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吉失笑,“怎么会?”只是一看到宁府的牌子,不免心酸,想着当日似乎是有个同父所出的异母姐姐被人抱走 ,后来嫁给了现宁国公的儿子,只可惜也去世了。
原本他不过就是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人罢了,虽见不着,对方也未必知道自己的身世,到底是个念想,如今却是孤孤单单只他一人了,如此一来,想着薛蟠这人如此热心肠,对他更是不错,只怕比什么亲兄弟堂兄弟还好些,看他的目光不由更加和善,对他的印象更是提升了。
绕过宁荣二府的正门,薛蟠引着李长吉一路到了自家住的小院,笑道,“如今只是在亲戚家暂住,收拾的一般,有个花园子,给府里的姐妹们住着呢,外男不能轻易进去,只得委屈你略喝两杯薄酒吧。”
说着吩咐人下去整治酒菜,听说来了客人,宝钗等都回避了,薛姨妈出来见客。
一见李长吉生的的相貌堂堂,眉目晴朗,目光清明,身材挺拔,举止斯文她就先喜欢上三分,又听薛蟠说为人极好,当日宝钗入宫还赖他帮了些小忙,又听说他身世孤苦,父母双亡,虽和皇家沾着点亲,日子却过的颇为穷困,心中已然又增加了怜惜,当即命薛蟠好生招待,不可辜负了这位朋友。因年轻人吃饭喝酒,她也不便多陪,便回到内堂去了。
宝钗问,“母亲瞧着如何?”
薛姨妈点头,“我看他果真是长进了,那后生当真不错,瞧着就是个正派人,不是那等畏畏缩缩、风流纨绔之辈,听说还是皇亲国戚呢,只不知道为何日子却过的不大舒坦。”
宝钗笑道,“皇帝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不一定皇亲国戚都是大官儿,您看那府里和咱们家不就知道了吗,又哪里都是过的舒坦的。”
这话很对,两人也就是随口一说,薛姨妈见薛蟠长进,不光将家里整治的井井有条,外面也能立起来,将铺子收拾的整整齐齐,宝钗之事也已经妥当,更兼交的朋友也上了档次,不再是以前的狐朋狗友,心中已经是满意至极,自思若是能再定一门好亲事,也就算的上余生无憾了。
这边薛蟠和李长吉一起喝酒吃饭,厨下早整治了一桌齐齐整整的好菜来,薛蟠以往虽爱吃酒,为防薛姨妈唠叨,也是很少在家请客,因此厨下知道这客不一般,且刚接管厨房没多久,便铆足了力气,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上来,两人吃饭谈天。
李长吉为人谨慎,更不爱喝酒,因此倒是薛蟠酒酣耳热之际将家底兜了个精光,没多久,李长吉便将他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
“薛兄,我看此事不妥。”李长吉放下筷子,笑吟吟的道。
“什么?”薛蟠也放下了酒盏看着他,圆润的脸上红扑扑的,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这些日子他酒色财气涉猎的少,人也精神了许多,往日这个神色看起来只是猥琐,今日竟意外的可亲。
李长吉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沉吟道,“你说要把所有涉事的伙计都告官,据我看,不妥。我看不如只惩戒几个为首的,剩下的便放他们一马。”
薛蟠原本是一时得意,且拿他当好兄弟,便将铺子里的事实说了,不想却招来反对,登时不解的放下酒杯,听他细细道来。
李长吉看着他的眼睛,慢吞吞的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参与的伙计里,有多少是拿大头,有多少是拿小头,这大头有多大,小头有多小。还有,你以往对铺子不上心,我想着定是张李二人独大,那么,这些参与进去的伙计有多少是被逼迫的呢?”
这番话有理有据,说的薛蟠低下头来。
李长吉再接再厉,“我想着,这些人当中,有自愿的也有不自愿的,有拿大头的也有拿小头的,若是都一概而论,未免太严格了些,所谓恩威并施方是用人之道。”
见薛蟠又抬起头两眼亮晶晶的望着自己,全然信任的模样。李长吉笑道,“更何况你想想,眼下就要过年了,若是真把这些人都辞退了,你找谁来干活儿。哪怕是朝廷对待官员,那也不是一棒子打死,犯了错误,那些贬谪的革除的,也有再起复的机会,你想想是为什么?”
薛蟠托腮望着他,连咀嚼也忘了,此时见他问自己,想了半天还是不得缘故,只好摇头道,“好兄弟,你告诉我吧。”
“这个缘故,说来也不难。”李长吉笑道,“你当铺里这些伙计,相比也都是自小培养的,若是都去了,这这些年的辛苦功夫也算是白费了——不止白费了他的,也白费你的。”
“去了这些人,你要重新培养,得多少年的功夫?便是立时有熟手来了,难道你敢要,只怕先疑心是不是对手派来的。所以如今之计,便是去了几个首恶,剩下的你卖个好,权且留下他们帮忙,该提拔的还要提拔才是,日后若有不是,一并发落。如此一来,你好,铺子好,伙计们也好。三方便宜,岂不比全部发落了好的多。”
李长吉这一番话下来,薛蟠当真如醍醐灌顶一般,笑道,“好兄弟,多亏你提醒,否则依着我的性子,非把事情办砸不可。”当下谢过了李长吉,又叫人到应天府去取了李富贵的口供来,从凌晨到现在,早就用过一轮大刑了,能有什么不招的。
因天色不早,李长吉赶着回去,薛蟠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多留,遣人将给他做的衣服拿来,笑道,“这是早就给你做好的,原是为了赔你,可不要多心,你若不要,可辜负了咱们这一番情义了。”说着将包袱展开,给他看做好的衣服。
里面是两件大毛的衣裳,两件棉衣,还有一件大麾,都是极好的,保暖又妥帖,薛蟠笑道,“这大毛的衣裳和大麾你留着穿,天气冷了,别冻着,那两件棉衣也是你的尺寸,家常穿正好,若是嫌不好看,便赏给下人也是一样的。”
时下风尚,有钱人家都是穿毛不穿棉,只有家下人和平民人家才穿那个,薛蟠让人做了,也是考虑到那两件大毛的衣裳出门撑场面穿,平日在家无人就穿棉的。
李长吉玲珑心思,如何想不到这个,万万想不到这人竟如此妥帖的,当下点头收下包袱笑道,“我此次出门,正是置办冬衣来着,冬日里天冷,冻得我写字都手抖,如今你可算得上雪中送炭。”
这话说的薛蟠不好意思起来,一个劲儿的道哪里,想着冬日用钱的地方不少,又要买碳又马上过年,便吩咐人拿五十两银子来给他偷偷塞到包袱里,又让人叫香菱过来相见。
李长吉抬头便见一个粉面朱唇,身段袅娜的小媳妇进来,眉心一点米粒大小的红色胭脂,看着年纪甚轻,举止斯文,见了他先行了一个礼。
明明是极美貌温柔的一个人,不知为何,见了他李长吉心里颇有些不自在,薛蟠毫无所觉,指着香菱道,“这是我的爱妾,名叫香菱的。如今我尚未娶妻,家里母亲年迈,所以家事是她暂管着,日后如果我不在家,李兄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她就是了,必不会薄待了。”
又向香菱道,“这是李兄,如我的同胞兄弟一般的,日后他有什么事来找我,我又不在,你可不要推脱。”当下两人相见,见天色不早,李长吉便起身告辞,薛蟠直送到宁荣街外才罢。
一时去应天府取口供的人回来了,薛蟠便对着账目上和李富贵的口供圈定了两个和李富贵一般的主谋,也不要他们坐牢,只要将银子交还回来再滚蛋也就行了。
接着将墨砚和张吉叫过来,分别问两人话,得到的结果都差不多,就定了张吉代替李富贵做大掌柜,让墨砚继续做伙计,同时挑了两个升上去,做小头目。
薛蟠让墨砚到铺子里,本就不是为了李富贵,而是观察诸位伙计的,得到的结论和张吉说的差不多,便对张吉也有几分放心。
待弄完了铺子里的事儿,决定了明天的说辞,薛蟠也有心问一问李富贵的情况。
“哎呀爷,我听说可是受了大罪了。那应天府是什么地方,进去不问别的,先打二十大板再说,打的皮开肉绽了再问,若是不说,再打二十大板。那李富贵是个软的,只打了二十大板就全都招了,我听说,那个惨呦。”去取口供的是薛安,他顺便看了看李富贵,结果对方的惨状让他心有余悸。
薛蟠嗯了一声,拿起茶来喝,想到那李富贵的惨状,笑了一声尤不解气,想到一件事,吩咐道,“那李家必然是要抄的,你带人去,不要那些衙役。”
薛安眼圈儿一转就知道,让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去,必然要借机揩油的,因此薛蟠不欲,这等美差能落到自己手上,薛安登时大喜。
只听薛蟠吩咐道,“只说还有账本子没找干净,怕那些衙役毛手毛脚的弄坏了,所以咱们来搜。你再给应天府尹送一百银子去,让那些衙役们开了封条,只在外头守着,你亲自去,什么房契地契现银古董,半分也别拉的带回来。”
薛安点头称是,又见薛蟠捧着茶盏,似笑非笑,“李富贵是个谨慎人,他家的东西可都是有数儿的,你可仔细着。”
这话说的薛安心中一凛,忙赔笑道,“大爷放心吧,奴才既没这心,也没这胆,好好跟着大爷,日后要什么没有?”这马屁拍的好,薛蟠一笑,让他去了。
离了屋子,薛安方方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从什么时候起,好哄好骗的大爷变的这般吓人了?
也对,从前的大爷可干不出现今的事儿来,薛安想到这几个月来薛蟠的做派,不由暗暗咋舌,这大爷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他就说嘛,他们家大姑娘是那样,一母同胞的兄妹,大爷也差不了,只不过素日不用心罢了,这一用心,家里外头哪里不是妥妥当当的。他又是个男人,比大姑娘更厉害十倍百倍了。
想到李富贵皮开肉绽的倒霉样子,薛安不敢耽搁,点齐了人手交代一番,只待明日取了银子给应天府送去,再去李富贵家抄东西。
第21章 第 21 章
李长吉将准备当的金钗塞在包袱里回了宫,吴大用见他没了盒子拿个包袱回来,心中已是酸涩,忙接过了包袱强笑道,“主子可算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说着打开包袱,见盒子还在,而包袱里是两件极好的大毛衣裳,不由惊呼,“这,这得多少银子,您打哪儿得来的?”
将金钗取出来,李长吉让吴大用收好,笑道,“认识了一个朋友,他送我的,难得的是照着我的身量做的,极合身。”
这么大方的朋友,吴大用皱了眉,“主子,这人是好是坏可要看清楚了,可别是贪图您的什么。”
他如此谨慎,倒让李长吉失笑,“我如今这个样子,又有什么可贪图的。”这话说的很是,他一个皇孙,又是先废太子的儿子,哪里值得别人贪图什么。
先废太子在被废之前,神志已然有些疯癫,连亲儿子都认不大清了,所谓的政治遗产不是被兄弟们瓜分就是被皇帝摧毁,这方面是毫无可图的了,若说权利,他一个还在念书的皇孙,爹娘俱无,只怕连话都说不上。财产呢,更是穷的冬衣都穿不起了,住的地方也是破破烂烂的,更加不用提。
虽李长吉豁达,吴大用却是心中发酸,他自幼照顾主子长大,眼见着他从当初的金尊玉贵变成如今模样,如今更是连冬衣都要靠人赠送,一边服侍李长吉试衣服合不合身,一边小心翼翼提醒道,“不如问问舅老爷?”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觉着是自己唐突了。
先太子之所以能一出生被立为太子,除了帝后情深外,一大原因就是皇后乃索家的嫡女,索家也是开国功臣之一,且同宁荣那种祖上显贵子孙不肖的不同,索皇后的父亲官至宰相,而索皇后的亲生兄长,李长吉的舅老爷同样官至宰相,如今虽隐退,对朝廷的影响力依旧可见一斑。
索大人的儿子如今正经的吏部尚书,名义上虽是礼部第一,可实际都知道,吏部主管官员升迁大事,才是实至名归的六部第一位。索皇后是李长吉的亲奶奶,索大人是他的亲舅爷,去走动一二倒也无可厚非。
李长吉却是立马沉了脸色,衣服也不试了,冷声道,“这话不许再提,陛下最忌讳私通外臣,若让人知道,只怕你我性命难保。”他这话说严厉,吴大用心中一凛,已经想明白了种种关节,顿时冒出一身冷汗,点头称是,收拾了包袱退下了。
见他背影瑟缩,想到当初赫赫扬扬,如今就剩了主仆二人,李长吉也是心中不忍,叫住他道,“衣服放下吧,回头我自己试。”
吴大用放下包袱,笑道,“说的是,如今天冷了,主子看书也要暖和些,多披上些衣服才好。”
李长吉却不着急,从里面拿了件棉衣出来递给他,“你当差穿着吧,也省的冻坏了。方才的话永远不许再提。”
捧着衣服,吴大用感动的不行,想着主子果真是记挂着自己,眼泪汪汪的拿着东西下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李长吉叹了口气,吴大用忠心虽有,智谋却不足,那索家自开国屹立至今,靠的就是谨小慎微见风使舵的本事,他若还是太子之子,对方自然乐得和他往来,如今这番落魄,凑上去只怕也是自找难堪。
何况如今朝廷后宫,又有几个还记得他和索家的关系?光是这个无人提就值得思量,说到底还不是人家要和他划清了界限。
李长吉摸摩挲着衣服上的风毛,深吸一口气,更觉薛蟠待他的难得。
说来可巧,他收到衣服的第二日便有尚衣局的人过来,说是如今该做冬衣了,来给他量身。
宫里的冬衣,向来是入秋便得了的,他们这向来没份,都是自己想法子,李长吉心中疑惑,却还是让人量了身,吩咐吴大用给了赏钱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