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卧房取出遗琼,足尖一点,飞身到海棠林,席地而坐,将遗琼平放于膝上。
看着这架琴,他又想起当年,他第一回就把这宝贝遗琼的琴弦拨断,还苦心积虑,拿不成道的法术去修补。末了,修倒是修好了,但那之后,他都只敢扒在门边眼巴巴地望着,不敢再上手。
美人见他这样,每回都会拉过他的手,一起搭在琴弦上,拿指腹在上头滑过。不弹不拨,两人就那样,四手交缠。
那时候,就一双温热的手,便让苌夕,仿佛拥有了举世的柔情。
落英飘零,缤纷在夏风里。
他曾说,花一直开着不好。没有凋败,便不会珍惜盛开。
后来,他却生怕这海棠多掉哪怕一瓣。
因为,他与美人相爱在繁茂的海棠林中。只要花不落,景不更,美人便仿佛还在。
悠扬的曲调飘飞在花海中,苌夕闭着眼眸,熟练地拨弄遗琼。这首曲子是他某日读了诗经中的《采薇》,生出万千思绪,倚着那些感想谱的。
名字颇有些俗,叫《思美人》,即“思念美人”。
不过,大俗即大雅,他又成功说服自己,这是个好名字。
苌夕很不谦虚,认为自己丝竹方面的天赋很出众,前世一定是个天庭的管弦神仙,犯了错事才被贬下凡成的妖。再不济,也是个凡间名声大噪的琴师。
琴声随着时间游走,苌夕弹奏得十分忘我。直到指腹的水泡被磨破,他才恍然发觉,夜幕已垂。
又过去一年了。
平淡无奇,犹如搁置的枯井,泛不起涟漪。
兜兜转转走在街上,东瞧瞧,西看看。八卦的妇人,吹嘘的老叟,三五成群,聊得尽兴之后,又皆在夜色渐浓之后,各自回家。
于是,千家万户的灯盏便亮了起来。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
扑面而来的热闹与归属感。
他心里突然不舒服,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住,怎么也敲不开。
别人都有家,凭什么他就只有宅子?5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一时脑热,跑去了“萧山”。
萧山,是妖界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山清水秀,远离尘世。却山脉嶙峋,地形复杂,有“妖界桃源”之称。许多清心寡欲的妖友,皆喜爱去这里。
说清心寡欲,其实说白了,就是不愿被不相干的人打搅。苌夕不想他这副丧家犬的模样被外人瞧见,便也去了。
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中用,往年,无论遇到什么伤心事,悲伤沮丧都会在见到人那一刻悉数收起。现在,竟还得背着人调理调理,方能如常。约莫是上了年纪,开始疲倦了。
阡陌纵横,空气里隐隐散着泥土清香,苌夕在乡间小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他发觉,这世外的桃源,无论妖界人界,都差不多。没有车马喧嚣,只有荷锄而归的耕耘者,以及路旁的零星茶棚。
他原本觉着奇怪,明明一个法术的工夫,便可让庄稼拔高一大截,让山谷中的泉水自发飞到家里的水缸。这些妖,却还一个个甘愿吃着凡人的罪,一锄一锄地耘地,一担一担地挑水。
却始终不愿意念一个咒。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那些与世无争的妖友,沉心静气,享受与万物共生并存的方式。正如一名家财万贯的富商饿了,不雇佣庖厨,非要自己下厨尝尝自家手艺,一样的道理。
这样看来,待到一千年后,他这狼王退位让贤,也该来这好地方逍遥逍遥。
陡然间,苌夕的眼中闪过一个,不是卖茶的,巴掌大的小摊。
周身一震,呼吸霎时错乱。
不确信自己的眼睛,他缓缓走上前,在那蓝色身影前停下。
那妖没多大反应,只自顾自地,拿仅有的一只左手收拾着摊位。笔砚,镇纸,一样一样放进背篓,意识到有人靠近,他仍未抬头,一面忙活,一面道:
“求字的明日再来,今日收摊了。”
听到万分熟悉又久违的声音,苌夕终于确定。
喉头不禁颤抖,轻声唤道:
“首南......”
收拾的禽妖一愣,好半晌,才堪堪抬首,望向眼前的不速之客。
暖辉下,习惯性勾出柔和笑容,道:“许久不见,故人过得好么?”
丛中的杜鹃花偷偷探头,绽放暮春的温柔。
................................
莫首南单手转着轮椅轱辘,将苌夕带回他在萧山盖的茅屋。
行程颇慢,中途好几次苌夕提出要帮他推车,都被婉言谢绝。
曾经意气风发的莫首南,现下即便不能正常行走,即便只有一条手臂,却仍维持着,与年少时一样的自尊与骄傲。
苌夕看着只有他下胸高,却十分挺直的背影,得意道:“赤谷有个很会卜卦的老嘲月,说我一千岁这年,运开时泰,大吉大喜。久别的人会重逢,纠缠的执念会纾解。果不其然,刚满千岁,便遇到了你。”
遇到故人,自称习惯性地从“孤”变成“我”。
莫首南莞尔,打趣道:“能在妖灵心中占此分量,我岂不是很荣幸了?”
苌夕似乎又恢复了旧时模样,哼哼道:“嘁!才不信你真的这样想,指不定现在就骂我,什么‘长了狗鼻子吗躲这么远都能找到’,什么‘整天正经事不做就知道瞎溜达’,什么‘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哼,没错吧?”
莫首南苦笑,道:“我是这样的妖么?”
苌夕环胸,与他并排走着,“你怎么不是?你们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骂人都不带脏字,以前师傅让你教我认字,我不听话,你还骂我咽气之后会下第四层地狱。”
莫首南一顿,道:“怎么了?”
苌夕无奈,道:“第四层是沸屎地狱啊......”
莫首南眼中尴尬,道:“是么,我都忘了,你倒记得清楚。”
苌夕翻一记白眼,道:“要是你被骂了,你也会记得很清楚。”
莫首南抿唇,道:“抱歉,那时说话没有尺寸。”
苌夕一副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架势,“抱歉便管用了么?”
莫首南一怔,“那,你欲如何?”
苌夕曲起食指,不轻不重,在对方额头敲了一记,随后得意洋洋,道:“这样,我便大方地算了。”
站着的笑了,坐着的也笑了。
莫首南停下,抚了抚被敲过的地方,没有接话。
两人又继续说着话,往前走。
茅屋静置在半山腰,掩盖在参天的树林里。陈设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柜。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主屋。
苌夕左右打量,苦恼道:“没有小厨房,你平时吃什么?”
莫首南倒了两杯水,道:“屋后有一片果园,味道还不错。”
苌夕惊愕,道:“你只吃果子?不吃些其他的么?比如羊肉之类的?”
莫首南扶额,道:“禽妖跟你们兽妖不一样,只吃素。”
苌夕恍然,道:“哦,是哦。”
莫首南意味深长,道:“看来八百多年过了,你还是老样子。”
脑袋不怎么灵光。
苌夕耸肩,道:“我学的懂的再多,在你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唉,恐怕六界之内,学识也没有比你更渊博的人了。”
莫首南道:“你说自己便罢了,做什么搭扯上整个六界?当心让雷神知道,一道雷劈了你!”
苌夕吐了吐舌头,道:“我念的书确实少,不过老是有人眼拙看错,还有的硬要叫‘夫子’。你知道么,他们每每夸我学富五车,我自己都绷不住要笑。”
莫首南道:“你现下是鼎鼎狼王,他们恭维一两句也是正常的。不过也委实证明,这些年你在学识上花了些功夫,不然,他们也不会瞎着眼睛强行颂扬你。”
苌夕叹了口浊气,道:“诗词歌赋也读过几篇了。”
(也就堆了三个书房)
他顿了顿,又沉沉道:“不过,读是读了。有一句话,我却始终没参透出来。”
莫首南抬眉,“哪一句?”
苌夕神色蓦然凄哀,嘴唇若有似无地勾了勾,“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狼王(三)
苌夕的神色蓦然凄哀,嘴唇若有似无地勾了勾,“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莫首南心口往下一陷,定定看向他,道:“他......一直没回来么?”
苌夕摇头,怅然一叹,道:“八百年都没有......”
莫首南拿法术点燃一盏灯,道:“或许,他是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
“我在两百岁那年,看到他了。”苌夕的话很平缓,仿佛说着旁人的故事,“当时眼拙,没认出来,过后追回去,他早不在了......跑得好快啊......”
莫首南算了算年龄,道:“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你们相遇时你一百三十岁,假若当时他二十,那你两百岁的时候,他已经九十,腿脚不可能那样灵利。”
“所以,后来我想,是我认错了,那人根本不是他,或者,是他的后代。”苌夕思忖着,沉沉道,“他都有后代了......那他给我写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让我等到天荒地老,然后相信他过世的事实么?”
莫首南试探道:“你有无想过,他其实,不是凡人呢?”
“什么意思?”
“如若他不是凡人,仍活在世间某个角落呢?这种可能,你有无想过?”
“......没有。”
“既如此,我换个问法,你觉着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苌夕沉思,不断拿指甲抠弄桌角,许久之后,才得出答案。
“我觉着......他死了。”
莫首南一凛——若是八百年前的苌夕,是宁可自己死,也要对方活的性子。
苌夕不急不缓,说着他的想法:“我以前想,他只要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完好地呼吸、生活,即便将我忘干净,我心中便也完满。但这些话,听上去感人心扉,却委实要不得。你想,他如若活着,分明就是抛了我弃了我,而我却还得为他的活着开心......这样,不好,不公平。
所以,他应该是死了,必须是死了,才对得起他留的这句话,也对得起我这八百多年。”
最后一句话,竟有一股子嗜血的狠戾。
莫首南定定看着他,道:“你的执念很深。”
苌夕轻飘飘一笑,夹杂着一点苦,“不深我也不会惦记到现在。”他对着角落轻叹了一声,又深深往肺里猛吸了一口,复又慢慢吐出来。
莫首南想了想,“给你说个故事。”
“嗯。”
莫首南垂眸,徐缓道:“曾有个书生,赶考路上没留意,掉进了一口枯井。他爬不上去,十分着急。他的友人在枯井边对他说,‘你等等,我去找条绳子拉你上来,找不到,我再回来与你想办法’。于是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第三天,没等到友人,却等来一场大雨。你认为,他会如何做?”
苌夕想到了对策,道:“下雨正好,枯井蓄了水,他就可以游上去了。”
莫首南摇头,道:“他没有。他见友人没有回去,便以为自己被弃了。于是他勃然大怒,指着井口大骂。奇怪的是,他一面痛骂友人,却仍一面固执地等。雨一直下,他就一直把自己沉在井里,直到......被淹死。”
苌夕被这个书生逗乐了,笑道:“他怎么这么笨,明明游上去就可以活命的。”
莫首南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叹然道:“是啊,就是很笨呐......”
苌夕一愣,将那个故事又回味一遍,问道:“你说的,当真是书生?”
他把当真两个字咬得很重。
莫首南莞尔,“当真是书生。”
苌夕仿佛陷进难题,偏过脑袋,反复琢磨那故事的涵义,没有再接话了。
首南说的不是书生,是他。
其实,他与沭炎的情义算不上多深,既未同甘苦,也未共患难。但他偏偏像是一个愚蠢的囚徒,自己把自己关在牢笼里,始终不出来。
苌夕十分喜欢与首南聊天,那个瞧上去孱弱的人,内心却比任何人都强大,总会在无尽黑暗中,为他织一片明月光。
既不点破,也不焦虑,却总能将力量注入他体内。像徐缓流动的涓涓溪水,源远流长,流进他心里那片干涸的荒地。
那晚,苌夕留宿在莫首南的住处。莫首南的床铺只有一张,又窄。他便念了个法术,变了另一张,自己睡上去。
“首南,你知道么?今天与你说的那些话,这么久我一直闷着,从未与人说。”
哪怕是白葶。
莫首南嗯了一声,“我知道。”
苌夕倏地抬起上半身,望向小床上的人,道:“首南,明日可否别去摆摊写字了?”
“为何?”
“我定然是睡到日上三竿的,那时候我起来,得有人给我做饭。”
“后院有果林。”
苌夕不满这个回答,哼了一声,侧过身去,背对那人。
莫首南望着那倔强的后脑勺,尴尬地咳了咳,道:“明日......不去了,家里有些事要处理。”
苌夕心里乐开花,又转回去,道:“一言为定?”
莫首南勾唇,“嗯。”
次日,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太阳已经晒了屁股,苌夕却还没醒。
有人戳了他一戳,他哼哼唧唧地扭动两下,接着睡。
又被戳了一戳,他摆摆手,糯糯道:“首南别闹......再睡一下下......”
对方不厌其烦地戳着,苌夕干脆装死。
直到那人开口说话:
“小东西,我不在便睡这么久么?”
期盼了八百年的声音蓦然闯入耳廓,苌夕翻身坐起,定定看着对方。
月白的衣裳,如墨的眸眼,仍是旧时模样。
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美人,你又来了?”
“又?”沭炎点头,坐到他身边,道:“怎么,经常梦到我么?”
苌夕的眼神变得明亮,点点头,道:“嗯,比如现在就是。”
沭炎勾唇,道:“现在是真的。”
苌夕跟着也笑了,露出右边的酒窝,道:“美人就是喜欢哄我,明明是做梦,偏偏跟我说不是。”
沭炎柔声,道:“喜欢你才哄你,不然,你瞧过我哄别人么?”
苌夕仔细想了想,道:“没有......”
沭炎道:“这下,该相信我是真的了吧?”
苌夕万分谨慎,道:“......不能。”
“为何?”
“不为何......”
沭炎轻轻揉他的头,道:“那你要如何才能信?”
苌夕道:“你掐我一下试试?我痛就知道了。”
沭炎刮了下他的鼻子,宠溺道:“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苌夕垂首,很不高兴。
沭炎见他这样,便象征性在雪白的脸颊上掐了一记。
苌夕不满意,道:“太轻了,没感觉。”
沭炎无奈,道:“那要怎样?”
苌夕抬起手,道:“像这样。”
然后就用了十足十的气力,在自家脸颊上狠狠一扇。
......
“嗷——”
某狼第无数次在剧痛中惊醒,徐徐坐起身。
从悲伤,到惧怕,再变成习惯。
.......................................
莫首南自己转着轮椅轱辘,从茅屋后面的果林摘了些新鲜果子。回来之时,看着苌夕脸上的红掌印,惊愕道:“你鬼上身了?”
苌夕习以为常,露出掩饰的笑容,自恋道:“没错啊,而且还是个色/鬼,专门挑俊美无双的狼王苌夕下手。”
莫首南摇摇头,将果篮递给他,道:“我这里没有肉食,俊美无双的狼王,您恐怕只能将就吃了。”
苌夕接过果篮,抹了抹嘴,道:“有吃的就行。”
莫首南转着轱辘,去院子的水井打水洗手,道:“不嫌弃就好,出去可别说来我这里,我不管你吃喝。”
苌夕拿起一个青梨,用袖口擦了擦,咔哧咬下一口,心满意足道:“这话我说出去也没人信呀!”
莫首南听出话里的意思,笑得危险,道:“若是有人信,你倒还真要说么?”
苌夕真诚无比地摆手,道:“不会不会,铁定不会!”
莫首南擦干手,拿起一个梨,道:“那便好。”
两人正吃着,外头突然响起粗犷的人声:
“——莫首南?莫首南!给爷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