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对这处竹宜轩倒是有所耳闻,想大宋开国之初□□太宗为了表明勤俭爱民和对农事的重视曾在宫中设过观稼殿与亲蚕宫,只是到了真宗朝便已然取缔,随后皇位传至当今陛下,又有了效仿先祖的想法,但重新设殿过于铺张浪费,于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内便有了这么一处清净之地。只是展昭想不明白的是,为何皇帝不把他送回开封府,而是要将此处赐下让他在宫中养伤,这……实在于理不合。
巧儿见展昭一时转不过思绪,忙道:“展大人别多想,陛下仁厚,此次展大人因救陛下重伤,得到些赏赐是自然的,何况是养伤这样的小事。”
“哪是小事,我听侍在垂拱殿的江潜说,这几日听政为了展大人的事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不少大臣上折子说让展大人在禁宫疗养不成体统。结果都被陛下义正言辞地怼了回去。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咱们陛下口才那么好,大发雄威,居然能舌战群雄,把那些个御史谏官堵得哑口无言。看来传闻果然不假,展大人荣宠之盛,朝中无人能出其右。您才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呐。”香玲表情丰富多变,笑声也如脆铃颤响,悦耳至极。
比起香玲的没心没肺,巧儿甚是懂得察言观色,眼见展昭眉川微隆神色难堪,忙轻啐了香玲一声,对展昭柔声道:“展大人别听香玲胡说,陛下做如此安排自是有其考量。展大人此次为救陛下差些丢了性命,陛下本就是个极重感情的人,怎能放任不管?而且眼下展大人养伤所需的药材必须经由宫中才可获得,况工序繁复,自然留展大人在宫中调理更顺理成章。那些言官也是不知缘由才会生出这许多事来。”说罢,狠狠瞪了一眼香玲,嗔道。“你这丫头就是爱瞎嚼舌根,人云亦云,展大人这事儿明明最后是由八贤王、包大人等几个知情的重臣与陛下一同定下的,陛下哪有舌战群雄那么夸张。你再胡说八道,若是把展大人唬出什么好歹,看陛下不撕烂你的嘴。”
香玲吓得赶紧讨饶。“好巧儿,我错了还不成?”见巧儿使眼色,她忙顺势跪到展昭床头,拉着展昭的手道:“展大人,您可千万别把我的话当真呀。我……我就是想让您知道,陛下真的对您好极了,您可千万别说要回开封府呀。不然,我这张嘴就保不住,再也没法吃王御厨做的栗子糕了。”
“你个吃货,就记得你的栗子糕。”听先头几句还像样,到得后来巧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看到展昭面色柔和下来,想来一向性子温和的御猫大人也不会怪罪什么。
对于被遣来照料展昭起居,巧儿心中本是不怎么乐意的。她和香玲不一样,年纪已然不小,再也没有什么荡漾的春心去仰慕那些年少才俊。她对现实看得更为透彻,知道宫中是极讲究后台背景的,原本在炙手可热的福宁宫待得好好的,转眼却是派给了一个宠臣,虽说是临时的,但谁又说得清结果会如何呢?不过当了解到当今官家对这个小小的四品护卫恩宠到什么地步,她的心态也慢慢起了变化。先不说那些坊间传的关于此次出宫皇帝与展昭间的深厚情谊,也不说朝堂上为了压下那些不利言论,一向和善略有些软弱的官家竟一反常态态度极端强硬,光是她能够亲眼瞧见的,自从这展大人安顿在竹宜轩后每天御驾至少亲至三次,比后宫最得宠玉妃娘娘的锦德宫跑得还要勤快。巧儿虽不敢说看出什么端倪,至少是明白的——这展大人怕是在陛下心中真的极其不同,才堪受那浩荡君恩。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出现的声音将几人吓了一跳,回身看去竟见赵祯与那薛良正立在门口,出声的正是薛良,似是对无人接驾有一丝不满。
三人忙跪下迎驾,可此刻的赵祯眼中哪里还有他们,当他见到展昭醒来,眼睛瞬间亮了,大步踱到床榻前喜出望外道:“太好了,展护卫你终于醒了。热度退了吗?”说着以手背先探了探其额间的热度,接着又去摸展昭的手心。或许因为赵祯此举过于与礼不合,薛良干咳了两声,出声将房中伺候的三人撵了出去。
“陛下……。”展昭也觉察到赵祯行为不妥,想将手抽走,却不想仍是被赵祯一把握住。正觉得尴尬,肚子突然发出一声不争气的咕噜声。
赵祯微微一笑:“你已经睡了三天,刚刚醒来怕是饿了,稍后朕让御膳房为你准备些清淡养身易消化的药膳。”
“不必了陛下,微臣……随便吃些即可,没必要那么麻烦。”
赵祯不满:“展护卫你这人便是如此,对自个儿总是这般马虎随意。你可知你这次伤得有多重?那吕神医虽然将你的命救了回来,却也直言你已是损了自身根基,若不好好调理,容易留下病根不说,还会折了寿元。此番朕要你入宫调养,便是要好好盯着你,看你还敢怎么不爱惜自己。”
一番话说得展昭哑口无言,看赵祯神色极其认真,展昭心中恍惚升起种突兀的感觉——这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瞬间反转,倒是叫他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因展昭醒了,赵祯心情大好,在竹宜轩停留许久,期间不但主动告知柴王府谋逆案后续,还有南宫惟紫谨等人的下落。唯独白玉堂不知所终,虽说一起不见的还有谦和道人,想来有所关联,但不知怎么的,展昭心中仍很是忐忑。
“陛下,那日御街行刺可查到了什么线索?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赵祯皱眉摇头道:“虽然抓到几个刺客,却都是死士,还没撬开嘴已然自尽了。”本不愿展昭操心,但这场行刺确实毫无头绪。想展昭在开封府一向协助包拯侦破诡案,其心思缜密,玲珑机敏,无人能出其右,或许能有所发现。赵祯遂将查案的情况,以及事发时的详细经过都一一告知。
展昭听完,思忖良久,才略带一丝忧虑道:“微臣觉得坊间会大肆传播我们此番微服出宫,这件事本身便大有蹊跷。”
“哦?怎么说?”
“此番出宫本是极其机密的,即便之后遭遇柴王府谋逆,但想来太后也知事情轻重必然下了封口令。可是消息还是流到民间,最后更是让众多百姓在我们进城之际围堵个正着,陛下可有想过这意味着什么?”
“你是说朝中有人故意把这消息散出去……?”
“能散出消息的人不少,可是能准确得到陛下此行消息的人想来绝不会太多,陛下不妨让调查此案的大人从这方面入手。还有……,”展昭停顿了下,略作长考,才道:“微臣建议陛下再查查柴王府……。”
“柴王府?柴王府还有什么好查的?柴文益不是已经死了?难道你怀疑韩孟非仍有谋逆之心?”
“陛下,我怀疑的不是韩孟非,而是柴王府另外仍留有余党并未剪除。陛下莫非忘了当初在城北集市上演的那场追杀,还有皇宫中那让陛下身重剧毒的行刺,当时我们就曾判断宫中应该有人在为刺客传递消息,只是一直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来罢了。现如今,柴家既然已经露了真相,通过柴家反查这大内中的暗鬼,应该不是难事。”
赵祯神色凝重道:“你说的对,这件事情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朕总觉得如鲠在喉。你放心,既然有了方向,朕一定一查到底。朕这就去找人彻查柴家旧部。”
见说了这许久的话,展昭神情困顿,面色已现倦容,赵祯不愿再打扰展昭休息,依依不舍地告别而去。
之后一个月因有了方向,赵祯加大了调查的力度,这场行刺案貌似初露端倪,不过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朝中与柴家有旧的竟不在少数,赵祯不信所有沾亲带故的都有参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遣人去沧临找韩孟非一探究竟。
不同于赵祯回朝后的劳碌,一向忙得脚不沾地的展昭这次倒是彻彻底底当了回闲人,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听香玲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着宫里宫外的八卦,或是陪到来的赵祯唠嗑几句,整个人闲的不得了。加上董太医三令五申,将他禁足在床,展昭相信,如果这大半年他都这么躺着过的话,骨头都会懒出病了。
其实,他也请求过赵祯让他回开封府,并再三保证一定会好好调养,不过被赵祯眯着眼一句“朕信不过你”将他打了回票,害他尴尬地只能摸着鼻子干笑了两声。
不过放下一切的感觉也不错,再也没了需要劳心劳力的事,心境一下子觉得清明宽阔了许多,悠哉的时候看看闲书,偶尔听巧儿唱唱小曲,真正习惯静下来后倒也觉得日子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唯有一件烦心事。
除了皇帝每日频繁出现,到这竹宜轩来访最多的怕就要数那德仪公主赵颖了。展昭不是不知道其的心思,只是推又推不得,拒又拒不得,多番暗示偏偏公主就是不接那个茬,叫他好不尴尬。所幸近几日不见了对方身影,才叫他松一口气,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皇帝知晓后特地派了宫中侍卫守门,将其拦在门外。
这日,赵祯从竹宜轩出来,就瞧见了被拦在门口的皇妹赵颖。赵颖先是一喜,但见赵祯沉下脸也立时收敛的喜色忐忑起来。
“颖儿,你随朕来。”
赵祯领着赵颖一行来到御花园一处僻角,遣走她随侍的宫人,才正色道:“有些话,朕想朕不需要反复去说,你身为大宋公主,当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朕坚持让展护卫留在宫中调理养伤,不是为了给你创造什么才子佳人的机会的,而是为了他的身体考虑。如果你心中真有展护卫,为了他好,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他。朕早就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们两个没有结果的。”
“皇兄,你从小疼爱颖儿,事事都顺我,为什么唯独这件事不能依我一次呢?我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我,我也不在乎他心里有谁,我只知道我喜欢他就够了。这次他在宫中疗养,我真的好欢喜,可是看他伤那么重,我的心又忐忑不安,每天想的都是他,一看不到他心里就难受的紧。颖儿也知道,我身为堂堂公主总是堵在一个臣子门口不成体统,可是……我……我没有法子啊。皇兄你不是我,你不明白我的这种感受……。”
赵祯闻言,眼神晦暗自语:“朕怎么会不明白……?”
“皇兄你说什么?”
“颖儿,你已经长大,不能再只顾自己的感受,你也要考虑一下旁人。先不说你这样的行为会让旁人非议,就是展护卫也被你扰得无法静心修养,你是想把他逼出皇宫吗?”赵祯语重心长道:“你也知道这次朕为了将展护卫留在宫中做了多少,众大臣与母后都微有薄词,此时若不韬光养晦,收敛锋芒,再被捏住什么把柄,对他的病情没有好处,对你我也无半分有利你明白吗?”
赵颖咬了咬薄唇,道:“皇兄,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不如你就把我指给……。”
一把捂住赵颖的嘴巴,赵祯神色肃厉到叫人有几分害怕。“别说这种荒唐的话,以后都不许说,听到吗?”
泪水一下子从眼眶中涌出,赵颖挥开赵祯的手,大叫道:“我有什么荒唐,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只差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去找展护卫就是荒唐,那你呢?你天天都去好几次,不知比我勤快多少,甚至后宫有传言,此次回宫,你除了竹宜轩,任何一个后宫嫔妃的宫中都没有去过,你岂不是比我荒唐百倍?”
“住口!”
手高高抬起,眼看就要一掌甩落下来,却终是停在那张倔强的满脸泪花的脸庞前动不得分毫。随后一阵无力席卷全身,赵祯颓然地背过身,高声招来公主府的随从,下旨道:“着令,德仪公主禁足寝殿,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外出。”
直到众侍从搀扶赵颖离去,赵祯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却发现薛良始终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他,似是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薛良收回直视,垂下头,低眉顺目:“奴婢想说,玉妃娘娘着宫人传信,希望今夜陛下能去锦德宫用膳,不知陛下的意思……?”
一片沉寂,赵祯既没有应是也没有否决,当薛良实在耐不住抬头打量时,才瞧见皇帝的双眼正望向竹宜轩的方向,眼中流露出一种浓浓的不舍与无奈。不知怎么,薛良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不安满溢过眉梢将整个眉宇都纠结起来。他压低声音,用只有赵祯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陛下,德仪公主适才虽有不敬,但她说的宫中传言倒无不实。陛下此番执意将展护卫留在宫中,本是好意,只是若有些事太过偏执,怕是这浩荡君恩对展护卫有损无益啊……。”
赵祯闻言,浑身巨振,僵硬着身体回首望向薛良。
“摆驾,锦德宫……。”
第52章 (五十一) 锦德宫
锦德宫地处皇城以西,是最靠近冷宫所在,当年赐给玉妃时门庭之萧索至今仍能忆起。锦德宫原先乃是太宗先帝为一本该打入冷宫的宠妃所建,宫名也不叫锦德。后来赵祯喜欢上初入宫廷、身份仅为一介宫婢的李玉贞,不顾太后刘娥反对执意将其纳为妃嫔,但为了缓和母子关系,不得已才将此处改名后赐予玉妃做寝殿所在。
赵祯也曾提过要给玉妃另择它处,不过与世无争的玉妃住惯后反而喜欢上锦德宫的清净,婉拒了赵祯的好意。不同于其他宫殿的华奢,锦德宫里外布置都出奇清幽、雅致,这也暗合赵祯的喜好,所以当李玉贞一身简洁的宫装迎驾,赵祯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与淡淡的愧疚。
玉贞仍一如多年初见时的美好与恬静,用膳时没有言语,却微垂眉眼含笑着为赵祯频频布菜,细细聆听赵祯讲述此次出宫所经历的艰险。尤其每当赵祯说到自己所遇到的各种磨难,玉贞便是一脸紧张与心痛,那毫不作伪的表情即便是个外人也能看出浓浓的情义,又何况乎赵祯本人?
“陛下今夜就别走了吧?……”嫣红的脸颊在红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也透出惊人的美,令本欲告辞离去的赵祯心中一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芙蓉帐暖,红袖添香,面若桃花美如玉,满室春色沁脾伤。
仍是熟悉的深情的表情,入手的仍是那肤若凝脂般的丝滑,连身上的幽香也无丝毫改变,只是当衣带渐宽的美人最终靠入怀中,不同于曾经的情动,赵祯心头犹如被巨锤一轰,无数映有展昭容颜的画面蜂拥闪过脑海,令他整个人僵在那儿,完全失了反应。
头脑虽不断清晰地命令自己去迎合着吻上对方的双唇,可是身体就是诚实地无法动弹。直到久不见动作,玉贞抬头困惑一问:“陛下,你怎么了?”赵祯才如遭雷击,条件反射般猛地推开她,翻身坐起。
“陛下……?!”先是有些无法接受被赵祯推倒,但缓过来后,玉贞立马揪住内衫的衣领,跪伏到赵祯身边。“陛下你怎么了?可是臣妾……有哪里做的不好?”
“不关你的事。”赵祯呐呐应道,眼中尽是茫然。
怎么会这样?从决定踏进锦德宫的那刻,他就在心中下了决定,若是回避不得便顺势留下来完成那些他作为帝王本该做的事,因为在他心中对玉贞至少是有那一分真切的喜欢的。可直到临了,他才知道原来那所谓一份的喜欢,根本及不上那人眉眼的千万分之一。
被一个人整整占住心房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竟连那一丝一毫的缝隙都无法逃避。眼中望着妩媚的玉贞,他的情确实被她撩拨了,可心弦荡漾处却是将他的心塞得满满的竹宜轩中的那人,突然有种无法抑制的迫切想要去拥抱那个人、抚摸他云淡风轻的眉梢、亲吻他苍白微凉的薄唇,甚至……不,他在想什么?该死的,停下来!停下来!
赵祯突然面容扭曲地用双手猛地锤击自己的头部,最后整个人弯下身子十指插入发中低吼“停下来”。玉贞见状,吓得不轻,忙拉住赵祯的手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她叫道:“陛下,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臣妾。是不是你的头风犯了?臣妾这就去叫御医……。”说着顾不得衣衫不整,玉贞爬下床就要赤着脚往外跑,却被赵祯一把拉回来。
“朕没事。”喘息间突然眼角瞥到一个正余烟袅袅的香炉,赵祯脸露恍然,三并两步上前用茶水一把将之淋熄了。回头见玉贞满是忐忑,拉了她重新坐回床榻上。“玉贞,朕的头风之症的确还未完全康复,董太医本是叫朕再忍上一月再行周公之礼,只是最近宫中流言四起,朕不想累及他人,才来你宫中试上一试。不过看来还是有些勉强了。下次那种助兴的熏香就不要用了,会让朕的头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