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恍惚间醒转,便似在梦中,秦舫揉了揉眼凝睛看向小红。不是没被秦舫仔细打量过,今遭这一眼,小红心头一跳,嘴边习惯性浮起的笑容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秦舫有话对她说,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先时,小姐亲自教她念书,她还很欢喜,但后来小姐问她,在京中可有家人。她恨不得没有。何况,那将自己卖给将军府才得以娶亲的哥哥,也确实不能算是家人。
从那一天起,在秦舫面前小红便战战兢兢。原本在小姐身边就满足了,那样的机会看来要失去了。
太师的千金在寺庙里抄经,积了厚厚一大箱,秦舫向庙里的仲九小师傅借了一本,回了府镇日也在抄。
清净的日子要到头了。否则,秦舫又怎么会生出不能如愿的祈愿来。
正月宫里的宴席,秦舫将宫里的美人一个个看了遍,宴席的结尾,被自家姐姐留下邀请她到寝宫小坐片刻。皇帝要和亲弟弟换个清净地方喝酒闲谈,秦舫本来就要落单,这会儿没看周永贞的眼色,她自己点头。
前头有女官领着,秦舫低头,想自己眼下这不快活的样子,应该能安慰到那位姐姐了吧。
晋王府里用的,都是宫里按例送来的,秦淑寝宫里的茶,比晋王府好喝许多。不涩口,带了涓秀的香气,正合秦舫的喜好。秦舫等着接秦淑的话,哄得她开心就好,那位尊贵的娘娘迟迟没有开口。及到盘中的瓜果糕点秦舫都尝了个遍,秦淑突然拉住她的手。
“你还像小时候,与我时时在一起好不好?”
小时候?那说的是原身了,原身早就死了。秦舫一愣,之后又是一笑,道:“姐姐在说笑?到如今,我们都长大了。”
秦淑对秦舫究竟是何种感情呢?秦舫是不能领会了,但明了,秦淑待这个妹妹的感情比她认为的要深一些。
“我有个愿望,姐姐会帮我吗?”我想要自由啊。
终归是不能说是出口的,秦舫及时改口,回握住秦淑,道:“我想要姐姐还是离家前的样子。”
将军府夫人的亲亲女儿姿容出众,那时对前路无有所知,婚嫁安心等着父母张罗,那份美便如未经加工的玉石,一点儿磨砺都未经过。就是秦舫见到秦淑的第一面,都为这份洒脱的明艳眼前一亮。
秦淑脸上悬着端庄华贵的面具顷刻碎了一道口子。好听的话秦舫没少说过,不料还能说中秦淑的心病。埋了头便当没见过秦昭仪的失态,秦舫递了一块红豆酥放在秦淑手掌。不知调过蜜的红豆,能不能解她心头多愁善感被富贵招来的轻愁。
归时。被女官领去和周永贞汇合,不比来时畏惧秦淑的耳目,秦舫当赏玩,美景视如美人就这么一溜溜打眼过去。视线蓦然一顿,她的脚步随之停下,女官走得急未曾留意要将她丢下了。
有个穿着侍卫衣服的男子匆匆从她身边掠过,秦舫觉得面善。她认得的男子并不多,因此回头多看了一眼。那人亦回头,秦舫难掩惊讶,尔后弥补,那短暂的失态仍教女官见着了。
宋怀元啊。原身那个情郎,不在军营里待着,竟在皇宫当起品级不高的平凡侍卫来了?
衣来张口,尚觉疲劳不已。回到府中秦舫匆匆脱下外衫便往被褥里躲,焐热的被褥仿佛要把她卷进热浪,她便蜷在被子里把衣服一件件往外扔。周永贞一反常态往她床边坐着,秦舫身上的汗冒得更厉害,衣服虽然解得差不多了,贴身的衣料都还在,严严实实并不敢松懈半点。
“你要不要喝茶?”不管周永贞,她先摆出体贴的样子。从床上蹦起来,要去给他拿茶,估量着方位,她狠狠心歪了身子往边上一倒。放面盆的架子撞翻了,屋里叮叮当当热闹起来,她自己往架子腿上又送去一记。
鼻子滴答答往下淌血,额头又肿又疼。秦舫心里想笑,一咧嘴却哭了出来,拿袖子把那点稀罕的鼻血四处抹着。小红闻声闯了进来,心疼又心急,就跟秦舫去了半条命似的。她这个反应,秦舫便安心下来。
痛,只是暂时的。秦舫埋着头,躲住周永贞的视线,就随他当她是不想在他面前如此窘迫。等明天,她把伤化得再严重一些,看那时,他还有心情来她这儿找麻烦么。
被行色的人事又拘束了一天,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周永贞去书房睡了,秦舫总算得了片刻的宁息。
一旁的书案上放着她白天未来得及抄完的经书,秦舫拣了一张白纸,衬着白天那沓纸往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悠悠写。待纸上墨色铺满了,她捻起来搓成一道细条,搁在火上烧成细末。末了,将黑色的细末埋进一旁的盆栽土里。
她对樊莹的情意,就随着这盆栽里的泥土,见不得天日。但是,那颗爱.欲横溢的心,总要有一道裂口,缓释掉那将要失控的潮流。
第14章 (十四)
翌日,秦舫蒙上了面纱,薄纱随风摇曳,脸上青黄的伤口便若隐若现。周永贞几番欲言又止,试图安慰她的柔情蜜语最终都咽了回去。
“秦舫。”他难得喊了秦舫的名字,秦舫左眼皮一跳。
“你说要替姐姐留着王妃的位子,我有了新的人选,并不是秦淑。”
那会是谁?秦舫不明就里,稍带了愠怒,假作气急拂袖而去。她不指望阻挠周永贞,不过有始有终在周永贞面前演好那个秦淑的妹妹。
倘若周永贞能赶在京城翻天覆地之前娶到那位新王妃,她岂非有了离开的理由?届时他要为新任王妃留足体面,见她如此知趣还有不乐意的道理?
心情大好的秦舫,难得有兴致带着小红逛起了王府的花园。凛冬的风霜糟蹋起花枝毫不留情,除却梅花,在冬日盛放的花卉其实还是不少的:山茶有小桃红、白雪塔,杜鹃有双季桃雪、丹美红,另还有结香、瑞香、日香桂、四季海棠、仙客来不胜枚举。秦舫单单知道几个花名,并不都认得,一路看过去,入眼的不过是些红红绿绿的颜色。
踩着一块假山石,上那梅枝撷了最艳的一朵红梅,秦舫一转身就给小红簪在鬓边。她拍手笑了笑,道:“这样子,真是个好看的女儿家。”
小红红了耳根,悄悄埋头。秦舫往前一步,身量本来就高过小红,后者又弓着后背,她眼界里独独余下小红的一头乌发。
“小红,我一直希望你能过自己的生活。结婚生子也好,独居到老也好,你能随自己的心意就好。现在……”我终于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小姐!”小红欲哭无泪,急得一跺脚,抬头对上秦舫带了迷惑一双澄明的眼。这颗心,浮在半空,不过几秒的间隙就落回原位。秦舫在为她着想,又何尝不是移情?自己得不到的,另有人来实现,便也能满足。而她,一向是希望秦舫顺意的。沾了泪意,眼里尚且湿漉漉的,小红咧了咧嘴,道:“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小姐。”
秦舫当这个忠心的女孩儿,是在向自己撒娇,那眼里的泪是喜极而泣。和樊莹相携白头固然是她的一个美梦,但重获自由,在之前也算是一个美梦。美梦将要成真,她自然也是欢喜的。
伸手在小红后背轻轻拍了拍,秦舫道:“我亦喜欢你。”
在花园里耗了大半个时辰,再回房周永贞不可能还待在原处,桌上放着一封烫了红漆的书信,秦舫漫不经心扫过一眼,信封上却写着她的名字。尤其这字,纤细中又有刚柔,虽未署名,她心知唯有那一人了。
拿在手中沉甸甸有几分的重量,前一日才让人给樊莹送过糕点,这便是樊莹的还礼吧。轻轻晃了晃,隐约能听着里边几声玉石相碰的脆响,秦舫轻手轻脚将它递给小红,道:“先替我收好,我晚间再看。”脸上莫名发烫,她竟不敢拆开这封薄薄的书信了。
尚未平复好心情,王府的侍女急惶惶闯了进来。
“王妃的姐姐,昭仪娘娘派人来了府中。”晋王不在,晋王妃理应是府上唯一的主人。
秦舫点点头,道:“别急,我们这就去迎客。”
宫中寂寞,那位姐姐啊,不是又寻她来“叙旧”吧。秦家那么些个姊妹,秦淑怎么就看准了她。秦舫没作深想,侍女落后一步恭顺地跟在后头,她就此又演起一位合格的王府主人。
明明和秦淑昨日才面对面见过,第二天秦淑就约了秦舫正月二十到宫中陪她过生辰。这中间还有整整十九日。就是心急,也不该如此。
不可能拂了家姐的面子,更不可能违背昭仪的邀约,那天进宫已是板上钉钉了。往常不愿见到周永贞,这件事总要知会他,秦舫在房里没等到人,掐着时间难得去了书房。没人阻拦府中的主人,她往日过于乖巧,周永贞未曾刻意防范过她,她轻易就到了书房门口。稀稀拉拉听见“兵力”“酉时”几个字,她咳嗽一声,那头就静下来。
一会儿工夫,周永贞亲自给她开了门。
“在谈公事?”她往周永贞身后一瞧,绷着脸没动声色。与周永贞议事的,不是旁人,正是归德将军府出身的一介武官,宋怀元。宋怀元为周永贞效力,联想到其身后将军府那层关系,秦舫能理解:秦家舍不得现在的一手好牌,又吃不准周永贞将来能走到哪一步,竟昏了头两面都在讨好。
宋怀元今日是武官的穿着,那昨日便是乔装了,在宫中乔装能办什么好差事?略微一思考秦舫就脑仁疼。
轻描淡写收回视线,在周永贞面前一贯绷了精神,十二分马脚一分都不露。说完该说的,她顶着背上两道视线沿原路折返。
每回和周永贞相处,秦舫都不大高兴,但这一回不同,她还有一封未拆开的、来自樊莹的书信聊作安慰。脚下踏着风,知有人注目,便还需勉强维持端庄的假象。身姿在做戏,面上的表情却不必收敛。她微微眯着眼,嘴角抿起向上扬起,任谁看都是少女怀春的陶醉姿态。便是教府中的侍女见到了,最多以为自家王妃心悦晋王罢了。
秦舫一怀轻松地回到房中,关好门窗,确认无人来打搅了,宝贝似的掏出那信封。搓了搓手,甚至还要为拆这封信做个准备活动。
拆信其实不必一秒,秦舫想保存信封,小心翼翼就费时了些。收好拆信那只镶了宝珠的匕.首,窗户吱啦响了一声,她偏头看一眼,四周又恢复静籁。重新拾回注意放在樊莹的礼物上,余光里闪过一道人影。那人眨眼之间就站到她隔桌的距离。
不妙!急着去拿片刻之间刚才收好的匕.首,袖子在桌面上蹭了蹭,秦舫竟将那信封拂到了地上。叮叮当一声响,听来那件礼物便是碎了。顾不及极有可能有人在一旁性命相催,她青着脸将信封里的物什倒在掌中。
那是一支蝴蝶断簪。正是周永贞先前送人的那一支。
前后一连贯,周永贞说的新王妃,是樊莹……这怎可能?她的面色由青转白,欢喜了一天此刻竟受不住这一个打击。
万没有将定情之物送人的道理,樊莹以这种方式将簪子交还给她,恐是动了绝交的念头。即便周永贞的婚事不成,樊莹不说避嫌,也要避开她了。那支蝴蝶发簪,秦舫至今戴了一次,就是在樊莹面前,否则她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周永贞的心意,在樊莹眼中她必是个知情人吧。非但知情,还推波助澜,主动将丈夫拱手让人。
她在樊莹心中,成了什么人?
一旁的不速之客,耐着性子由着秦舫伤了半天的心,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小……秦舫,你这是怎么了?”
才在周永贞那里见过的宋怀元,胆大到进了她的房。她和宋怀元界限分明,总不可能他还以为她余情尚在。眼下有这么一个大麻烦需要料理,秦舫拿袖子擦了擦眼,收好那股突如其来的失意,冷冷道:“冒犯主人家的妻子,不好吧。”
她的冷淡,宋怀元不以为意。秦舫可以绝情,他却不能,尤其这件事,生死相关……
“秦舫,你愿不愿意离开京城当个普通平民?”
秦舫愕然抬头,目光与宋怀元撞上都没移开。他一下说中她今后的打算,有这么一个帮手主动送上门,一个“不”字喉咙口滚了一圈,实在说不出口。
呵。一连串的喜忧相扰,秦舫只觉得疲惫不堪。
“好呀。”
宋怀元初时以为听错了,反应了一会儿才笑开了。好看的人,笑起来就更加好看。而秦舫眼里什么都见不到。白日和小红游园在房中养了一枝腊梅,冷香幽幽缕缕在鼻息之间穿梭。身上,跟着都凉了。
第15章 (十五)
宫里派人来接,是在正月二十前一日。秦舫见到秦淑,后者在热腾腾的内室穿着贴身的小衫,一只手轻慢慢抚着肚腹。不过十来天的工夫,身上添了往日未有的风韵。
脱了遮蔽风雪的厚实斗篷,坐在一旁热汗蒸腾,秦舫只好请秦淑的女侍领自己另换一套轻薄的衣裙。她应了秦淑的约,由几位女侍并一队宫中侍卫簇拥着直奔秦淑的寝殿。原本是来客,眼下更像是拘着她借以威慑那位晋王。秦淑有了身孕,素来又是多思多虑的性子,世人看秦淑秦舫亦是一对好姐妹,拿安胎做理由便足够堵上悠悠之口。
来时易,去时难。秦舫尚未完善好人间蒸发的策略,就教人抓来放在秦淑身边,计划果真赶不上变化。她摸不透秦淑的想法,倒笃定秦淑会护好她的安稳,如此,那两位兄弟闹成什么样子,她却也不甚在意了。秦淑身边,总比周永贞的王府安全。
在这个世界处处备受掣肘,一方面是碍于原身的身份,另一方面,和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开局,秦舫就弃子而逃,顺应局势不争不怒,随波逐流到这个境地。倘若走到败局,她也只会怪自己自作自受。秦淑为腹中新生的孩儿红光满面,秦舫在一旁喝着小酒,面色便是一般的红润。
日子仿佛就这么悠闲度过,直到正月末,出了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变故——白马寺得道的高僧,玄阴大师,圆寂了。
白马寺收留樊莹,多半是得那位玄阴大师的允许,秦舫听人说过:玄阴未入佛道时,与樊太师是吃喝同席的好友。如今那位受过天罚的佛祖信徒死了,秦舫听闻消息,心思就惶惶。玄阴窥过天机,对樊莹的未来下过断言,或许这个因由,当初还给了自己一杯催吐的次等茶水。秦舫以为,玄阴对樊莹多有爱护,爱护樊莹的老人之中逝去了这一个,她便不虞。藉此,秦舫也将自己心头的不安搪塞过去。
第二日,秦舫竟日的预感方得应兆。天子朝堂,樊太师眼噙热泪,声言为那位老友伤心而起了告老之意,又谈起对小女儿命途的牵挂,势必就提及玄阴当初对樊莹的不祥之预。当下那位皇帝体恤臣子的烦恼,愿以真龙的纯阳之气为樊莹镇厄,朝臣老的老幼的幼,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到底没允樊太师的请辞。
秦淑对皇帝的情意早消磨得差不多,宫中又添新人,她都不以为意,只关怀自己将来生男生女,备着孩子从出生到将来三岁的衣服乐不可支。消息灵通的得力侍女得此来禀,秦淑听着当故事,倒是秦舫,握着茶杯的手倏时一抖,茶水泼了满身。
“晋王先时和我提过,他对樊莹有爱慕之心。”便说得是为晋王忧心。
秦淑扫一眼在身旁服侍的宫人,压低了声音,道:“幸而是在我的殿上。隔墙有耳,你说的这桩事,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即是一道惊雷。”
有皇帝和晋王同娶一家姐妹的事迹在先,无怪秦舫会作此推测:以为皇帝和弟弟争夺女人争上了瘾。这么想,却是冤枉那位皇帝了——
“辞官与嫁女,其中一件,樊太师必要成事。皇帝不舍他,因此顺他的心意,答应娶那秦家女。今日之事,便是如此。”
秦舫恍恍惚惚已不在听,待眼底重归清明,她定定看着秦淑,道:“阿姊,秦舫有求。”
节气还未散尽,东边蛮夷来扰。皇帝明是待客暗是拘压将晋王妃扣在宫中已有一月,他又令晋王远赴边陲领军退敌。
正月里,为了维护京中秩序,城中巡逻的军队添了兵力,此时都回了原位。各个军营借调频繁,到此时人事还未处理完毕。正月二十二日,晋王与皇帝在朝堂正面起了冲突,还在新婚的晋王不愿受此危命。军中已就近调了兵力,实在不必劳烦皇帝亲弟千里迢迢前往压阵,但皇帝卯了心,非逼晋王妥协不可。接连数日,晋王干脆就不再上朝奉君。待到二月二十八日入夜,晋王领了亲兵纠集人马直捣皇城内城。凭着多年经营,晋王仓促间凑出的队伍倒不逊色,比起人数胜在精干,更巧妙潜入内城,被发觉时,已将皇帝当晚落塌的妃子宫殿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