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展护卫并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
赵颖忍不住插嘴却被太后劈头骂道:“哀家这里说话哪容得到你插嘴?你身为公主不劝你皇兄保重身体好好休息,却跟来一起掺和。怎么,你也想来哄哄母后我,还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薛亮道:“太后息怒,公主怎么会有那个意思。”
“狗奴才!”一声厉喝,薛亮被吓了个半死。只见太后投了个眼色给自己宫里的大总官梁简章道:“掌嘴!”
梁简章领下懿旨走到薛亮面前,没有任何表情地便是一耳光打过去。一记过后,梁简章不由自主顿了顿,因为身旁的赵祯正用一种极怒的眼神瞪视着他。他正犹豫着,就听身后太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才一下就手酸打不动了吗?简章,看来你也是该告老还乡了,是哀家误了你啊。”
梁简章浑身一震,抬手,噼里啪啦就是源源不绝的掌嘴声冒出来。薛亮不敢动,虽然痛得脸上的肌肉不断抽动着,但他仍直直挺立在那里。他知道若是一动,不但自己的刑罚更重,连主子都要挨太后的批。
赵祯双手成拳,越握越紧。他甚至可以清楚感觉到指甲陷入掌心的痛楚。和他内心的痛苦比起来却不算什么。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不能……不能……
身子一倾作势要冲出去,但他没能成功,身旁皇妹赵颖紧紧拉住他的手臂,身下,跪着的董太医按住他的膝盖。而那边,展昭用力闭了下眼,摇头。
可恶!
用力坐入椅中,赵祯恨恨甩开所有人的手。当然这一切没有逃过太后的眼睛。
太后不悦地挑高眉毛冷冷扫过众人,忽然高声道:“展护卫,你跟着包卿也有许多日子了,律法应该熟知一二才对。你告诉哀家,护主不力将落个什么罪名。”
展昭沉默不言。
这让太后笑起来:“看来这件事要私了是没有可能了。既然这样,就交到刑部去公正处理吧。”
刑部?
赵祯想大笑。执掌刑部的俱是太后的亲信。太后说一,他们决不敢说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公正?
赵祯终于按耐不住开口,话里自是夹枪带棒:“母后何必多此一举。要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只要母后一声令下岂不更加方便?何必拐弯抹角绕到刑部‘明正典刑’?”
太后一怔,身子微微发起抖来,崇恩宫内服侍的大小宦官宫娥都知道他们的太后娘娘被气坏了。
“那么依陛下的意思,莫非是想交由开封府?”
“儿皇确有此意,不过怕母后会以展护卫是开封府的人为由把儿皇顶回去呢。”
“真是如此,皇儿真是了解母后啊。”银牙一咬,突然怒瞪向展昭,重重哼了声。展昭知道,陛下的蓄意庇护已把太后彻底激怒。只见她快步返位,坐下道,“皇儿说的不错,何必这么麻烦?哀家要杀谁就可以杀谁!”
“把他给哀家拖出去……。”
宽大衣袖甩向空中,修长的手指比杀人不见血的利器更叫人心惊胆战。眼见就要指住正中的展昭,赵祯突然一把将之握住,另只手意气一挥,几上杯壶全被袖风扫落,相继摔落在正欲上前的崇恩宫几个小太监的面前,砸得碎地有声。
瞠大双目,眼神失去原本的镇定,张皇地,惊愕地,连愤怒下的犀利、激烈竟也消失不见。太后怔怔不能言语。
不再是她所认识的乖顺的皇儿,此刻她面对的仿佛头被激怒的猛虎,爆发出王者不容人反抗驳斥的强烈气势。
“朕没有点头,谁敢乱动?!莫非都忘记了,朕才是陛下?!——”
太后的手被紧紧拉住,悬在胸前无法动弹。她看着赵祯,尊贵的面容渐渐浮出温柔的哀伤。
“是了,你才是陛下,我大宋的国主。哀家已经还政给你,哀家再也无权过问这些琐事了,不是吗?”手轻轻抚上赵祯鬓角的碎发,而后是脸庞。她柔声道:“哀家的皇儿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初登帝位什么事都缠着母后问的小皇帝了……。”
疼惜的笑容似在缅怀着过去,太后的眼神令赵祯不由自主浑身一振。那在面颊间流连的掌心,仿佛要用它的温暖将别人的心软化去。
千头万绪在脑中计较,太后却没有给皇帝对自己不敬作出反应的时间,表情竟又突自变化,居高临下带有声色俱厉的苛责:“但是陛下真的以为没有了哀家这个天下就是你的了吗?”
“啪”的一声是一掌拍在空空如也的几上,又是一声“啪啦”,是小几被太后掀到殿心摔裂的声响。
“不要弄错了!陛下你的责任是治理这个国家,不是任意而为。祖宗的规矩、大宋的国法是定来做什么的?莫非是给陛下做人情的不成?!‘社稷为重、君次之’。这么浅显的道理陛下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吗?!”
冲到殿心,长长的宫服的后摆拖拉在地,像浪在滚动。
“这些人,”指了一圈侍卫,“吃着皇粮拿着俸禄,却办得什么事?!二十一个侍卫被杀,若他们够机警,会一点也没察觉?若不是这样,别说陛下根本不会受伤,刺客就连大内宫门都休想进得一步。”瞥向展昭,激烈突然被平缓的冷笑取代,“展护卫说责任不完全在他们身上……说得对,说得很好。‘不完全’三字用得恰如其分。既然是不完全,便说明他们仍有责任,不是吗?那哀家处罚他们有什么不对?!何劳你展护卫甘冒十恶不赦之一的大不敬之罪,对哀家指手画脚?”
“母后!”
“喔,是了,哀家怎么忘了。陛下一直说展护卫心胸宽广,是仁爱之人。呵,这庇护人的毛病一旦养成习惯,听到哀家说要人的脑袋,自然热血沸腾免不了要发作发作了。”讥讽一笑,太后又道:“展护卫的正义之心哀家是从不怀疑的。不过展护卫,哀家倒有一事想要问你。若是陛下当时真出了什么万一,展护卫以为哀家这样的处罚,是重还是轻呢?”
展昭始终保持沉默,顺着眼直直盯地上,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展护卫和陛下一样,心中都抱着侥幸的心思,以为既然没出什么事,自然不必重罚。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若真出事,‘为时已晚’并不是嘴上随便说说就可以打发哀家的。社稷怎么办?大宋臣民怎么办?澶渊之盟以来,北边契丹虽然安分不少,但近几年新帝即位又在边关扰事连连,看来已起了穷兵黩武的念头。哀家敢断言,我朝一旦若是无主,契丹挥军南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哼了声甩去袖子,转看众侍卫,道:“朝廷养着你们,不是为了让尔等在宫里当装饰好看来着,也不是要你们出事之后收拾残局的。什么叫防范于未然?不明白的就给哀家滚出去!朝廷要的可不是你们这群废物!”
怒气,惊雷般一阵响过一阵。即使‘雷音’不在,众人仍感振聋发聩。即使响动过后,仍没有一人敢发出一丁点声来。
大殿之内静得可怕,只有胸膛激烈起伏下吐纳的呼吸才让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作暗潮下的汹涌——汹涌的是一触即发的氛围,让人觉得压抑难耐。
赵祯起身,却见展昭正抬头看向自己。神情肃穆,没有一句话,只是对视,只有眼神彼此流动着,奇怪的是,赵祯竟明白展昭的意思。他又坐下,安静地,忍耐地。
“太后说得极是。”
打破僵局的一句,在大殿内响起。
猛然回头,太后看到的是荡开在展昭面容的那一丝浅浅微笑。疑窦地,太后慢慢走来,“展护卫真觉得哀家说的对?”
绕着展昭缓缓踱着步伐,仔仔细细观察着眼前的男子。仍是顺眼朝着地面,展昭的笑容也是那样柔顺虔诚,没一点造作。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说的当然对。”
“那哀家要罚人,你也不会有异议?”
“太后要做什么自有太后的道理,臣如何能有异议?”
“就算哀家要杀了……。”
忽然抬头,却没有任何激烈的动作,展昭终于直视太后双目:“太后娘娘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
“因为,太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所要做的是什么。”浅浅的笑容,总让人错觉能够蛊惑人心,“之前臣冒犯太后,完全因为怕陛下安危不明之下太后爱子心切,真会要了这班侍卫的命。”
“展护卫以为现在哀家就不会了吗?”
“如果太后真要执意如此,臣窃以为,那是在和陛下赌气,而不是教导陛下君臣之道了。”
瞬间的沉寂,之后哈哈大笑起来,太后整了整衣袖,道:“陛下没有错夸展护卫。陛下身边的虽然大多没什么有用的人,展护卫却着实是个人才。丢下这么一句,看来哀家这气是赌不成了。那好吧!”突然高声对着大太监梁简章道,“御林军统领严奎到了吗?”
“正在殿外候着。”
“传他进来。”
“尊旨。”
严奎领旨进殿拜见。参拜完毕,听太后道:“知道哀家传你来是为的什么事?”
“臣有耳闻陛下遇刺。想必,娘娘是要臣查出那些刺客的来历,绳之以法……”
“这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不理严奎难堪了的脸色,太后指了指一班侍卫,又道:“这些人交给你。各杖三十军棍,罚去他们半年俸禄。还有,哀家觉得他们日子过得清闲,骨头也懒了,所以……就请严统领给他们找些事来练练,活络活络筋骨。”
“臣明白了。”
“没别的事了,下去吧。”
严奎又是依礼跪拜叩别,将那些侍卫领出门前,突然转头别有意味地看了眼展昭。
太后笑着看向展昭:“展护卫以为如何?”
“太后无半点偏颇,展昭敬佩。”
赵颖不忍地看了眼仍跪在堂下的展昭,刚想讨人情,却听太后抢先道:“今日德仪特别话多,看来一定是大过年的让哀家的公主玩闹疯了,连长孙皇后的《女则》都忘记研读了,是吗?”
赵颖吃了闷亏,不敢再言。这时赵祯突然道:“母后打算如何处治展护卫?”
太后瞟去一眼,问:“陛下仍想为展护卫说情吗?”
“不,母后误会。刚才是朕对母后无礼了,现在,朕相信母后一定能够做出最公正的判断。”
“是吗?”坐回赵祯身边,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陛下真这么觉得?”不用赵祯开口,太后突然低声笑起来,咳了咳,随意道,“就脊杖一百吧。”
“脊杖一百?”赵祯大吃一惊。
“怎么,陛下是觉得多了,还是少了?”太后睇向展昭,“展昭知情不报于前,不敬太后于后。哀家不觉得这样的处罚重了。”
“知情不报?知情不报……”赵祯喃喃念了好几遍才恍然明白过来太后指的什么。原来太后已经知道上次他遇刺之事了。糟糕透顶!太后要罚的根本不是展昭,而是他!
猛地看向展昭,那张年轻的脸上也是一片了然。他看着他,沉稳地直直望着,眼中流露的是镇定人心的平静。
你也明白了,是吗?你想替朕承担责难,是吗?
朕以为自己救了你。就算确实如此,朕却为你带来新的灾难,这算什么?!
不!展护卫,这样是错的。一定是错的!
你说过:“个人要有个人的担当。”
朕不怕担当,朕不能要你为朕担当。
站起来,向前迈去,赵祯走到展昭面前,伸手将他掺扶起来。转身,他要勇敢,即使面对的那个人是可将一切看透的太后,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人生就是选择。
他不选择逃避。
“母后……”
“陛下近来忙于国事,该不会忘记哀家的话了吧?哀家说过,如果下次再这样,哀家就罚你身边的人,让陛下也明白明白心疼是个什么滋味。还是,陛下以为哀家说的只是戏言呢?”
人生确实是选择。
但事态的选择却不完全在个人。
他选择了,太后同样也在选择。
他们,没有选择同一条道路。
“简章,你还有力气吗?几巴掌没把你的手打软吧?叫人把廷杖取来,你来行刑。”
“母后……”
“吩咐御膳房,将晚膳调后一个时辰。哀家空得很,时间很充裕呢。”
“母后。”
“哀家要用心地看着,想必陛下一定会比哀家看得更用心。”
“母后!”
“如果再有谁说一句话,求一次请,就多杖二十。”
出离的愤怒,像给一切画上句号。
大殿再次死般静寂下来,连梁简章那本来一连串应声都被死命吞进肚里去。
赵祯瞪着太后,赵颖望着太后,展昭在看太后,所有人的视线里都只有那个尊贵到极致的妇人。
感觉肩头被轻轻一触,赵祯回头看到的却是展昭一双格外平静的眼眸。
“微臣从来没有后悔做官。因为微臣很庆幸,我大宋有一名比任何人都圣明的君主。”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赵祯相信,展昭用了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音量在说。
心,若掉落醋缸里,一定会泡得很酸很酸。眼眶有一丝发热,让他有一种冲动想迎上去抓住面前的人的双臂。
或许,他确实迎上去了,虽然行动缓慢,动作僵硬,但他知道自己的双手确实伸到了展昭的面前。
不过,却是错失。
红色官服的下摆被轻轻撩起,恍如那红色的浪头只翻动一波。
身形在他的双手间矮下。可他却一点不觉得那个人矮了。很高,仍是巍巍然。弯曲的双膝仍像鹄立着一般,给人一种刚强的感觉。
就在面前。稳固,坚定,平静……
为什么能如此平静?
展护卫,你不是追求公正的吗?难道你觉得这样是公正?
还是你所企求的只是他人可以得到公正,自己,却不在意受多少委屈?
你这个人真是……真是……
“母后。”
“陛下还想说什么?”太后冷冷地问。
赵祯回头,和太后想象得不同,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不平,就连怒气也没有一点。平静,有的只是让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平静。就和此时跪下等待处罚的展昭一个模样。
“朕会好好看的。一定会好好地,仔细地看着的。”太后觉得皇帝的双目突然一亮,接着有听,“所以请母后让儿皇站在近些的地方看,不然就让儿皇来报数吧。”
赵祯淡淡一笑,却让太后莫名感到一股不寒而栗。
是错觉吗?皇儿爆发帝王的怒气的时候她都不曾害怕,为何,现在的笑容却让她的心发起颤来?
“陛下若是愿意的话。”她说。
红色官服被褪去,白净的亵衣拉扯开,松拢在腰间。
展昭平静跪着,像是没有知觉,完全无视众人投向他那赤裸在外的肌肤的目光。
小伤无数,最让人触目惊心的还有一道由左胸贯穿至小腹的伤口。
赵颖惊呼一声,立刻捂住了嘴。她望向那就站在展昭面前的赵祯,她不明白为何她的皇兄看到这样的画面还能站得稳,但她却知道她皇兄的手不知不觉已攥紧成拳。
太后多少也愕了愕,别开脸道:“打吧。”
随着那第一杖结结实实打下去,赵祯怔了半晌才迟钝地吐出一个“一”字——那道背脊上的鲜红杖痕实在让人喉口发紧。
第二杖再次落下,看着展昭身子忍痛地一抽,赵祯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冲上前去抓住杖头了。但他想错了,硬生生收住步伐,因为展昭抬头露出的用来宽慰他的浅笑。
他是忍耐住了,但心却不由恨起自己来。
难道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难道就非得如此眼睁睁看着展昭替自己受过?
双目突地瞠大,蓦然瞪向梁简章。恶狠狠的眼神好似要将人吞噬的猛兽,令高举廷杖的梁简章不自主浑身一抖。
“皇儿,你如果不愿再报数的话,哀家就让别人代你吧。”
回头,太后看到的只有赵祯的笑容:“不用母后。朕正看得有趣呢。”
再次看向梁简章,火热化成了冰冷,像要封冻一切。
一滴冷汗滚落额头,梁简章只觉得手里的廷杖像有千斤重。暗苦在心,不知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差事,现在打也不是,不打更不是。到底该如何是好?
“梁公公,怎么不打了?”赵祯冷冷地笑起来,压低声音道:“打吧,朕就在这看着。你要记住母后的吩咐,一定要用心地打啊,不然可是欺君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