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他便被余燕至扔在了地上。他本就扭伤了脚踝,如今整个屁股着地,直疼得半身没了知觉。
俯视何英,余燕至神情复杂,他想自己说过许多次了,这人为何总记不住?他心底一阵阵发冷,道:“你坐在这儿等着吧,我去找师父。”
言罢转身就走,眨眼功夫消失在了一处拐角。
余燕至这次造反得彻底,何英搬起石头砸得自己连路都走不成。他握拳狠狠捶向地面,他想朝天大骂,可再一想对方听不见,简直白费力气!他也顾忌着那只吃光了竹笋的熊,心里又恨又慌,从地上狼狈万分地爬了起来。左脚使不上力,连轻轻点地都疼得紧,何英金鸡独立地站了会儿,右脚一蹦一跳朝前挪去。
好不容易拐过道弯,白脸蛋变成了红脸蛋,何英看见了坐在路边的人。
余燕至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编的兔子,抬眼静静望向何英。
在周围扫视一圈,何英笨拙地跳出几步,拾起根树枝劈头盖脸朝余燕至抽去!他死咬着牙,想狠狠抽对方一顿,可他站都站不稳,那树枝落下时没有多少力道。余燕至不躲不避,挨了几下后突然抓住了另一端。
何英用力去夺,不料对方竟又松了手,他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在地,脸霎时更红了,但这回却是气得:“小混蛋!你敢骗我!还敢丢下我!”
余燕至觉得何英的疯劲又上来了,但一件事归一件事,何英朝他发疯可以,所以并不生气。余燕至走到他身边扶他,何英仍妄图“自力更生”,奈何摇摇欲坠不推就倒,最后被对方搀了起来,脸上很是挂不住。何英恼火极了,想余燕至太会装模做样,等在这处就为看自己的笑话。
余燕至欠身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土,将这不太情愿的人又重新背了起来。
勉为其难地帮余燕至拿着那只狗尾巴草的兔子,何英盯着小兔好半天,紧抿的唇角微微一弯,在余燕至耳边道:“给我的?”
余燕至将他往背上托了托,轻声道:“你想要就拿着吧,我再给师姐编一个。”
何英忽然就觉得这兔子面目可憎,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脾气真大,我骂余景遥一句怎么啦?”
余燕至不想接这话,若非后面那头熊,他一定将何英丢在路边。
“你也有爹,你能让别人骂你爹吗?”
当然不能,可余景遥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跟他爹比?何英晃荡着一条腿,哼了一声。他觉得现在不是个逞能的时候,等回去了他想怎么收拾余燕至都行。反正余燕至也不是个好东西。
余燕至没能撅回竹笋,丢了篮子,还搭进个原本活蹦乱跳的何英。他不想哑巴婶事后操心,就说何英失足摔进沟里,人没事,篮子给压坏了;哑巴婶还是操心,但若比起得知两人被野熊袭击,这样的程度就显得不值一提。
哑巴婶想探望何英,余燕至又说了些叫她宽心的话,然后把来时路上新编的兔子给了师姐。返回山下前,余燕至去灶房洗了颗甜瓜揣在了怀里。
那甜瓜脆生生的,指甲在顶上抠道缝就能一掰两瓣。余燕至甩净籽,拿着甜瓜进了屋。
何英坐在床边,裤脚挽过膝盖露出了白细细的小腿,只是那足踝肿得厉害,他自己抹了药油,这会儿脸上还是个疼得龇牙咧嘴的狰狞模样。
把甜瓜放上桌,余燕至走到床前看向了何英伤处,只见那足踝高隆,撑得皮肤都有些发亮。何英受了罪,疼是难免的,他心里有气,可再气,余燕至也不能替他把这罪受了。何英不想在余燕至面前露怯,他撸下裤腿,半拖半蹭地翻身躺在了枕上。
脚背火辣辣疼,头皮也跟着一阵阵地抽,何英长长吸进口气,半晌吐不出来。
回想林中经历,何英又怕又恨,他何必管余燕至死活?余燕至差点害死他!可他怎么能死……他有什么脸去见爹娘……他后怕不已,脑海里一时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棕熊,一时是举着斧头的余燕至。他太想报仇,在余燕至身上找余景遥的影子,结果渐渐就入了魔障。他恨余燕至,可又认为余燕至更想杀他;余燕至毕竟不是余景遥,何英还没想明白,意识里却已觉得亏欠了对方。
何英正琢磨心事,耳边突然响起“咔哧咔哧”的声音,像极了夜里拿桌腿磨牙的老鼠,将他那点悲愤凄惶的心情瞬间啃去了九霄云外。他扭头一瞧,见余燕至正站在桌边吃甜瓜,他想他受了这么大的罪,连累他的王八蛋竟还没心没肺地吃上了甜瓜……何英性子有点邪乎,不仅邪乎,心眼还小,一件事常是翻来覆去地想,把自己气得不轻,想到最后总憋不住要干些什么。
他以前对余燕至好时自然看对方从头到脚顺眼,如今余燕至只是站着吃甜瓜,何英也不高兴了。
察觉到何英视线,余燕至拿来另外半块送到了他手边。
何英正是个发难的当口,眼瞧余燕至“献”上甜瓜,又想没必要跟肚子过不去,收拾余燕至还待等脚好后再说。
余燕至见何英一声不吭,费力地撑坐床边吃着甜瓜,心里平静地想,何英生病受伤时才肯这样听话。
何英将半个甜瓜吃得残缺不全,非要留下头尾的部分,好象那是吃不得的。余燕至知道他嘴刁,明明在师父身边生活了七八年,也不知是谁惯的?其实庄云卿对何英管教颇严,而何英天生地不肯受委屈,一身毛病也就在师父面前才有收敛,反倒是余燕至处处容忍他、惯着他。
把甜瓜的残骸扔去屋外,余燕至在水缸旁洗净手脸又摆湿了帕子,回屋内后,何英果然正举着双手等他“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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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若问起……”
余燕至诧异地回望何英,这话分明是打着商量的口气,何英什么时候肯跟他商量事情?
何英仿佛察觉了余燕至沉默背后的心思,他是想两人统一口径,免得露马脚,可话一脱口也觉得这不像他往日作风,所以隐隐又要恼火。
余燕至把何英的脾气摸得清澈见底,何英眨一根眼睫毛他也知道对方想生什么事,于是将对哑巴婶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何英边听边点头,伸出右脚踩进鞋里,慢吞吞套起左脚布袜,他蹙着眉毛,眼帘微垂,仿佛十分不情愿,道:“你说还是我说?”
余燕至弯腰捡起他另一只鞋子,朝他眼前一递,道:“我说。”
何英清楚在庄云卿跟前,余燕至的信誉比他好,不想师父怀疑是得余燕至去开这个口。可话虽如此,这件事实已够叫何英不欢喜了,若非他跟余燕至动过几次手,师父的心怎么能偏向外人?思来想去,都是余燕至的错!
余燕至以为要背何英上山,何英却突然有了骨气,让他在屋外找了根木棍,一瘸一拐撑到灶房。
晚饭的光景,庄云卿来得比他们早些,一见何英这幅模样便急忙上前察看。余燕至则在旁面不改色地扯谎。庄云卿边听边担忧地看着何英,何英来时路上的骨气全变成了哀戚戚一声“师父”。
何英对在庄云卿那儿能得到的待遇心知肚明,这样的程度远不够他搬上山与师父“厮守”。晚饭后,他不得不与余燕至一同下了山。
拖泥带水地走到半路,何英扔了木棍,几乎是用尽了耐心。余燕至仿佛始终关注着他,这会儿就停下脚步,走回他身边将他背了起来。
天色暗下,月儿升起,将崎岖小路照得像落了层白霜。
何英晃荡着右腿,搂住余燕至脖子,觉得对方身上很暖和。他常年手脚冰凉,很贪恋那点人气,住在山上便能跟师父睡一个被窝,可下了山就得孤枕难眠地受冻。余燕至被何英那凉飕飕软绵绵的手腕缠着恍如身陷蛇窟,脊背上寒毛直竖。
清风明月,倚着余燕至肩头,何英小声哼唱起来:“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余燕至生长北方,听不懂这江南戏曲的唱词,可何英哪管他懂不懂,自顾自唱得前村不着后店,片刻后却也觉得有些难听,便又若无其事闭了嘴。何英平日里也常哼哼两句,因为虞惜爱听戏,他学得再不好,庄云卿喜欢。
余燕至是雷打不动的沉默,何英拐腔扭调亮了一嗓子却连个捧场的人都没有,便觉面上挂不住,伸手一拧余燕至脸蛋,哼道:“我唱得好不好?”
余燕至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好。”
何英心思转得飞快,余燕至懂什么?只管是敷衍他的,便又问:“哪句唱得好?”
实话自然是句句都不好,可余燕至确实听不出好坏,思量一番,道:“头两句。”
这话说得就让何英有了些欢喜,头两句好,倒没说剩下的不好。何英想了想,也觉得那段唱得着调,搂紧余燕至,弯了弯唇又小声哼道:“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痴情多,笑你不该少怜悯……”
夜里的风凉凉暖暖,吹得人一半舒坦一半犯冷。
回到屋内,余燕至便出门打水。何英坐在床边,是个“身残志懒”的状态,由着对方伺候洗漱。
余燕至蹲在盆边,瞧那浮在水里的两只脚丫,一只饺子似的白嫩小巧,一只馒头似的肿胖浑圆;他一边朝那脚面撩水,一边握住了何英右脚。
何英立时拧紧眉毛,右脚朝外挣去。
余燕至以为弄疼了他,曲起手指想要放轻动作,哪知指尖擦过脚底嫩肉,引得何英猛然一颤,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余燕至一怔,愣愣看向他。
面庞上的笑容不及收回,何英笑得目光散成了碎片,他心里也发急,觉得不能这副模样面对余燕至,可越急越是在意余燕至的手。
何英还要将脚抽回,却实实在在地被余燕至攥牢了。他左脚是一丁点不能动,右脚力气尚存,可试了几次竟然没能挣脱。何英渐渐有了恼怒的征兆,原来余燕至跟这儿等着他呢,瞧他使不上全力就想趁火打劫!
何英打心底不怕余燕至,简直是瞧不起他。何英冷茫茫看着余燕至,仿佛是给他一个磕头认错的机会,然而余燕至不识好歹,迎着他的目光瞧不出丝毫惧意。何英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扬起巴掌就朝他脸庞送去。
尚未挥下,何英又笑了,笑得花枝乱颤、东倒西歪、生不如死。他终于无力地躺在了床上,眼里水光盈盈,几乎是要掉泪了。
“王八……”何英断气似的吐出两个字,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余燕至这会儿才放开他,端着木盆出了屋。
何英双眼大睁望着房梁,他想余燕至怎么能这样对他?自从踩过余燕至的底线,“好日子”就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活蹦乱跳的时候还有精力挑衅应对,此刻他简直要怀念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棉花似的余燕至。
小浑球!
何英在心里啐了余燕至一口,翻身坐起,将余燕至的枕头扔了出去。
余燕至正巧进门,眼明手快接下,看了何英一眼,将枕头安放原处,一蹬鞋,半湿不干的双脚便踩了上床。
何英拖着伤脚挪蹭到余燕至面前,他不朝他发火,只管将他的枕头往地上扔。
微微垂着眼帘,余燕至一声不响又捡了起来,他捡一次,何英便扔一次。等到了第三回,余燕至一把将他推倒在床,握住了他右脚。何英真急了!
“放开!”何英习惯对余燕至发号施令,只是偶尔也有失灵的时候。
他尝尽恶果,哆嗦着缩成一团,脸庞埋在被褥里,咬得嘴唇破皮。
余燕至停下动作去拉他,何英半晌才肯抬头,一抬头就朝对方挥拳,嘴里骂咧咧没半句能入耳。余燕至自然不会打何英,可何英却也没讨得便宜,最后只能小声嚷嚷着要余燕至放手。
闹腾过后,何英惴惴不安钻进被窝,直等到夜半时分,又悄悄爬进了余燕至被中。
跟何英同寝一年,余燕至早睡成了惊弓之鸟,何英翻个身他都有醒的可能,更何况被何英紧贴身旁。余燕至先是装睡,他以为何英要打他,可何英竟是将手伸进了他衣里,在他腰间、胳肢窝又摸又挠。余燕至渐渐明白了,不动声色翻了个身搂住何英。何英身体一僵,似乎觉得效果不明显便要爬出去,却是被“熟睡”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这一天的光景里,何英受了罪,受了委屈,师父的安慰有限,而他又疼又累,如今有个暖被窝,还有个小火炉,他就又心安理得地享起福来。
第三章
光阴荏苒。
两年后,余燕至与何英终得以持剑,跟随庄云卿修习剑术。
两年时光,他们脱去孩童稚气,已初长成了少年模样。十岁前,余燕至颇有些男生女相,如今个头一日日地蹿高,虽清秀依旧,却多了分少年俊逸。何英也比两年前挺拔不少,只是一张小白脸越发寡情,让人又爱又恨。
他二人性情都随娘。余燕至的母亲谢玉岑端静温良、平和仁厚;而何英的母亲虞惜虽有倾城之貌却是个病西施,不免任性娇气。庄云卿对这个师妹看似严厉,实则爱在心中。虞惜十六岁那年下山探亲,路途中救了遭遇劫匪的徽州商贾何石逸,何石逸对虞惜一见钟情,不远千里追至落伽山,在寒雨中苦候整整三日,只为能再见佳人一面。虞惜情窦初开,渐渐被其温柔痴情打动,半年后便下嫁给了年长自己许多的男子。庄云卿眼见心爱之人离去,黯然神伤无可奈何。如此一晃五年,庄云卿与虞惜的师父仙逝,也是这一年,虞惜将三岁的何英留在了庄云卿身边。
看着何英日渐长大,庄云卿感慨万千,转身屋内,自书架取出一幅画卷展开,静静凝望起了画中人。
屋外空地,余燕至和何英正练习着师父教授的基本剑术。握剑,起势,抡臂,刺、劈、挂、点,单调而枯燥。余燕至耐性极好,十分沉得住气,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反观何英,练了会儿便偷偷模仿起庄云卿平日里的剑招,虽无甚威力,架势倒还有模有样。
秦月儿自年初也跟着何余二人上了山。
她如今俨然长成了粉嫩嫩的小姑娘,可于武学方面着实资质愚钝。庄云卿有心让她与何英或余燕至同、修“云惜剑法”,可观此情形,惋叹之余也不得不放弃心中念想。
一个步法,秦月儿三、五日依旧走不对,不是右脚当左脚迈出,就是错步时不得要领,绊得膝上浑数淤青。余燕至练完剑便陪在秦月儿身边,一遍遍演示正确姿势。何英却从不与他们一处,在他眼里,余燕至跟秦月儿简直天造地设,一个混蛋一个笨蛋,般配得很。
何英偷练庄云卿的剑招,练得如痴如醉,脑海里全是与师父双剑行走,挽出漫天剑影,配合天、衣无缝的景象。他心知云惜乃双人剑式,亦是师父在师祖所传剑法基本上与娘一同创下,而娘虽已离世,他却一样能陪师父共舞云惜。
秦月儿腿上功夫不到家,几个转身踏步便身形不稳一路朝后退去,她若摔在地上也就疼疼屁股,可巧不巧撞上了何英剑势!何英正刺剑向前,也未料半途冲出个人,要说他肯勤练腕力基础扎实,这一剑或许还收得回……就当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猛地握上剑刃,同时扯住了秦月儿。
茫然地看着自剑刃滑落的鲜血,何英双唇微张,面色煞白。
余燕至皱了皱眉,掌心一紧,轻松夺下了他的剑。
眼瞧对方用另一只手擦拭剑身,将剑重新归鞘,何英终于回了神,他刚要开口,岂料秦月儿抢先一声大哭起来。
余燕至一心销毁“物证”,却忘记还有秦月儿这么个“人证”。
庄云卿闻声自屋中走出,眼见余燕至右手“哗啦啦”往外冒血,秦月儿哭得像个泪人,惟独何英从头到脚安然无恙,便不由眉头一皱返回了房间。拿出药瓶与布条,为余燕至包扎过后,庄云卿抱起秦月儿在空地来来回回走动,边走边轻声安慰。
秦月儿好不容易止了哭,眼睛肿得像桃,她搂着师父脖子,哽咽道:“燕至哥哥……教我……我学不会……英哥哥拿剑……来了……燕至哥哥手破了……流了好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