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这个房间，好像突然得知了主人的离开，一瞬间变得冷清。所有东西，前一秒看着，还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可是现在，却好像被放了很久没有人去动过。丛魏的眼前蒙上了一层灰，那层灰很快又被涌出的液体给擦得斑驳。
“奶奶……”
医院里。
老太太换好了衣服，梳好了头发，平静地躺在床上。
——我看见你爸了……
老太太走之前还笑着说。
——你爸他啊……最没有耐心了……说是在下面一个人，等的太久，太寂寞了……
——要是我再不去……他可要先走了……
老太太眼睛盯着空中，好像真的看见了什么。
老太太挣脱开丛父的手。往空中伸着，好像真的有人在拉他似的。
老太太闭上了眼睛。虽然面容憔悴，但是神情安详。
丛母靠在丛父肩膀上哭泣。
“别难过，爸来接她了，她是高兴着的……”
丛父安慰丛母。
“准备后事吧。你这么哭，怪不得老太太要支开魏魏……”
丛母颤抖着，努力止住眼泪，点点头。
天亮了。
丛魏可以感觉到外面透进来的光。
地上很冷，冷到手脚都麻木，但是这种血液麻木的感觉仿佛给了自己一切都冻结的错觉。
丛魏坐在地上，抱着腿，身后是奶奶的雕花大床，上面挂着青色的蚊帐，窗户上的光朦朦胧胧，但是很亮。
看久了，眼睛好像掉进了万花筒，什么都看不清。
地上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丛魏拿过来接听。
“魏魏，你就先呆在那，奶奶的骨灰反正要送回来的。”是丛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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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怎么有气无力的……”丛母一脸担心地问丛父。
“没事，你先吃点东西，昨天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丛父催促她。
“知道了。”
火葬场的烟囱冒着烟灰，升起在灰色的天空下，后面是一大片的山，山上的坟墓多地比树还显目。
在送葬的路上，丛魏整个人都仿佛走在沙子里，不，是棉花上，好像走在前面，捧着相片的人不是自己，整个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吹锣打鼓，好似热闹，但是耳边却什么都听不见，唯一偶尔会听见的，就是奶奶的声音。
“魏魏……”
是奶奶在叫自己。
“魏魏……”
熟悉的声音。
那些常年都不见的亲戚，在丧礼上，好似悲痛都一样重，哭声，悲惨的神情，丛魏摸了摸自己的脸，连自己都做不来的表情，他们是怎么做得惟妙惟肖的。
只是吃过一场酒，便是杯盘狼藉，曲终人散。
丛父和丛母还要回城里去处理事情。丛魏没去思考是什么事，但是自己留了下来。
偌大的房子里，只有自己。
丛魏冷地缩起来，没有电热毯，没有热水袋。
没有奶奶了……
丛魏一个晚上没睡，天还没亮，就起身往山上去。
那条路，曾经和奶奶走过好多遍，而现在，是他一个人，去看两老。
山上寒气重，丛魏只觉得自己头很晕，走到了碑前，才支撑不住似地，跪在了地上。
就像以前坐在林子慕的墓碑一样，丛魏跪在了爷爷奶奶的墓前。
碰不到的话，远远地看着就好。
丛魏什么时候睡还是晕过去的都不知道，等到再醒来时，发现已经是晚上了。喉咙很干，手没力气。可能发烧了吧。丛魏想。
丛魏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才起身。
“奶奶，天黑了……以前这个时候，你就会来叫我回家吃饭。”丛魏看着墓碑边上的一根杂草。动手拔了它。
丛魏身体发冷，脸却很烫，山上的风吹得很响，带过一整片山林，带来空旷又遥远的感觉。
又坐了很久，但是丛魏却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了。好像什么都和他无关了。
“魏魏。”
丛魏听见有人在叫他，顺着声音抬起脸，就看见了林子慕。
“你来了。”丛魏想笑一下的，但是脸好像被风吹的僵了，反而是露出一个不协调的表情来。
林子慕快步走上前，把丛魏拉进自己的怀里。
林子慕这个傻瓜，抱着自己有什么用，他也一样地冷，甚至比自己更冷。
丛魏想取笑他，但是懒得开口。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丛魏说。
林子慕说：“我们回家。”
“回哪里？”
丛魏好像没听见似地问了遍。
“回家。”
林子慕说。
丛魏推开他，跑了过去抱住了墓碑。月色很冷，风很冷，林子慕看向丛魏惨白又泛红的脸，目光也很冷。
“家不是在这里吗？”
“……”
“奶奶在这里，木木也在这里。”丛魏睁大眼睛说。
“……”
“这是奶奶的家。魏魏的家不在这里。”林子慕换了种方式哄道。
“木木在这里，魏魏不要来吗？”
林子慕张开手，温柔的问。
丛魏果然动摇了，看着墓碑，又看看林子慕，好像在抉择一个很难的问题。
“木木为了来接你，走了很远的路，你忍心让木木一个人回去……回家吗？”
丛魏摇头，目光踌躇。
“跟木木一起走，好不好？”
丛魏终于被打动了地点点头。
可是还是没有起来，在林子慕的目光下，丛魏小声说道：“走不动了……”
看来是蹲太久，冷风吹太久，腿麻了。林子慕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第 43 章
林子慕背着丛魏走在下山的路上。风很凉，头顶上的月亮很亮。丛魏视线里模模糊糊的一点亮光变成了好多个的星星。原本的风声林盛销声匿迹，变成了柔柔地微风擦过耳朵。
丛魏耳边传来低微的河流声。他在林子慕的肩膀上动了动，便闭上了眼睛。
黄泉的水榭亭台几百年过去了还是这个模样，说不上新，也看不出旧。廊上的不知名年代的灯一盏盏悬空地挂在上头，映地走廊生了一地的宝石花。楼内有假山流水，楼外一望无际的黑暗，以及那丛丛掩映的舍子花。楼内的说声先生抑扬顿挫地讲着故事，而这软榻之上，侧卧着一个年轻人。
孟娘从廊外款款走来，她穿着一袭红色的纱衣，黑发随着走路而一点点波动着。
她走路悄无声息，直至那人身后，才将宽大袖子下的茶壶提了上来，放置在桌案上。
在洁白的杯子里，沏上了茶。
孟娘看了眼台上的说声先生，说道：“主子近来怎么迷上了这人间玩意儿？”
那榻上的公子生的一张相貌端正又富丽的脸。连声音也带着金玉般的高贵。
“你且听，这讲得，可不是人间故事……”
那孟娘眼底暗暗，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这台上的人，自然不是人，而是地府来的鬼罢了，只因身前是个说书先生，因贫困潦倒而惨死在街头，什么时候来的，孟娘自然不记得，这日日那么多游魂，又个个面目全非的，谁会有空去端详那面貌。这位先生死了不消停，不肯去投胎，硬是在地府游荡，每日拿着一支笔一本书，每有过往的魂魄经过，就上前去打探他们的故事，可真是好笑至极了。这百年过去，倒真写了好几本书出来。
“那大人原始不知七情六欲，可生在黄泉边的舍子花妖不同，它日日吸着人间生魂的七情六欲爱恨缱绻，最是多情，遇上这么个面冷心善的大人，可谓是缘分如此……”
这讲得是什么故事……
孟娘看见阎墨喝了一口茶。
那先生继续讲到：“……这花妖因受了琼浆玉露而幻为人形，耍了一个小计谋，进了那大人的府里当一名书童，这日夜相伴，情愫越发浓重，直至被那大人察觉，大人本是神，知道此事后一怒之下，将那花妖打入了轮回道，自投胎去罢了……可因百年相伴，大人也生了恻隐之心，思及那小童平日乖巧又待事认真，大人心有后悔，便寻了一日，也进了轮回道……”
真是可笑……孟娘想，便见到阎墨从榻上起身，随意地问她：“这本子写得可有趣不是？荒了逻辑还乱了法理，倒真真说的上有趣……”
说话间，空中传来一簇幽蓝的火光，火光覆灭，竟然是一张纸条，阎墨扫了眼，便将纸条又烧毁了在手心。
“……你且听着，我现去别处，他日回来，再来听这故事……”
孟娘应了，那阎墨便如烟雾般消失在了楼榭之中。
台上的说书先生又讲了许久，才止住了话语。“这欲知后事如何，请明儿个请早。”便鞠了一躬，收拾了东西就要走。
在下台的路上，被孟娘给截住了。
“先生请留步。”
那老先生眯着眼端详着孟娘。
“这结局到底如何，可否——”
老先生摇摇头，“姑娘请稍安勿躁，明日请早。”
便捋着胡子走掉了。
丛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门半掩着，被子很暖，不想动。只是林子慕不知去哪儿了……丛魏坐了起来，正好看见门被推开，但是没有人，然后一只黑色的东西轻巧地跳了上来。
是那只猫。
它踩在丛魏的被子上，异色的瞳孔注视着丛魏，显得很和顺。
丛魏伸出手，黑猫先是抬了抬前爪，然后凑过头来在丛魏的手心蹭了蹭，丛魏感受着手中光滑的触感，没有温度，没有和普通的猫一样毛发之间的蓬松柔软的感觉，好像是托着一团棉花。
黑猫耳朵一动，头抬了起来往身后看过去，只见林子慕走了进来。
林子慕走进房间，坐到了床边，抬手覆盖上丛魏的额头。
丛魏感受到他手心的冰凉，黑猫轻轻跳到了地上，坐在林子慕狡辩仰头注视着他们俩。
“木木。”丛魏看着他说。
“你就带我来了这里吗？”
林子慕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说道：“你以为呢？”
“你知道的。”丛魏说。
“我以为，你会带我去——”
“黄泉吗？”
“恩。”
林子慕微微一笑，睫毛颤了颤，勾动着丛魏的心脏。
“现在还不是时候。”
林子慕抬起眼睛，说道：“胆小鬼。”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好像是一根羽毛挠着心口。
“遇到点事就想着躲起来，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尾音消弭在空气中。
丛魏被说中了心事，耳朵都红起来，但嘴巴还是倔强地不承认。
“我才没有。”
偏开头，刚好露出了红红的耳朵。
林子慕看见，手指碰了碰，被丛魏飞快地躲开，捂着耳朵，羞愤地盯着眼前的人。
“你不要调戏我！”
林子慕笑。摆了一个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
丛魏想去打他，但是没力气，直起身往前去，一个晕眩又跌坐到了被子上，被林子慕拉住，整个人都趴到了他怀里。
“原来你的目的就是‘投怀送抱’啊。”
“……”
“其实我说错了……”
“……”
“在某些方面，你还是有长进的。”
丛魏此时内心汹涌澎湃，就听见一声喵叫，一看地上，黑猫睁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在奶奶家住了两天，等到烧退了，丛魏才准备离开，离开之前最后看了眼这座房子，丛魏捏紧的手指被林子慕轻轻地掰开，手指交叉。
“我见过奶奶了……”林子慕看着前面说，院子里的樱桃树，夹竹桃，还有搭地歪歪扭扭的石块。一切一切，都在提醒着丛魏的记忆，就像不断有人在耳边提醒着过去的生活。
听一遍是回忆。听两遍是美好的回忆，听无数遍就是不堪回首的过去。
“她说这辈子过得很开心，唯一的遗憾是……”
铁门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哐当一声关上。
回忆戛然而止。
——我的孙啊……从小父母不在身边，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还不在了……
——魏魏啊……太孤独了。
老人家边走边念叨，在迷雾中颤颤巍巍地走了许久，雾气散去，倒是前方的桥上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
“老头子。”老太太看见了那个身影，激动地叫起来，那个人听到了，先是疑惑地四处看了看，还以为自己幻听了，等到老太太一边快走一边叫着，那个人看过来。
“老头子……我来了……”
“大人，这样做真的——”孟娘跟在林子慕身后，在远处看着这一切。本来早就应该去轮回的灵魂，因为求情和执念，保留着世俗的记忆，硬是要等到该等的人来。如果黄泉每日都是这样的事发生，那么六道轮回早就乱了。
“不过是晚了一盏茶额功夫，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心急了，跟你主子倒是一个德行……”
孟娘听了，只得噤声。
“走吧。”林子慕看两老互相搀扶着往桥那边走，才转过身离开。
孟娘看那身影都不见，奈何桥上只留下一块从未变过的顽石。上面的字被雾气遮挡地模糊不清，但是她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我知道。”丛魏露出一个微笑。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我明白的。
无论奶奶说了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丛魏主动拉住林子慕的手。
两个人往外走去，离房子越来越远。
“……你的手好冷……”
“那你放我的口袋里。”
“口袋也冷……”
“……”
“你干嘛不让我牵了……”
“……”
“让我牵一下嘛……牵一下嘛……”
“……”
丛魏回去后，休息了两天就开始上班了。期间丛母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明着是问丛魏吃饭了没有上班了没有等等，但是丛魏知道丛母是想确认他现在好不好，只是谁都没有提，就好像随风散去一般，日子还要继续过，根本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不是吗？
去参加了杨叶叶的订婚仪式，一行人热热闹闹地送上祝福。一眨眼就到了元宵节前夜，丛魏想起了宋林希请他去的事情。
问了林子慕去不去，当然意思是林子慕去他就去，林子慕不去他就不去。林子慕端详了那张卡片许久，久到丛魏以为他是在思考以一个怎样的借口拒绝，林子慕却答应了。
于是，丛魏又给宋林希打电话，告诉他他们要来的事，宋林希听了很高兴，但是着高兴里却没有惊喜，好像算准了丛魏一定会答应的那样，还说房间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们去了。
想起上次两个人不愉快的认识经历，丛魏还是有点担心，所以想自己找地方，但是林子慕却说那样挺好的。看丛魏纠结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林子慕就说：“你想太多了。”
好吧。丛魏承认自己是有点想太多，可是是别人的话，他才不会去管类。
下了地铁之后，又叫了车一路过去，直到那码头。
“到了吗？”丛魏问司机。
司机说：“你是第一次来吧，这个镇子只有水路能进去，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丛魏付了钱下车，果然就看到河那边的建筑风格完全和自己所在的一边不同。而河岸边停了两艘小船，两个船家坐在那儿聊天。
那个古镇好像与世隔绝一般，只能通过水路进去，所以丛魏叫了一条小船，艄公摇着船送他们穿过曲折的小河，小河两边都是明清时期的黛瓦白墙建筑，颇有一番风格。
只是，显得僻静了些，一路上过去，都看不到街上有什么人。
丛魏觉得奇怪。或许是看出了丛魏的不安，艄公说道：“今天是元宵节，他们都在家里忙着，准备晚上的节庆……所以街上没什么人，也是正常的。”
丛魏点了点头。
“后生，你是一个人来这里旅游？”
艄公问道。
丛魏瞟了眼身边的林子慕，点点头。
“这镇子上可没有旅馆，只有客栈，你要早点找好地方投宿啊……”
丛魏说：“我有朋友在这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