“青儿,过了年你就满二十了。”席间,大舅的第一句话是这么起头的。
“打住打住。”我和小舅慌不迭地摆手摇头,示意大舅不要再说下去,大舅的心思,用脚趾都能猜出来。
然而大舅想说的话,有哪一次被我们成功拦截过?
“加冠之前,考虑给自己取个表字吧。”
席间飘过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小舅像个缩头乌龟,把头深深地埋进饭碗里。我执了筷箸在碗沿上转着,不耐烦地敲出“当当”闷响。
唉,好不容易一起聚会,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舅尴尬地笑道:“青儿有什么中意的表字,说出来大哥给参考一下?”
“兄长,”二舅迟疑着开口,“不瞒你说,陛下已经为我取好字了。”
这次轮到大舅沉默。
“呵呵,手够快的,居然抢在大哥前头。”大舅尴尬地扒了口饭,“就他那水平,能想出什么像样的字?”
“才不是呢,陛下为二舅取的是很好听的字号,叫‘仲卿’。伯仲的仲,九卿的卿。”我抢白。
“仲卿……仲……卿……青儿,陛下给你取这么一个破字,你不会真同意了吧?”
二舅沉默不语,在大舅眼中便是默认。
“你俩还嫌不够丢人,非要留把柄给那些士人做文章,像韩嫣那样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吗?”大舅的脸色越来越黑,直到重重一拳捶在方几上。瓶里的豆豉酱油、陈香醯醋纷纷翻洒出来,几根快箸骨碌碌地滚到桌下,三人忙不迭地抢救。
小舅自桌底下伸了头抱怨道:“大哥,二哥的字早都取好了,一直没敢告诉你罢了。他改不了,不若你改个字,帮衬一下?”
大舅站起身,来回地踱步。
“好,我从今以后也不叫卫长子,我改叫卫长君!”一脚踢在廊柱上,大舅兀自咆哮,“小刘彻,我要你记住,到底谁是长兄!”
房梁上的积灰扑扑簌簌地落下来,飘进碗里——这饭彻底没法吃了。
大舅复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指着我和小舅道:“那你们呢?你们也赶紧把字都给我先取好,别又叫皇帝抢了先。”
“不必了不必了。”小舅忙摇头道,“叫‘步广’多吉利,步步高升,广开财路。我不需要表字。”
我也摆摆手说:“叫‘去病’多有实际意义,保佑我不要生病,我也不需要表字。”
大舅面色终于得着了一点缓和。
“既然陛下暂时取消战事,招贤纳士也告一段落,那大哥准备把自个儿的婚事提上日程,苏家已经等不及了。”他望着一直沉默的二舅道,“青儿,苏家小妹还在痴情的等着你,你好好考虑一下。”
***
远远听到鞭炮声声,鼓乐齐鸣。大舅一身新郎红装,骑在他那匹黑鬃枣红马上,胸前挂了朵大红绢花,神采飞扬,整个人格外俊俏秀逸。他望见等在卫府门口的我们,唇角精心修剪过的短髭飞翘起来,灿烂的笑容,堪比一朵盛开的?" 大家都爱霍去病_卷一4" > 上一页 7 页, 蜓艋ā?br />大舅身后,跟着一座棕色八抬大轿,大红绸缎装饰四周。内里身着新娘装,披着红盖头端坐的,就是我未来的大衿娘,禁军校尉苏建的大女儿苏氏。
亲家公苏校尉扶着亲家母苏夫人一路从长安城南的苏宅跟过来,苏夫人捧着丝绢,悲恸地靠在夫君肩头哭泣,头一回嫁女儿的滋味想必真不好受。
中朝官员娶亲,天子命人送来成箱成箱的贺礼,大姨夫送来的也很多,苏氏带来的嫁妆亦是丰厚,加上乱七八糟人等大大小小的礼盒,卫府庭院面积不大,堆积如小山的箱子、瓶瓶罐罐、绸缎花草,令落脚的地方也难找。不过,我还是在这一堆贺礼中成功找到了两个名字——“妹夫陈掌”,和“妹陈卫氏”。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个名字如今在这里碰见,竟然如此陌生。陈掌的面孔我已经只记得一个轮廓,而娘亲的面容,永远定格在当年她坐在轿子里,偷偷掀起盖头的那一瞬间记忆。
“去病,怎么在这里发愣呢?”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来人是苏建校尉。苏伯父今年四十有三,相貌堂堂,容光焕发。见到我手中的贺帖,他心下了然。
“这酒席你们小孩子估计吃不惯,不如我给你介绍个新朋友。”说着便朝一位蓝衣衫的总角少年招手示意。
“爹爹,你找我有事儿吗?”蓝衫少年一蹦三跳地绕过那些小山似的贺礼,来到我二人面前。
“武儿,爹爹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苏伯父拍拍少年的头,转身笑呵呵地对我说,“这是犬子,单名一个‘武’字,今年九岁。以后咱们就都是一家人,让他喊你一声表哥,你俩年纪差不多大,应该能玩到一块儿去。”
我望着眼前这个总角少年,心中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来。九岁,说明他和我在太原的那个弟弟陈宣一般大。当年的那个小哭包陈宣,如今应是也长成苏武这么高的个头儿了吧。
“霍去病表哥,我听说过你!是你把主父偃打——呜嗯嗯——”一回神,就听得苏武正大肆宣扬我的糗事,赶紧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巴。
“好啦,不说了不说了。”苏武被我捂着嘴拖离是非之地,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试图咬我的手掌心。
“你怎么知道主父偃的事?”我拽了他的衣领,故作严肃。这事儿我的几个舅父我都瞒的很好,韩太师也并没有去卫府或公主府告状。
“张贺,表哥认识吧?”苏武笑出两颗虎牙,“我俩以前是同学,一起在城南杜县的私塾读书。主父偃招门客讲学那阵子,张贺经常带人去凑热闹,表哥你现在在我们杜县私塾已经是名人了。”
“滚!”我转身欲把这个无忧无虑地痴笑的小疯子甩掉。
甫一回头,眼前的一幕令我呼吸一滞,双脚像灌了铅,再也迈不开步伐。
二舅坐于酒席之中,双颊微醺,双目微微泛着迷蒙的酒气。对面落坐了一位我不认识的姊姊,约么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着上好材质的丝绸襦裙,一头及腰乌发,唇上一抹朱丹。
她手中举了一杯酒,望着二舅,嘴角噙笑,面若桃花。两人并未言语,目光每每对上,却仿佛有电光火石,一瞬间来来回回。
“表哥在看什么?”苏武凑过来,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啊,那位是我二姊,单名一个‘葭’字。”
不知盯着看了多久,等我收回目光,苏武那张委屈的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
“表哥,你掐疼我了。”他微微皱眉。
“你去喝酒吧,别再跟着我。”松开他的手,我转身离开。
苏葭,苏葭——大舅说得没错,还真是苏“家”小妹。
***
大舅和大衿娘新婚燕尔,每天能品尝到苏衿娘亲手烹饪的地道京城美食,亦是一种人生享受,我居然忘记了牙疼。只不过,席间每每看见这对蜜里调油的新人伉俪,那日二舅和苏葭初遇的情景便浮现在心中挥之不去。
二舅最近不在家,他再次被派往马邑,负责联络一个叫做“聂壹”的商户老板。我合上手中的《公羊春秋》,将窗子撑开一条缝,怔怔地望着窗外。雨水拍打在地面上,溅起一个个小的水花。
可惜,董仲舒授课才一年多就要离开,走马上任江都封国的国相。天子口谕原文:“叫董仲舒在江都国呆着,呆到江都王刘非乖乖听话再回来”。据说司马太傅推荐了枚皋代课。枚皋此人自称是枚乘之子,黄老之学的推崇人,同司马相如臭味相投,二人一唱一和,五经课程不知道会被他讲成什么样子。
说起来,就快到音乐考兑的时候了呢!
“霍去病,你胖了。”射御课上,李敢一见我便给出了这么一句评价。
曹襄伸手捏我的脸:“去病他不是胖,他只是穿的比较多。”
“滚。”我挥开他的手。李敢是对的,不是因为衿娘给我套了双层短袄外加披风,而是最近新鲜肉饼吃的太多。
外面飘着雪,在生着炭火的室内踢蹴鞠,未免不够尽兴。建章宫的琉璃窗已经被我们打碎一扇,冷风飕飕地灌进来,泥瓦匠正冒着风雪爬上宫墙修补。
雪上加霜的是,在一次绊摔后,我再次左掌触地。
始作俑者张贺杵在原地瞪着我,直到被冲上来的李敢和曹襄推搡倒地。亲者痛仇者快这种事当然很逊,不过真疼到蜷在地上打颤的时候,却完全不会有心情去顾及周围的情况。
“敢打架者,停学一周。”韩太师走过来,声音不怒自威。他命人打来雪水,试图帮我减缓伤势,然而片刻之后,尽管我疼的龇牙咧嘴,冷汗涔涔,也只能听得一句束手无策的命令:“去传太医令。”
第15章 15 天幸
脖子上挂着吊绳,手腕上打着夹板,当我出现在音乐课上时,李司业的眼中闪过小小的失望。男孩子摸爬滚打的谁不受点小伤,这副样子面见天子,我自己都未觉有何不妥,难道李司业觉得很尴尬么?
知道今日天子会来策兑,大舅和衿娘轮番上阵帮我补《诗经》,补乐谱。我讶异于平日里高姿态的大舅居然也会识谱唱歌,得着个无从反驳的理由。
“因为你外祖母擅歌,所以教会了所有卫家孩子。”大舅说。不过,我总觉得这答案缺失了一角。外祖母一个奴仆之家,哪里会得那么多诗歌,况且她过世得早,完全没有功夫教二舅,可是二舅唱歌那么好听,即使他再有天赋也得有人教授不是?
双脚迈进学堂的门槛儿,迎面袭来一阵鸡飞狗跳。以李司业的伶人身份,他奈何也压不住这一班王公贵族家的学子,况且今天众人面临的压力不同往日。
李敢一脚踏在方几上,手里挥舞着一本竹简:“老子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奈何这小小的乐谱同老子过不去!”
张贺哂笑:“先秦蒙恬大将军,得着一把胡儿琴,便能造出筝来;你想当大将军,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曹襄正盯着手里那本诗经乐理恶补,听得此言,亦抬头抱怨道:“别说蒙恬了,先周那些公子王孙,哪个不是识谱会唱,精通乐理,为何偏本世子不行,没天理。”
此语一出,又引来众学子一阵七嘴八舌。
我踢踢靴子,抖落肩上的雪,大吼一声:“陛下驾到!”
这招真管用,瞬间安静了许多。李司业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
“宣霍去病。”宦者唱。
推开正殿之门,天子身着黑色朝服,头戴通天高冠,端坐于上,手边长几上放置着几卷乐谱书简。一侧李司业正襟危坐,面前摆放着两张琴,一张为七弦琴,另一张为二十五弦瑟。
叩见陛下后,我单手撑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坐,宦者走过来帮我整理衣襟。过场总是要走的,而我对自己的水平也挺自信,因此并不觉得有必要表现得惊慌失措,诚惶诚恐。
天子唇角翘了翘,短髭微微上扬,露出一排白牙。
“朕听太医说去病受了伤,看来伤得不轻哪。”他指着我手上的夹板笑道,“还能考试吗?”
“回陛下,手上小伤,碍不着唱歌。”我忿忿地应付。伤筋动骨一百天,课业都已落下不少,亏天子还笑得出来。
“那好,开始吧。”天子宣布。
“诺,请霍公子念《猗兰操》乐谱。”李司业翻了书简,果然替我抽了首最简单的,孔圣人自己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