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毗邻而坐的是两名剑客,再过去一桌坐着的是一名相貌平常的年轻女子和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
两位剑客酒酣兴起,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陈兄为何如此愁眉不展?有什么兄弟能帮得上的直说便是!”
“哎,别提了,还不是醉虹楼的小翠,让哥哥我日思夜想的,我好不容易攒够了银两,想把人给赎出来,那可恶的老鸨临时抬价,就是不放人。”
“陈兄可曾寻过十二都天?有急难险事,找十二都天啊。他们神通广大,没什么能难倒他们的。”
“十二都天神通广大是没错,只不过他们从来都是神神秘秘的,只有他们出现在有难需要帮助的人面前,从来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再说,他们要价也不低啊,我可出不起这钱呐!有这钱,十个小翠都赎回来了!”
“试试看总没错嘛?万一他们就管了呢!”
二人正说着,冷不防“啪”的一声,一锭银子从天而降,两人一抬头,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
“这位兄台,在下碰巧从此地经过,无意听闻兄台有难处,愿略尽绵薄之力。”
“你我萍水相逢,无功不受禄,我怎可平白收你钱财?”
“在下想向兄台打听一件事。”唐楼将那锭银子往前一推,“可否请兄台说说这十二都天?”
☆、第36章 (三十六)
“十二都天乃是近两年江湖上冒出的一个神秘组织,能人所不能,救人于危急。”姓陈的剑客将那一锭银子收入怀中,“据说是由十二个人组成,为首的是一个叫‘子’的人。江湖救急、排忧解难、被仇家追杀需要保护都可以找他们,不过,他们行踪不定,不到危急时刻不会现身,所需酬金高得令人咋舌。而且,若是他们没有兴趣,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请得动。”
“哦?”唐楼笑着问道,“那么,这十二都天决定出手之时可有何讲究?哪些事是他们感兴趣的,又有哪些是他们不感兴趣的?”
另一位剑客叹道:“这便是他们的古怪之处了,行事毫无章法,一切全凭他们头目的心情。”
“看心情?”唐楼问道。
“正是,若是遇上他们头目心情不好之时,便是以金山作酬也无用。”那人摇了摇头,“此人想必是个喜怒无常、性情乖僻、心理有些扭曲之人,不然一般人哪里会动不动就心情不好了。”
“噗——”邻桌那七八岁的孩子喷了口汤出来。
与那孩子同桌的年轻女子开口训道:“好好吃你的饭。”嗓音低沉,略有些沙哑。
“哦。”孩子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埋头吃起饭来。
唐楼瞟了他们一眼,孩子七八岁的年纪,女子背对着他,坐得端端正正,二人的穿着都很普通,在他们的桌上放着一把剑。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问那姓陈的剑客:“兄台可知,如何才能找到十二都天?”
“没人知道,从来都是他们主动找上门。”陈姓剑客再次感叹道,“真是古怪至极!”
“小二,结账!”沙哑的声音又响起,邻桌的年轻女子将几颗碎银摆在桌上,对闻声跑过来的小二道,“不用找了。”
小二点头哈腰,“多谢客官打赏,客官您走好!”
年轻女子对孩子说了声“走了”,便起身抓起桌上的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孩子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一缕似曾相识的幽香飘忽而至,唐楼的鼻翼微动,目光投向年轻女子和孩子的背影,黑眸中露出几分诧异,很快抿起了唇角,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对两位剑客道了声“多谢”,跟了出去。
出了酒楼,嘈杂之声顿时混成潮汐连绵而来。左右相顾,街面上华盖云集,人群熙来攘往,已看不到年轻女子和孩子的身影。唐楼提气一跃,轻飘飘蹿上了屋顶,沿着屋顶一路跳跃,目光紧紧盯着街上的人群。
终于,在一条偏僻的巷口,看到了二人。巷子中不时传出一道道金铁交击之声。他将衣袍一撩,悠闲地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下面。
此时,被他注视着的年轻女子和孩子也正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前方。前方,有人挡了他们的路,一名女子在被三个剑客围攻。
“老大,帮不帮?”孩子问道。
“换一条路走罢。”被孩子唤作“老大”的年轻女子道。
二人悄悄后退,向旁边的岔路走去。
身后被围攻的女子渐渐不济,在三名剑客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仅剩下一股蛮力在顽抗。
一名剑客的声音响起:“宋晚,束手就擒罢,你今日跑不掉了!”
正要步入岔路的女子身形一顿。
“老大,怎么不走了?”孩子问道。
“等等。”女子站在原地不动,留意起了巷子中的动静。
又有一名剑客的声音传来:“别跟她废话了,她要不肯乖乖束手就擒,直接结果了就是,反正赵家也没说要的是活的还是死的。”
“咣当”一声,响起长剑落地之声,听到女子怒斥道:“拿开你的脏手!要杀便杀!”
先前那名剑客道:“这如花似玉的,就这么杀了多可惜。反正是个水性杨花的残花败柳,不如先让爷爽上一把再交上去。”
“你不要命啦!你忘了这女人是为何被赵家下了追杀令了?”
“不就是给她男人戴了顶绿帽子么?谁让她男人不行呢,也是可怜,嫁了个天残,怪不得要红杏出墙,爷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真正的男人味。”
“滚开!不要碰我,畜生!”
“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装什么清高,不守妇道的贱货!老子肯陪你玩儿是看得起你,本来还想好好心疼心疼你,既然你不乐意,那老子就在这里把你办了!”
听到这里,女子再不犹豫,“噌”地抽出剑,身形瞬动,闪回巷口,抬剑一指,缓缓道:“放开她。”
三人转头,见是个长相平凡、身形纤细的女子,纷纷露出不屑的神情。
抱着宋晚的剑客邪笑着道:“姑娘,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道办了。”
女子冷冷道:“现在放开她,你们还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想活命的,赶快走!”说话的是站在女子身后的孩子,他指着宋晚道:“这个人,十二都天管了!”
唐楼挑了挑眉,兴味盎然地勾起了唇角,说了句,“十二都天。”
听到这四个字,剑客们的表情这才严肃起来。抱着宋晚的剑客点了宋晚的穴道,将她扔到一旁。三人拔出了各自的剑,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若放在平日,遇到十二都天我们也就撤了。”其中一名剑客道,“赵家为抓回此女,开出的酬金实在太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只能放手一搏了!”
女子道:“那就来罢。”
话音还未落,三名剑客便提剑齐齐朝她扑了过来。女子举剑格挡,利落地还击。剑花四起,银光四射,十招之内已是倒下两人。
剩下那一人见势不妙,歹念顿生,一个箭步冲到那孩子身前,一把将他捞起,将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气急败坏道:“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唐楼伸手摸出了靴中的匕首,正要动作,见到女子的表情,笑了笑,又将匕首插回靴中。
女子见状,不仅没有丝毫紧张,反而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叔叔。”孩子清澈稚嫩的声音响起。
剑客低头看了一眼,孩子正仰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碰上孩子的视线的瞬间,他便再也无法从那深不可测的眸中抽离出来,怔在原地,就连孩子已经挣开他的束缚也全然不觉。
女子提剑闪到剑客身边,银光一现,鲜血从剑客的喉中喷出,他晃了晃,栽倒在地。
孩子对女子道:“老大,你的剑又快了!我都看不清你是如何出剑的了。”
“替我拿着。”女子把剑扔给孩子,走到宋晚面前,蹲下_身,解了宋晚的穴道。
☆、第37章 (三十七)
宋晚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来,对女子深深地施了一礼,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女子温声道:“不必谢我。”
宋晚苍白的脸上带了些赧色,道:“十二都天的名号,宋晚也有所耳闻。今日受此大恩,本应结草以报。不过,不过,女侠也看到了,宋晚落魄至此,是半分酬金也出不起了,还望女侠担待。”她凄凉地笑了笑,“他日,若宋晚还有他日,再来报女侠的救命之恩,可好?”
这女子正是易了容的谢成韫。
谢成韫愕然地看着宋晚,只见她面容憔悴,青丝凌乱,衣衫也破了几处,再不复当初在虚若门前见到的初发芙蓉模样,不禁问道:“宋姑娘,你为何会落到如此田地?”
宋晚垂下双眸。
谢成韫柔声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若是有难言之隐,不说也不要紧。酬金之事,你无需担心。我救你并非是为了酬金,自然不会收你一文钱。”
宋晚诧异地抬眸。
谢成韫问道:“宋姑娘可有何不适之处?”
“多谢姑娘关怀,宋晚还好,姑娘去忙自己的事罢。”
谢成韫转身对那孩子道,“小亥,给我一锭银子。”
小亥听话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兜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了谢成韫。
谢成韫将银子放到宋晚手上,“那么,宋姑娘多保重。”
宋晚慌忙推辞,“这怎么可以?我与姑娘素不相识,怎可……怎可……”忽然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谢成韫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宋晚。
小亥歪着头,一脸懵懂地看着倒在谢成韫怀里的宋晚,“老大,她怎么了?”
谢成韫一直从容不迫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无措,与小亥面面相觑,“我也不知道。”
听得身后传来呼呼风声,谢成韫和小亥双双回眸,便见到一人凌空而来,翩翩然落在两人面前。
谢成韫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躲不开啊。其实,之前在酒楼,她就已看到他了,所以才会带着小亥匆匆离开。只是,他为何要尾随自己?
唐楼走到谢成韫面前,道:“在下姓唐,略懂医术。救死扶伤乃医者天职,可否让在下替这位姑娘把脉?”
看他神色,应该是未曾认出自己来。谢成韫对自己的易容术还是信心十足的,对唐楼淡淡一笑,沙哑着嗓音道:“多谢公子,请。”
唐楼抬起宋晚的手,三指搭在她的脉上,凝神切了一会儿,松开她的手,眉心蹙起。
谢成韫问道:“很严重么?”
唐楼道:“她已有两个月身孕。”
“有身孕?”谢成韫愕然,想起在大山剑会上听到的,宋晚嫁的是个天残之人。
唐楼点头,“身怀有孕,加之长时间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和忧结于心,身体虚弱至极才会晕了过去。”他从皮囊中取出一颗药丸,交给谢成韫,“先让她服下此药。”
宋晚服下药丸后没过多久便缓缓睁开了眼。
唐楼对谢成韫道:“先带她去吃点东西罢。”
谢成韫温声对宋晚道:“宋姑娘,你的身子太虚弱了,先跟我去吃些东西可好?”
宋晚难为情道:“怎么敢当?宋晚已经受了姑娘如此大的恩情了。”
“那姐姐就让我们好人做到底嘛!”小亥将宋晚的手一拉,“走罢走罢!”
几人寻了一处酒楼坐了进去,谢成韫给宋晚点了些清淡的饭菜。
周围不时有人朝他们这桌看过来,所有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轻蔑。渐渐有人小声地交头接耳,坐在他们邻桌的两位妇人毫无顾忌地议论开来。
“那女的不是赵家的大少奶奶么?”
“是她啊,啧啧啧,出了这种事,她还有脸出来丢人现眼?”
“现在可不是要不要脸的事了,她怎么有胆子公然露面?我听说呀,赵家家主为此勃然大怒,赵家可是悬赏黄金百两要将她抓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放着好好的大少奶奶不做,做下与人私通的事,她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还不是骚么?听说她男人是个天残!”
“那可真是活该!不守妇道,怪不得她娘家也不管她了,多丢人啊!”
“是啊,夫家要杀了她,娘家也不管她,有家不能回,简直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这种不贞不洁的女人杀了她都是便宜她了!”
宋晚低垂着头,佝偻着背,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
“啪”的一声,谢成韫将一锭金子往桌上一拍,高声喊道:“掌柜的!”
掌柜赶紧跑了过来,“客官有何吩咐?”
“你这里这么多苍蝇嗡嗡作响,烦死人了!”谢成韫冷声道,“这里我包了,你把这些苍蝇给我赶走!”
唐楼不动声色地瞥了谢成韫一眼。
宋晚慌忙对谢成韫道:“姑娘不必为我如此!我……”
谢成韫柔声道:“宋姑娘,不关你的事,你无须不安。”
掌柜眉开眼笑地收了那锭金子,连连点头道:“好嘞!客官请稍等,我这就给您清场。”清了清嗓子,扬声对其余吃客道,“诸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今日有人包场,大家也看到了,这位女侠出手阔绰,想必功夫也是十分了得,求大家给小人个薄面,吃喝都算这位姑娘的,大家散了罢,吃不完的可以打包带走!”
其余吃客闻言,本来有些不情不愿,听闻不用付钱还可以打包,便也没有了异议,陆陆续续地走了出去,本来闹哄哄的酒楼静了下来。
小亥对宋晚道:“这下可好了,再没有讨厌的人在耳边叽叽喳喳了,姐姐你安心吃饭罢。”
宋晚的眼泪哗的就流了下来。在此之前,她曾受尽冷眼,也曾历尽磨难,更遭逢了亲近之人的背叛,都没能让她掉过一滴眼泪。泪水一旦夺眶而出,就再也止不住,宋晚猛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捂住嘴,泣不成声。
谢成韫等她哭了一会儿,才递给她一张丝帕,道:“宋姑娘,莫动了胎气。”
此话一出,却是及时地止住了宋晚的泪水,她下意识地将手轻轻放在腹部,接过丝帕,将泪水拭干,道了声“多谢”。
谢成韫看着她放在腹部的手,明白过来,她对这个小生命的重视。既如此,孩子的父亲应当是她甘愿为之身败名裂之人,只是,此人到底是何人?谢成韫想起她当初痴痴站在虚若禅院外伤心欲绝的模样,一时有些迷惘。
怔忪间,忽然砰地一声巨响,酒楼紧闭着的大门被人一掌推开,一伙持刀执剑的人从门口冲了进来。
为首之人年纪轻轻,面容清秀,一眼见到坐在桌后的宋晚,清隽的双眸骤然紧缩,眼中迸出森森恨意,冷斥道:“贱人,你还有脸活着!”提剑就刺了过来。
谢成韫抓起桌上的剑一挡,那人一剑砍到她的剑鞘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滚开,敢挡我清理门户,连你一起杀了!”那人喝道。
谢成韫认出此人,正是大山剑会上见过一面的赵缓之,赵君庭的长子,宋晚的夫君。
谢成韫举剑一推,将赵缓之推得一个踉跄退后几步,拔出剑指着赵缓之道:“想要人?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一推让赵缓之明白了对手的实力,他振臂一呼,“都给我进来!”
霎时间,从门外又涌进来十几个人,将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贱人,今日让你插翅也难逃!给我上!”
赵缓之一声令下,所有人都齐齐朝他们杀了过来。
谢成韫挡在宋晚身前,一剑格开朝她腹部刺来的剑。
唐楼一把将小亥抱起,游刃有余地在刀林剑雨中闪避。
“唐公子!”谢成韫一脚踹开一人,对唐楼道,“麻烦先带小亥和宋姑娘先走!”又对小亥道:“小亥,你为唐公子指路,带他们回家!”
小亥问道:“老大,那你呢?你一个人行不?”
谢成韫将宋晚往唐楼的方向一送,道:“我不要紧,你们在这里反而碍事!我随后就来,就这些人,我还不放在眼里!”
唐楼接住宋晚,犹豫了一瞬,对谢成韫道:“你自己小心!”说完,一手抱起小亥,一手携着宋晚,从窗口一跃而出。
赵缓之命令道:“给我追!”
有几人也跟着跳窗而出,追出去一看,傻了眼,茫茫人海,哪里还看得到他们的身影,只得悻悻而回。
谢成韫松了口气,心无旁骛地抻剑冲入那一众人之中,手中之剑迅疾频闪,剑光熠熠,在空中划出数道银弧。在每一道银弧之后,是飞溅的鲜血。一道银弧,倒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