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么简单吧。虽只有一条官道,但以猫儿身手,山路泥泽也来去无碍。这是哪里?”佯装看不清,回头问一众白绫幽女。“火折呢?”
白二又摸出一根火折递上,白玉堂命她吹燃了举着,以此照明。才继续道:“向上可去到梓州,向下可通过乌蒙部去到矩州,加上碧川,至少得在这三路的范围找。”又一次发令,这回更加肆无忌惮,竟是一手向后伸取,连头也不回。“拿笔墨来!”
还是白二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管,看了看紫谨已有些发黑的脸,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白玉堂一脸不快,正骂骂咧咧说她磨蹭,却见紫谨一把抢过拔开管盖,原来竟是一支袖珍小笔,笔头上已占有墨汁,应是那管盖里原就盛着的。(零:白二,你是白绫幽女小分队的百宝箱吗?)
“给我,我来画!”白玉堂冷着脸道。
“笑话,凭什么你来?”说着,提笔一挥,唰唰唰,三道笔墨而成的线路交汇在一处,将原本隐在云雾中的客栈位置彻底显露出来。
难掩心中喜色,此刻白玉堂已不用在乎紫谨是否会发觉他的用意了。突然以一招擒拿手扣向紫谨右肩,趁其慌忙回转自救之际,左手又是一探。如此意外发难,紫谨始料未及,竟眼睁睁叫白玉堂将云浪剑夺了回去。紫谨退后半步,自腰间抽出软剑银鞭,双目阴冷戒备:“白玉堂,你敢跟我动手?”
谁知白玉堂未再做出攻击的举动,而是以指轻拭剑身,随后淡然道:“白某不过取回自己的东西罢了。你为我保管云浪这许久,我告诉你展昭所在,如此也算两清了。”
“你当我是傻子吗?不用你说我也能看出这几路的可能性。你将摊子铺得如此之大,如何叫告诉我展昭所在?”
白玉堂戏谑道:“你不是有个什么云梦陇的杀手组织吗?既然人多,铺开来找即可。”
“那你又如何?”
“这回换你当我是傻子了吧,我怎么会告诉你?”白玉堂哈哈大笑,把紫谨气得有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见其蠢蠢欲动,白玉堂也不惧,调笑道:“别忘了,你可是答应展昭不再杀人。你若因我破誓,只怕从此就成了猫儿他的大仇人了!”
紫谨叫誓言所缚,不好轻易动手,一怒之下挥向一旁铺陈着地图的石桌,竟至石末纷飞,一方地图也完全碎裂。发泄过后,怒意渐平。紫谨深吸口气,冷冷道:“好,我不用知道这个。你且告诉我,你们为何会同上暠山,为何……展昭已知晓你对他的用心,却还肯和你在一起?”
如果眼神中的妒恨可以杀人,此刻白玉堂早已死了千千万万次。紫谨确实不明白。他的爱意令展昭避如蛇蝎,可眼前这个男人明明与他有着相同的心思,何以展昭非但不避,还与之相濡以沫,朝夕相对?
紫谨不问还好,一问下,竟令白玉堂猛地收住正打算离去的步伐。缓缓回转,面色阴沉如水,紧咬的牙关仿佛稍有松懈便会将眼前之人生生咬下一块肉以泄愤。当日初次闻听展昭携一身吻痕的由来,白玉堂只觉五雷轰顶,他万万没有料到在他心中如此珍视的人竟被那个疯子轻易作践了。试问,展昭是何等高傲何等高洁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他紫谨怎么可以用那种龌龊手段得到他?!每每只要想到此处,杀意就止不住盈灌胸腔。此刻这个罪魁祸首竟还摆出一脸茫然无知,白玉堂恨不能撕烂他的丑恶嘴脸。
“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了?”
“你……!难道你都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了吗?若真爱一个人,如何能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得到对方?”
“你在说什么?”
初时费解,略一思量后,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了。紫谨忽然痴痴发笑,魅惑的眼微眯着,不经意间向旁一斜,风情万种。“原来你说的是那个?”两指轻轻按压着自己双唇,像是在向白玉堂炫耀着什么。“怎么,嫉恨了?是嫉妒我快你一步捷足先登,还是恨我不顾展昭意愿强要了他?又或者,两者皆是?”
“紫谨!我杀了你!!!”
经不起紫谨屡番挑衅,白玉堂大喝一声,再次拔剑疯狂攻向对方。这次,紫谨不反击,一味躲闪犹如猫戏老鼠。游斗间经过白绫幽女身边,紫谨一手扯过某人腰间水囊,暗施内劲向白玉堂抛去。不等劈落,水囊突然在空中四散炸开,水花溅了白玉堂一脸。“清醒点吧白玉堂。你扪心自问,你到底在意的是什么?展昭尚未向我寻仇,你又有什么立场欲置我于死地?”
这一问如当头棒喝,白玉堂突然意识到一个自己从未思考过的事实。
是啊,为何受此奇耻大辱,猫儿竟丝毫没有要杀紫谨的意思?若说感情,猫儿绝不可能对紫谨有情。但又是什么,使得他竟然愿意与紫谨立下“救得千人以抵先前杀孽”的约定,难道只为从紫谨身边暂时脱身?
不,猫儿心性刚烈,恩怨分明,绝不是那种绵软的圣人脾气。若曾遭受暴虐,必定立誓杀紫谨而后快,哪会跟他谈条件。想他在神权山庄再次见到紫谨的刹那,若说是恨,不如说惧意来的更贴切。
猫儿怕他,却不恨他……。猫儿怕他,却不恨他……。心中喃喃自语,脑中灵光一现,白玉堂像是恍然大悟,竟露出一脸喜色。
“原来你并没有对猫儿……。”白玉堂说不下去了,泉涌般的欢愉几乎溢满心田。他忍不住发笑,笑这个真相如此意外如此惊喜。
“我紫谨固然目空一切,却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我若强要了他,我与展昭之间哪里还会有什么转圜余地?”
“那……那些吻痕?……”
“只是以此羞辱他罢了。我既爱上了他,又怎么舍得伤他?然以展昭冥顽不灵的个性,一次次妄想逃离我身边,若不给些教训,如何让心高气傲的他低头?”紫谨笑得邪魅,“如今想来,那些调教,倒成了目前我与他之间最美好的回忆了。”
“呸,算得什么美好回忆?无耻,下作!”
紫谨哈哈大笑:“白玉堂,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有本事,你也去啃上一番,看展昭会不会赏你两记老拳。”
白玉堂闻言气极,再不愿搭理紫谨,只管施展轻功,翩然离去。
第43章 (四十二) 天意弄人
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尽管心头有股抹煞不去的焦虑不断催促着赵祯及早清醒,但身体就象失了控制,无边无际的疲倦裹着他,让意识越陷越深。好不容易挣破那份沉缅,幽幽睁开眼,浑噩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逼人的暖意直达四肢百骸,还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想见身下躺的是一方土炕。借着豆点大的灯光,勉强能瞧出屋内陈旧残破的家私,墙上还挂了十数张毛皮,也不知是香獐子还是野狗的。
被救了吗?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回答了他的疑问。赵祯长舒口气,突又忆起什么,伸手摸向身边。
没有?!
怎么回事,展昭呢?
几乎弹坐而起,不顾头还晕眩着就要挣扎下地,却被一声苍老的嗓音叫住。
“欸,小伙子,你这是要做什么”慌忙上前扶住。“你的烧才退,可不能逞强啊。”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赵祯这才看清来人正是昏厥前所遇的白发婆婆。
“别慌别慌,在另一间屋呢。我家垒的炕虽不小,可你染了风寒,怕你过给另一个,所以让你们分开睡。放心,待会儿我会叫我儿阿牛照顾他的。”
这么一说果然感觉鼻子怪怪堵得慌,声音也沙哑了几分。虽然病得难受,赵祯仍不放心,一意孤行去到隔壁,反复确认沉睡中的展昭安好,才心一宽,腿脚发软,瘫倒榻边。那婆婆本想扶人回房,赵祯却坚持呆在床侧,又怕病传人,只得以袖掩住口鼻龟缩一角,好似只要守着炕上的人无恙心便大定了。
婆婆苦劝几句见其执意不肯,只得作罢,好奇心驱使下询问道:“小伙子,看你如此重视,他是你什么人?”
“是……是我兄长。”不敢据实以告,只得拿出当日应付猎户夫妇的说辞来,诓说兄弟二人跑商遭马贼劫货追杀。那婆婆问东问西,赵祯粗略编了套遇难经过生怕眼前老人不信,遂将客栈围攻的柴府人马代入贼寇详细讲了他们是如何围困他两兄弟的,听得那乡下婆子啧啧称奇。“我兄长功夫本是极好的,若只他一人要脱困自然不难,偏一路被我拖累,屡屡独战群贼,以致伤上加伤,如今也不知是否有命活下来……。”说不下去了。想到展昭所做种种,赵祯不由哽咽。
婆婆义愤填膺道:“那些该死的马贼,真是杀千刀的,怎地官府就不管管?”拉住赵祯伤痕累累的双手,心疼地在手背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瞧你说话斯文有礼,想必是个读过书的,说不得还是出在大户人家,受这些个罪难为你了。能在危难关头对手足不离不弃,你这孩子是个重情义的。相信婆婆,好人有好报,最坏的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一番宽慰之词本也寻常,只是骤逢连番变故,看尽人心险恶,此刻这山野村妇的一缕真情,竟叫赵祯忍不住落下泪来。
婆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很是手足无措,或许是见他模样实在可怜,竟轻轻揽入怀中抚慰。
除了儿时,赵祯从未被人如此对待,更别提成年后刘太后都没有如此举动,以致一时僵在那儿竟也忘了挣脱。直到感受到对方慈母般的善意,心才彻底松下来。看他渐渐收住伤心,婆婆爱怜地又抚了抚赵祯鬓发,道:“你要亲自照顾你兄长也行,不过你也有病在身,别把自己累着了。”说罢转去庖厨端来碗姜汤叫他喝了。“来,发发汗,把寒气驱出来人就不难受了。等会儿,再帮你擦把身,把湿衣服唤了。”
赵祯道了谢却不接,盯着那海碗愣神。吃一堑长一智,心头一旦有了阴云,明明能确认眼前之人绝不会害他,仍如惊弓之鸟诸多忌惮。不过终是耐不住婆婆的一番催促,盘横许久接了过去,浅尝一口,只觉辛辣呛鼻,却生出一股热流由上而下扩散至四肢百骸。
瞧赵祯终于喝了,婆婆也笑得欢畅。“你且安心住下,等病有了起色,我叫阿牛送你们去碧川县城报案。”
住了两日,赵祯与寄居的这户农家渐渐熟稔起来。这家婆婆三十岁改嫁后夫家姓孙,其夫早亡,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把一双子女抚养长大。女儿前两年嫁了人,儿子是个樵夫,唤作阿牛,刚过而立之年。孙婆婆本就是个热心肠,因晚年得子,感激上苍之余对谁都愿帮衬一把。自收留二人,孙家母子常趁着农闲看顾照拂,使得赵祯病况一日日有了好转。只是反观展昭完全没有起色,面色反而越发灰败,扰得赵祯一颗忧心七上八下时时高悬着。
不愿他人触碰展昭,赵祯事事亲力亲为,拭身喂食,片刻不离左右。好几次困乏得狠了伏在床头睡过去被噩梦惊醒,总梦到展昭与他阴阳两隔,以致久了竟夜不能寐。身体好了,精神头却比以往更差了。孙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感慨两人兄弟情深之余,更是让儿子阿牛把自家院子里养的唯一只下蛋母鸡宰了炖汤给他补身。要知道这孙家母子本就日子过得拮据,全靠时不时卖些个鸡蛋贴补家用。如今鸡杀了,母子俩连一只鸡爪子都没尝到,全端到了赵祯面前。当看到赵祯把鸡爪、鸡头、鸡脖、鸡屁股一一挑出碗,阿牛心疼极了,忍不住嘀咕两句,赵祯这才知道他的行为对这么一个贫困的家庭有多么不敬。赵祯从小皇家院里尊养着,人参鸡汤没少喝,但若说味道,与那碗黄澄澄油光光的老母鸡汤完全无法同日而语——情义的滋味最叫人心驰神往。
劫后余生,尚有片瓦庇顶,赵祯从这一路困厄中得到了难得的喘息,也在这小小的农家院里体味了从未尝过的质朴温情。他曾不止一次暗暗发誓,他日还朝,必当对这对心善的母子涌泉以报。
屋外,只听孙阿牛扯着嗓子喊着:“小赵兄弟,快些出来,我从县城回来了。”
赵祯应了声,为展昭掖好被角,才转出外间。赵祯没有告之真名,而是用了儿时的旧名赵受益,而展昭也被颠倒了姓名成了兄长赵展。因展昭病况日益加剧,赵祯只得央着孙阿牛去碧川县城请大夫出诊,想来是阿牛带人回来了。哪知出去一瞧,厅堂里只有阿牛一个,赵祯费解地抻长了脖子向门外张望。“阿牛哥,大夫呢?”
“嗨,白跑一趟。全县城的大夫都被关城里出不来了。”孙阿牛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抱怨道。
“怎么回事阿牛?”本在厨房择菜的孙婆婆一听大夫没请到,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出来。
“别提了。我一早赶到同村王二毛打杂的那家永寿堂请大夫,被赶了出来。听二毛偷偷告诉我,说是有一伙人劫了沧临柴王府送往京城的贡品。虽然大部分贼人已经被抓,但还有两个漏网了。听说可能逃窜到这附近,所以现在几个乡县正暗中通缉呢。”
“那关城里的大夫什么事?”孙婆婆不解。
“好像是说这两个凶徒可能受了伤,为了活命,总得那什么……怎么说来着?”抓耳挠腮半天总算想起来了。“哦对了,铤而走险。管住了大夫,人还能跑得了?”
“最近世道怎么这么乱啊!平民百姓被抢,官家亲王也被劫。”孙婆婆直叹气。
“我说小赵兄弟,不会跟劫你们的是同一批人吧?喂,小赵兄弟,小赵兄弟?”阿牛本是打趣,谁想却见赵祯脸色煞白,唤了两声更是充耳不闻。于是上前搭住赵祯肩头,关怀道:“小赵兄弟,你怎么了?”
孙婆婆以为是惹赵祯想起不好的回忆,气得拍掉阿牛的手,骂道:“还怎么了,没事干嘛提些不该提的?”拉住赵祯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水。“小赵啊你别怕,就算真是打劫你们的那批马贼,没听你阿牛哥说嘛,已经大部分被抓了。”
眼睑微垂,强自镇定挤出一个笑脸。“婆婆,我没事。我只是……只是担心请不到大夫,我哥他……。”
赵祯觉得自己必须笑,他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更不能让眼前这对母子将那两个被通缉的漏网之鱼与他们联系起来。殊不知孙家母子压根不曾往那处想过,在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意识里,贼寇就该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亡命之徒,而赵家这对苦命兄弟不但眉清目秀神态俊逸,谈吐斯文又有学识,在他们看来,与“歹人”两字简直有着十万八千里路的距离。
“就是啊,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孙婆婆急得直搓手。
阿牛却不以为意道:“这还不简单,把人送县城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兴高采烈道。“我打听到县城里新来了位姓吕的大夫,医术神乎其神,我本还不信,去到他住的得月客栈转了转,你们猜我见到了什么?”还想卖关子,被母亲一瞪,只得怏怏地说下去。“我亲眼见到那神医医活了一个死人。”
“吹!死人要能医活,阎罗殿也该打烊歇业了。”
“娘呐,您别不信啊。我可是亲眼见到的。老爷子还没被抬进客栈就已经断气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堵在客栈门口嚎啕了起来,整整哭丧了一个时辰,神仙可不都得死得透透得了?那吕神医兴许是被哭声折腾烦了,出来瞧一瞧。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老爷子竟回过气来,可把围观的一众人吓傻了。不信,你去问问二毛,他也瞧见了。”
孙婆婆气哼哼道:“搞半天,你这么晚回来原来是凑热闹去了。”
阿牛不服气道:“您这话说的,别不识好人心啊。赵大兄弟受的是普通的伤吗?若不是个练家子,只怕早挨不住了。寻常大夫哪能医得好他啊!小赵兄弟既然托了我求医,我就得办得妥妥帖帖。您老了,不懂咱们男人间的处事,我这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行行行,我老了。你既然是大男人,那就赶紧给老娘我劈柴去!”说罢,抬起一脚踹在阿牛的屁股上,把人撵去院子里劈柴了。回转,见赵祯还没回过神来,孙婆婆不由笑了。“小赵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瞧这不是把个神医活生生地送到咱们跟前吗?赶明儿,让阿牛借个推车,我们进城把你哥推到神医面前去。婆婆就不信了,我们跪着求他,他还能见死不救?”
“婆婆,我……。”赵祯有苦说不出。他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他和展昭真进得了城吗?柴文益布下了天罗地网,怕只怕骤时功亏一篑,还要搭上孙家母子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