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燕至从不信那些人的话,只是没有想到,何石逸与虞惜是何英的爹娘……
雨在几日前便停了,余燕至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土疙瘩,一个不慎被绊倒在地。他摔得不轻,小声哼唧着坐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发现蹭破了掌心。他伸舌去舔,嘴里是泥土混着血的腥味,他呆坐片刻,忽然扬起了头——
但见碧空如洗,阳光璀璨。
第二章
何英的恨意,余燕至几乎不放在心上,他相信爹不是凶手,所以对何英也无愧疚。他只将何英看作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可怜他,就如刚来落伽山时,何英给予他的温暖,他也想对何英好些……没人比他更明白何英的心情,其实何英亦是同样,然得知他身世后,那怜悯在一瞬间扭转成了仇恨。
又过半个月,何英被庄云卿“赶”回了山下。
经这场大病,何英整个瘦了一圈,他坐在桌旁,从半眯的眼缝望向了灯下又是扫褥又是铺被,勤劳得像个蜜蜂似的人,接着眉头一蹙,收回视线盯住了脚尖。他恨余燕至,却要时时相见,这样的日子对他简直成了煎熬——余燕至若是个惹人厌的小鬼就罢了,可偏偏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何英希望余燕至跟自己对着干,这样他对他不好,也能不好得理直气壮。
余燕至以前既缠人又爱哭鼻子,可那会儿,何英想他这样挺好,甚至觉得他像个小猫小狗一样可爱;后来余燕至在何英眼里不可爱了,何英瞧他就像狼盯着羊,有股恶狠狠的劲。余景遥欠下自己爹娘的命,自己还没手刃仇人,对方就被什么“圣天门”逼死了,好在老天爷开眼将仇人之子送到了他面前。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何英想得出神,直到余燕至跪在床边朝他开口道:“你病刚好,早些睡吧?”
何英抬眼看他,余燕至的目光有些畏缩,他垂下眼皮,片刻后又望向何英,似乎随时在等待对方发难。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何英起身向前。
余燕至嘴巴紧闭,只拿哀求的眼神望着对方,他不想何英再说下去。
何英看穿了余燕至的心思,他跃跃欲试,笑容一丝丝恶毒起来:“因为你爹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余燕至表情痛苦,然而痛苦得十分克制,他清楚何英的仇恨,可不表示他将因此置疑父亲。他沉默地摇了摇头,是微弱的反驳。
何英可不是要看他这幅模样!
何英以前只动拳头,其实像砸进了棉花里,因为余燕至根本不反抗。何英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想余燕至怕他,又想余燕至恨他,他希望报复得实实在在,而不是看似小孩间的打闹。
“你摇头什么意思?你爹不是杀人凶手,还是你不认那个杀人凶手是你爹?”
“我爹不是——”
话音尚未落下,余燕至便被何英扑倒床中,一拳打得偏了脑袋。
何英轻轻喘息,仿佛这一下用了不少力气,他唇角抿成一线,紧盯余燕至泛了红的脸蛋,道:“还敢说不是?如果余景遥没杀人,他怎么死的!”
“我爹不是……”维持着偏首的姿势,余燕至嘴唇苍白。
“你爹杀了人又畏罪自杀,是个缩头乌龟王八蛋,那群逼死你爹的也不是好东西!我爹娘的仇关他们什么事?!”
眼瞅何英又举起拳头,余燕至紧咬牙关,忽地曲膝撞进了何英腹部。何英吃痛地自余燕至身上翻下,余燕至便趁机跨坐在了他腰间,双眼瞪着他道:“不许污蔑我爹!”
何英落了下风,挥舞着双拳仍想寻机揍他两下:“放屁!余景遥活该被逼死!他杀我爹娘是个大混蛋,你是他儿子,你是小混蛋!”
余燕至左躲右闪,听他满嘴的脏话,心里那点火苗越蹿越高,竟渐渐有了燎原之势。他一巴掌扇在何英脸上,声音脆响:“我再讲一次,你不许骂我爹!”
何英怔了怔,脸上火烧火燎,往日里漂浮的视线塑成了一把刀,直扎进余燕至眼中:“王——”
余燕至又一巴掌掴下,比先前更脆更响:“你娘怎么教你说话的?”
何英懵了,他是想余燕至恨他,可余燕至凭什么恨他?!何英觉得余燕至反了,敢骑在他头上,简直不要命了!
何英发了疯似的抱住余燕至扭打在一起。床铺宽敞,两个半大小孩从东头滚到西头,没人说话,只有何英气急败坏的喘息声;他又踢又打毫无章法,余燕至躲的时候多,难得出次手就能让他痛得要死不活。何英是个大病初愈的身体,精力实在比不得对方,全凭一口恶气撑着,撑到了头便瘫软成一堆烂泥。他趴在床上,脸憋得通红,余燕至扭着他一条胳膊,整个身体都压在他背部。
余燕至也微微喘着气,他脑袋里像着了火,烧得他几乎有些糊涂,他望着何英那耳骨周围薄得透明的白肉,道:“你答应不再污蔑我爹,我就放开你。”
何英念头转得飞快,余燕至这是要自己低头,可他何时污蔑了他爹?他说得句句都是实话!何英恨不能朝他脸上呸口唾沫:“余景遥活该,他是混蛋——”
余燕至全身着了火,他觉得牙痒痒,痒得受不了。何英露出领口的脖子又白又细,余燕至张嘴咬了上去,他使了狠劲,就为让何英闭嘴。
何英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哽咽似的痛吟,但又立刻闭紧了嘴巴。什么小狗小猫,何英觉得自己被余燕至那副可怜的模样骗了,余燕至果真是余景遥的儿子,跟他爹一样有颗虎狼心!何英起初还忍着,渐渐觉得余燕至要发疯,他疼得厉害,又恨极了,索性叫嚷起来:“我早知你不是个好东西!小王八蛋,小混蛋!在师父面前装什么乖徒弟,你本事大得很!还敢拿斧头砍庙门!”
骤闻控诉,余燕至愣了愣,他离开何英脖子,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担心你。”
何英倏忽拧眉:“谁要你多管闲事!”
余燕至清醒了些,火势自脑海如潮退去,他察觉出口中腥甜,低头一瞧,何英那细白颈子多了圈牙印,血珠正点点地往外渗着。余燕至有些发懵,一时也辨不清心里的滋味,他将目光移向何英,就见何英眼角粉红,眼里水亮亮的,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余燕至做了补偿,垂首一点点舔起血珠。
那舌尖的动作异常缓慢,在一个个牙印上徘徊不去,何英直觉全身寒毛都要竖起。
余燕至感觉身下的人正微微颤抖,他舔净了伤口,在对方颈侧吐息道:“很疼吗?”
何英咬牙闭上了眼,霎时有种自掘坟墓的不甘。他病刚好,体力不济,所以被对方如此压制不能反抗;可更让他愤怒的是余燕至竟然是这么个东西!明明一副软弱可欺,温顺听话的模样,明明是那凶手的儿子……余燕至把他骗了,也把师父骗了,师父总在他面前说余燕至的善良无辜,都是狗屁!余燕至发起狠来就是头狼崽子。
何英阖着眼,扇子似的眼睫轻颤着,仿佛十分脆弱。他对余燕至重新看待了,清楚现在没本事跟对方硬碰,可又不肯伏低作小,便生硬道:“舔够了没。”
余燕至傻愣愣应了声。
“那还不滚开!”何英忍无可忍喊道。
余燕至心里的火苗早已熄灭,这会儿就忘了方才初衷,手忙脚乱地自对方背上翻下。
何英刚获自由,抄起手边枕头就砸在了余燕至脸上。一片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张随之飘落,何英好奇捡起,余燕至眼瞧竟有些发急。
何英见他模样慌乱,不由万分得意:“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余燕至伸手就去抢夺,何英这会儿也不与他计较,一面推挡一面将纸展开……惟妙惟肖的一只乌龟,背上三个大字——余燕至。
眼熟得很。
愣了愣,何英回手“啪”地将那张纸拍在余燕至脸上,大笑道:“你还说你不是王八蛋,傻子!”
何英骂他打他,他能忍,因为何英心里有恨;可何英不能骂他爹,爹是用死来证明清白的人,一个人死都不怕还怕承认罪过?虽然他爹也曾辩白,但无济于事,所以余燕至早明白百口莫辩的无奈,一个人的嘴怎么跟百十人斗?何英也是那百十人中的其一,他堵不住那么多张嘴,但能堵住何英的。一件事归一件事,他分得清。
余燕至将那张纸撕碎,揉成团扔在了地上,他看着何英道:“我就是王八蛋,你怎么说我都行,可你不能说我爹。”
何英也看他,挑着眼角不以为意。
余燕至下床捻灭油灯,返回后一掀被子躺了进去。
黑暗里,何英什么也瞧不清,他邪火簇簇,好象第一次认识余燕至。
他想趁黑狠狠揍余燕至一顿,可想归想,他也不肯白白吃亏,他被余燕至差点咬死,被折腾得早没了力气。何英翻身钻进被窝,睁着双眼想心事;这样挺好,绵羊露出了狼尾巴,他以后不用对余燕至客气,有劲的时候就该揍得对方爬不起来,总好过今日这般狼狈。他越想越窝火,连梦里都不得安生……余燕至举着斧头站在他面前,一身的雨水,眼里凉飕飕的;余燕至想杀了他。
翌日清晨,像往常一般,何英洗漱过后去了师父屋子,取来纸笔趴在桌上又画了只乌龟,龟壳上照旧是“余燕至”三字。
早饭的时候,何英破天荒坐在了余燕至身边,将折好的纸偷偷塞进他手心。
余燕至只顾埋头吃饭,虽然接下了却也没当场打开的意思。何英在桌底踢了他一脚,余燕至抬起眼皮,夹了一筷子凉拌苦瓜放进了何英碗里。
眼瞧二人竟有了些师兄弟的感情,庄云卿不由面露欣慰,却不知何英最讨厌吃苦瓜,只跟余燕至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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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燕至以前是棉花,何英使出力气打下去,却又给不痛不痒弹了回来。余燕至现在是什么?何英说不准,大概像片湖,投进颗小石子就能泛起涟漪,听见响动,投进颗大的还能激出水花;只是伴有风险,一不小心会湿了衣摆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余燕至一直是以畏惧的姿态容忍着何英的蛮横无理,可何英自从摸清他的底线就变本加厉起来,非要将他招惹到忍无可忍。何英对他不再爱搭不理,余燕至却不觉得有多高兴;何英在师父面前明明乖巧嘴甜,然当着他的面,什么话伤人就专挑那话讲。何英耍二皮脸的本事让余燕至不得不对他重新看待了,余燕至心里琢磨,自己以前忍气吞声让何英打,何英不满意,何英现在想讨打。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西边竹林冒出了许多嫩嫩的竹笋,余燕至提着竹篮,替哑巴婶揽下了这件差事。何英跟着一起前往,他两手空空,是个很有诚意的监工模样。
两人走过一段山路,穿过一片林子,眼前便出现了翠浪翻滚的竹海。
那些竹笋刚冒尖,十分鲜嫩,余燕至欠腰一手一根,很快就撅了半篮子。何英慢悠悠跟在一旁,显得既无聊又惫懒,他心里寻思着做点什么,于是停步余燕至身后,朝对方屁股不轻不重踹了一脚。
余燕至知道他一撩闲准是想生事,便从篮里挑了颗大点的竹笋,剥皮后递给了他。何英对余燕至的示好曾经置若罔闻,如今受之无愧,他认定无意间发现了余燕至的本质——一头狼崽子,他用不着跟狼崽子客气,他迟早要扒下那层兽皮,叫余燕至承认余景遥是个大混蛋,叫他再不敢跟自己呛声。
何英咬下竹笋,嚼了两口唾了出去,眉毛拧得死紧:“苦的!”
何英舌头矜贵,受不得半点委屈,余燕至背着师父不知帮着吃了多少他碗里的东西。
直起身,余燕至接过竹笋,尝了尝果然又苦又涩。他不晓得刚摘的鲜笋需浸泡才能入口,何英自是更不知晓。余燕至朝地上呸了口唾沫,心说这回倒不怪何英娇气。
“你故意挑个苦的给我。”
瞧何英早憋着股子劲要找麻烦,余燕至也不辩解,将竹篮呈到了他面前。
哑巴婶端上桌的凉拌笋丝又香又脆,何英想方才那颗定是坏了,巧不巧被余燕至选中,如今自己再挑,万不至于运气那样差,于是拣出颗小的剥了皮就往嘴里塞。在余燕至的注视下,何英千辛万苦咽了下去,笑得一脸甜滋滋,然后趁对方弯腰继续忙碌时,将手里的竹笋扔入了草丛。
余燕至装作没看见。
何英把两只空手背在身后,很有庄云卿平日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斜睨余燕至,道:“我挑的比你的甜多了。”
余燕至撅了颗竹笋往篮子一丢,他仍旧是弯着腰的姿势,扭过头,自下而上与何英目光相接:“你还吃吗?”
眨着眼收回视线,何英暗骂了一声。
余燕至重新垂首,嘴边弯起了弧度,想何英在无聊的小事上倒是脸皮薄,宁可苦到心里也要装出副甜滋味。
收获了满满一篮竹笋,两人并肩往回走去。
何英嘴里发苦,脸上的表情就不十分好看。余燕至心知肚明,只盼早点将竹笋交给婶儿,然后能躲一时是一时,以免这人借机找茬,一张嘴又不知要说什么浑话。经过先前那片林子,何英忽然停住了脚步,余燕至一时未察,又走出三丈远才满怀疑惑地回头望他。
“嗯……”何英蹲了下来,小声嘀咕道,“这是什么?”
重返何英身边,余燕至随之瞧去,但见松软的土地上有五个向下凹陷的圆坑,一大四小,甚是眼熟。他想起自己曾养过的小狗,湿爪子从桌面踩过时仿佛就是如此的痕迹……只是那个比眼下的小了太多太多……
“嗷——”
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一股来势汹汹的掌风,一个巨大的黑影骤然自树后冲出,眨眼功夫便来到了他们面前。那事物一身深棕色皮毛,发出吼声的嘴巴大张着,四颗尖利的獠牙像四根钢锥,挥舞身前的大掌带着锋利的指甲,这样的一掌足以活生生扯碎半个人!余燕至脑中“轰”的一声,蓦地想起师父曾告诫自己在林中行走需千万小心的野兽——熊。
何英面色煞白,瞧那棕熊径直朝余燕至扑去,急得扭头大喊:“发什么呆?!快跑!”
余燕至来落伽山一年有余,见过个头最大的是狗獾,这只棕熊比两个他叠起来还高,比三个他还要壮实。他刹那怔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明明将何英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可双腿像钉子扎进土壤,如何也迈不出去。
何英早已站起,抬脚前看了余燕至一眼,却见对方傻愣愣站在那儿毫无所觉,简直恨得牙痒,一把拉住他狂奔起来。何英慌乱地几乎辨不清方向,只在林间东躲西逃,而身后时不时响起的吼叫提醒着他危险近在咫尺!
汗水浸湿了衣襟,何英渐觉双腿都不再属于自己。余燕至的手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他不敢放开,他害怕,然而又说不清到底怕什么,可能是不想身在独自被野兽追逐的恐惧中,可能还有些别的……他拼命向前跑,无暇顾及脚底,结果被斜生土壤的树根狠狠绊了出去。一瞬间,他突然放开了手。
何英整个身体撞向地面,经历过最初的冲击,他用几乎绝望的声音大叫道:“快跑!”
余燕至扑上前,扯住何英胳膊想要将他拉起。何英一条腿撑着地面,另一条拖在后,他抬起头,眼圈发红,使劲推搡余燕至。
棕熊已进入视线之中,它四脚着地跑得飞快。
拳头落在余燕至胸膛,何英朝后望去一眼,急得语无伦次:“找师父!快去找师父!”
相比何英的惊恐,余燕至反而冷静了下来,在周身扫视一圈,拣起块石头攥入掌心。
眼瞧他的举动,何英又急又慌简直要发疯。
余燕至心里有些底,他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记得熊身上的弱点,只是他功夫不到家,能否制住这头野兽全凭运气了。既然跑不掉,那就拼一拼,试一试!他一手捏着石头,一手悄悄握住了何英的手,双眼紧盯奔跑而来的熊,目光锁住鼻吻,扬臂便要掷出石块。
然而关键时刻,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棕熊竟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低着脑袋“吭哧吭哧”啃起竹篮里的竹笋。
余燕至一怔,谨慎地收回臂膀,与何英视线交汇后同时保持了沉默。扶起何英,他一步步倒退,直至行得远了才背着对方匆匆离去。
何英的心怦怦直跳,方才情景不停闪现脑海,他险些送命,害他险些送命的是一篮竹笋,这竹笋不是别人的,是余燕至的!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上,他也忘了自己此刻还趴在对方背上,愤恨道:“余景遥是卑鄙小人,你比他还卑鄙!我若叫熊吃了就没人找你报仇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