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也直直盯住对方,眼神含了几分探究和琢磨,却见伊莱恩毫无滞涩、极其自然地对他展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早安,迪伦。”
“早安。”
或许是他……想得太多了?他不应该怀疑面前这个人的,哪怕是任何一丝疑虑。
却没看见伊莱恩转过身去,笑容一瞬淡去了不少,他将十指绞在一起,抿着唇若有所思,自脑海里把“在槲寄生下亲吻”这一行字重重擦去,他就知道童话书都是骗人的!哪怕有魔法和公主,也不见得有一个吻便能被拯救的王子。何况他这个所谓的公主还是假的。
那么,A计划和B计划失败。
——C计划呢?
第12章 第 12 章
54.
肖在一个雨夜回到了斯提克斯城。
雨下得不大不小,但颇为密集,原本干燥平滑的地面上落下了一个又一个湿润的圆斑,密密麻麻的,最终融成了一片,又渐渐积成水洼,雨点落在上面被赋予了新的形态,是一个个清浅的涟漪。
肖从背后拉起兜帽,抬手正要扣响指节,给自己施加一个避水咒,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顿了顿,而后又放下了,甚至一把扯下了兜帽,没过多久,雨水便濡湿了他的头发。
于是他掀开门帘走进帐篷里的时候,整个人都透着一层水汽,发梢不住往下滴着水,衣衫都黏在了身上,帐篷里明亮而温暖,空气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怡人清香,是那个人的气息。那个人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微低着头,身后的雪色长发垂落至胸前,橘黄色的灯光下,那副面容冲淡了几分圣洁之感,是温柔而旖旎的。
肖轻声说:“我回来了。”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埃德迦这才抬头来看他,蹙起了眉心,伸出手中的羽毛笔对着空气划动,肖感到身上的衣服在一瞬间变得干燥清爽,一旁飞来一块抹布,一把盖在了他的脸上。
“唔……”他伸手把抹布扯了下来,就看到一个盛满了某种紫色液体的水晶瓶悬在面前对准了他,“这个就不用了吧……”
话音未落,那液体喷洒出来溅了他一身,是紫罗兰味的香水。
肖觉得这下应该没问题了,朝埃德迦直直走过去,伸开双臂,再一次重申:“我回来了。”
埃德迦放下书本,打了个哈欠,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擦过他的肩头往帐篷深处走,“去洗个澡。”
“……是。”
等到他洗了澡出来,发现那个人已经换好了睡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觉得牙关隐隐有些发痒,像是獠牙忍不住要伸出来。
“埃德迦?”
肖在床边轻轻坐下,一只手撑在对方的身侧,一手抓起他的一绺头发,用发梢顺着他的脸部轮廓一路极轻极缓地滑动。
埃德迦的眉心动了一下,声音更多是含糊的鼻音:“嗯?”
那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尤为清晰鲜明,肖心头一动,身体往下更低了一分,“我们一起睡吧……”
那缕发丝停憩在了他绯红的唇上。
“父亲?”
下一刻,埃德迦倏地睁大了一双眼。
“滚!”
肖被提住后领——学者自然没那个力气提得起他,他只是坐在床上用一根手指直直对着他,肖竭力扭过头对着他不住眨巴眨巴眼睛,神色委屈而无辜,“那个时候明明是你亲口这么说的,现在干嘛这么生气……”
埃德迦没说话,只是抿住了唇,脸部线条随之绷紧,罕见的冷硬了几分,手指向外轻轻一滑,他便整个飞了出去。
“我错了父亲!”
那个时候是指肖刚刚被埃德迦带到斯提克斯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若是有人问起埃德迦身边凭空多出来的这个小鬼是谁,他表面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余光里也偷偷去看他,正对上埃德迦看下来的目光,那人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蜿蜒了唇角,“我的孩子,肖。”
说不清是气是恼还是其他,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过后他气势汹汹地跑去找埃德迦,“我不是!!!”
那个人埋首在书堆里,头也没抬,“嗯?”
“不是!”
“嗯?”
“……你的孩子。”
“哈,”埃德迦反应过来,扬起眉梢轻笑了一声,“当然不是了,独角兽怎么可能生得出吸血鬼?”
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不想和这个人玩什么父与子的角色扮演,可每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彷佛有着云泥之别的名词又觉得异常刺耳。
“如果我咬了呢?”
“嗯?”
“如果我咬了一只独角兽呢?”他盯着他从雪白领口中伸出来的一段脖颈。
“会很痛吧……”埃德迦托起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要知道,我给了你新生,而圣子给了我新生,我的灵体被打下了他的烙印,那是一种异常圣洁的力量,如果你喝了我的血,不但很痛,说不定……会死的。”
他沉默了。
“乖,肖,不要闹了。”埃德迦柔声哄他。
所以还是在把他当孩子看待吧!
直到终于到了他成年那天,那晚他和埃德迦睡了一张床,那之后埃德迦再也不会把他当孩子了,抵触“父亲”这个称谓的人也从肖变成了埃德迦。
55.
肖那晚睡得不大安稳。
不止是没能和埃德迦睡一张床的缘故,他还听到帐篷里有什么东西在“砰砰砰”地响个不停,第二天醒来脸色都不太好,吸血鬼原本便苍白的脸变得一片惨白。
和埃德迦说起这件事时对方沉吟了一会儿,“啊,那个东西啊……”他话还没说完,又用一种看傻瓜的目光看着他,“你不知道给自己施加一个隔音咒吗?”他这下也觉得自己是傻瓜了。
他们吃了早饭,肖正收拾着残局,埃德迦叫住他:“帮我泡两杯茶,”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玫瑰花茶,谢谢。”
埃德迦走到茶几边坐下,摆出了一副国际象棋。
肖有些纳罕地看了他一眼,他记得他不喜欢玫瑰花茶,说那个味道太甜了。
他乖乖走进厨房里泡茶,正将滚烫的热水淋上柔软的玫瑰花瓣,又听到那个声音“砰砰砰”地响了起来,肖的动作一顿,几乎忍不住要摔茶壶了。
埃德迦适时地在外面提醒他:“是有人在敲门。”
他将茶盏端出去一一摆好,于是转身去开门——帐篷的门只是两块布,但这个时候埃德迦还没有开门做生意,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如果有人敲门则会发出声音。
肖掀开门帘探出脑袋去,就看到了一位——淑女?
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无边系带礼帽,两条缎带在下颌系成了一个蝴蝶结,那张脸显得小而精致,她看见来人礼貌地扯开缎带,取下帽子拿在手里,露出一头金色的长发,有一缕发丝或许是被帽子压得凌乱了,不服帖地翘了起来,却带出一丝别样的俏丽来。
她对着他笑了笑,靥边的酒窝随之浮现又隐没,明明只是礼节性的笑容,却叫肖这种阴暗生物感到刺眼极了。
他几乎是疑惑而警惕地盯着这个在城里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埃德迦的声音:“公主殿下,您来了。”
肖脑海里的某个警钟响动了一声。
等眼睁睁看着伊莱恩在埃德迦对面坐下,埃德迦将一杯玫瑰花茶推到他面前,露出温柔到肖从未在其他人那里见过的笑容,他脑海里的警钟已经嗡嗡嗡响个不停,震得他双耳轰鸣,太阳穴隐隐作痛。
——谁来告诉他这个小妖精是谁?!
他不过走了一个月、一个月而已啊!
56.
“埃德迦先生,我来,是告诉您我的答案的。”
埃德迦展现出一派聆听的姿态。
伊莱恩说:“我在书上和其他人那儿了解到的是大陆上曾有七座魔法塔的传说。”
“但您所说,大陆上曾有六座塔。”
埃德迦端起茶杯送到面前抿了一口,搁下时茶杯碰到杯垫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以,你觉得谁说错了呢?”
“总之……”伊莱恩笃定地说,“绝不会是你。”
埃德迦眯起眼睛看他,不确定这番话是实话还是故意讨好他,但的确是叫人心花怒放,“公主真是聪明人。”
——“那么,第七座塔,是什么呢?”
第13章 第 13 章
57.
“魔法是火种,起初神从天而降,降下了六座魔塔,于是火种在大陆上传播开来。”
他用颀长的手指拈住一枚漆黑的棋子,于黑白交错的棋盘缓缓落下,最后一环被填满,棋盘上盘踞的六枚棋子正好形成了一个圆。
“所以……”伊莱恩盯着棋盘说道,“大陆上原本便是没有魔法的?”
“也不能这么说。”埃德迦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说道,“它一直是存在的,存在于一呼一吸间那般平常,只是太过稀薄,属于珍稀资源,且难以再生,在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要去争、去抢,法师们把一道咒语或法术当作生死关头的护身符,不能轻易施展,奉行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后来这种情况总算发生了变化……”埃德迦竖起一根手指往头顶指了指,“神来了,而且这一来就是六个呢。”
“唔……只比《启示录》里神御前的七位大天使少了一位。”
“他们降下六座魔塔,一一命名,名字极其恶俗,什么“和平”、“仁爱”、“永恒”、“希望”、“信仰”、“梦想”……六座塔分别位于大陆的各个边界,其后神明翩然而去,没有将这其中的奥秘开诚布公,但事实上,明眼人都能看出,若是将这六座塔连在一起的话……”埃德迦说着划动起羽毛笔,一根银线在棋盘上冒出来,从这一枚棋子伸向下一枚,又从中穿透出来继续往下……六枚棋子间连出了一条线,那根银线继续一层一层往中间推进,游走出复杂的轨迹。
“是法阵?”伊莱恩隐约看出来了。
“不错,他们用这六座塔制作了一个精妙的、无与伦比的法阵,”埃德迦似乎兴奋了起来,双眸熠熠生辉,低头扫了一眼棋盘,却恹恹地撇了撇嘴,“当然了,我这个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那个法阵蕴含着成千上万种变化、各类繁复的演变甚至高等魔能演算,我的算术学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可能将这个法阵重演,实在有负老师的嘱托……”
他一时间有些走神,不知想到了什么。
而伊莱恩亦暗暗思索:听起来这个法阵的人为痕迹极重,而不像是“神”的手笔。
“总之,这个法阵是独一无二的,它囊括进了大陆的五湖四海,每一个缝隙,每一个角落,叫魔法能源在其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从那以后,大陆上的人再也不必紧巴巴地担心魔法不够用了……”
“修为有成的法师住进了魔塔里,他们大多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大魔法师,追随者众多,后来陆续开始招收学徒,于是大陆上的法师越来越多,魔法的势头一片大好,法师们混迹于民间,娴熟地运用各类魔法,大到帮助人类建立城镇,小到清扫耕田牧羊这些琐事……那是一段励志而美好的历史呀。”埃德迦弯起眼睛笑了。
伊莱恩问:“那么其后这六座塔的消亡,与第七座塔有关系吗?”
埃德迦盯着他睁大了眼,“您还真是一针见血。”
伊莱恩又说:“我想,既然神已经离去,那么建造第七座塔的只能是大陆上的人类了。”
“不错。”埃德迦点了头。
“原来不是环境艰难才造就了险恶与贪婪的人心,而是这本来就属于人类不变的劣根性?”
“和平维持的时间极为短暂,随即摇摇欲坠,大魔法师居住在魔塔的最顶端,高高在上,谁也摸不准他们的心思,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几个人在私底下有了密谋,计划建造第七座塔,就在大陆的最中心,是当时人类最繁盛的王国,阿塔拉斯帝国的帝都。”埃德迦执起一枚白色的“国王”,抬腕对着棋盘稳稳落了下去——正中红心。
仿佛一阵无形的气流席卷而过,那个微型的法阵绽放出一瞬的光芒,转眼四分五裂的破碎了。
埃德迦微蹙起眉,语气透出一分冷意,“他们破坏了一切……却自命不凡,于是傲慢地俯瞰底下的一切生物如蝼蚁。”
“大抵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人类开始憎恨法师了。”
埃德迦沉默了,于是伊莱恩也只能沉默,半晌后终于再次开口:“迪伦……”他突兀地提起了这个名字,“他在这段历史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埃德迦听到这个问题稍露出讶异的神色,俄而牵动唇角笑起来,“您果然……没有相信青蛙王子的故事啊。”
“一开始是想要相信的,”伊莱恩深深看了他一眼,“您不是有意要对我揭露真相吗?”他早就察觉到了,埃德迦极其希望他扮演充满好奇心的学生这个角色。
“呵,那这又是我今天留给你的问题了。”
“嗯?”
“迪伦到今天多少岁了?这个答案,希望下一次您可以亲口告诉我。”
*****
她走了。
留下的是白瓷茶杯杯沿上一个淡红色的唇印,肖觉得那看上去异常刺眼。
埃德迦出声提醒他:“不要扔了,他还会再来。”
肖忍不住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她是谁?”
“唔……”埃德迦沉吟了一声,“公爵大人的未婚妻。”
“什么?!”
“男朋友也算。”
肖更迷惑了:为什么可以同时是未婚妻与男朋友?
58.
第二天伊莱恩果然又来了,同时带来了一个答案。
“一百二十四岁。
迪伦说,这个诅咒有一百零四年二十一天又八个小时五十四分钟了。”
埃德迦微一挑眉,“他倒记得清楚。”
他说:“时间于他本无意义。”
伊莱恩反驳道:“可那又是最有意义的,因为它着实太漫长了。”
埃德迦轻笑了一声,“你在同情他?”
伊莱恩没有应承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迪伦也是塔里的法师?”
“你怎么会认为他是塔里的人?”
“偶然听古堡里的人提起的。”
“他们对你是没有防范心,还是完全把你看成笼中的兔子呢?”
伊莱恩鼓起腮帮,一个眼神瞟过来,含了几分怒意,似乎是忍不住想瞪他一眼。
“迪伦是希望之塔的大魔法师。”埃德迦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希望之塔,顾名思义,是那些相信魔法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希望、温暖,怀揣着这种天真而纯粹的想法的年轻人的聚集地。”
“魔塔里的法师越来越多,为了方便管理,他们制定出了一套体制和法则,有些类似于魔法学校,而他们会从众人中选拔出一位最强的法师来统领这座塔,他住在魔塔的最顶层,象征着至高无上,在那个人类信仰并依赖魔法师的年代,人类的国王赐予他们‘公爵’的头衔与荣光,于是迪伦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公爵大人,而那个时候他才十八岁,是六个人中最年轻的魔法公爵,一位真正了不起的天才。”
伊莱恩琥珀色的眸子在发光,流露出憧憬的神色。
“其实当时的六位公爵都很年轻,他们是第二代公爵,在第七座塔建成的那一年,六位第一代公爵都迫不及待地涌入了那座塔。”
“他们给那座塔起了一个名字,叫泰坦。”
“或许是迪伦的才能太过突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迪伦二十岁那年的某一天,收到了一封邀请函,来自那座泰坦塔,六位法师连袂署名。”
“于是一心向往着魔法的年轻人进入了那座塔。”
“他再也没出来。”
寂静像是一头蛰伏在暗处的怪兽,猛地扑出来吞噬了一切,一把掐住了他们的咽喉。
他们默契地一起缄默了。
离开埃德迦的帐篷,伊莱恩乘坐亚德里恩的马车回到了古堡。
他在门口下了车,而后抬头眺望着面前的这座古堡,沉默,高大,巍峨,阴森。这么看着有一种下一刻即将倾覆下来的危机感。
于是他问了:“这座古堡,有名字吗?”
“有的,”亚德里恩毫无隐瞒,径直道,“泰坦。”
第14章 第 14 章
59.
迪伦正站在窗帘下的阴影里,和此前无数次一样,默默注视着楼下的人。
今天伊莱恩穿了身轻便的碎花洋裙,外面披了一件刺绣小斗篷,随着他的走动,那裙摆在风中翩跹,像是一朵不断盛放又聚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