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议论他的那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挡在他面前道:“饭还没吃完,干嘛着急走啊?”
沈嘉禾后退一步,道:“饭菜不合口味,不想吃了。好端端的,两位为何拦人去路?”
那二人却紧逼上来,其中一人还亮出手中长刀来,沉声道:“我兄弟二人觉得你形迹可疑,请你取下帷帽亮出真面目,若是误会一场,我二人定向公子赔礼道歉。”
沈嘉禾道:“我天生貌丑,戴着帷帽只是不欲惊吓旁人,并不是二位怀疑的什么通缉犯。”
其中一人冷笑道:“通缉犯当然不肯承认自己是通缉犯。我劝你速速摘下帷帽,休要逼我兄弟用强。”
沈嘉禾满心无奈,正欲摘下帷帽以证清白,忽听那两人接连惨叫两声,一个捂脸一个跪地,恶声咆哮:“谁偷袭老子?!有种就滚出来跟老子单打独斗,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沈嘉禾见状,急忙避开他们快步离开,径直出了客栈,又是奇怪又是感激。
刚到街上,不成想便迎面遇见了徐大娘和杜月娥母女二人。
“嘉禾?”杜月娥纳罕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的字画摊谁看着呢?”
“边走边说。”沈嘉禾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举步往前走,笑道:“今日生意兴隆,字画都卖完了,我便提早收摊了。”
“真的?”杜月娥惊喜道:“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事。我早说过,你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总会遇到懂欣赏的人。”
沈嘉禾笑道:“承你吉言了。”
杜月娥道:“那你下午打算干什么去?”
沈嘉禾摇摇头,道:“我也正犯愁呢。”
杜月娥露出一点羞涩,道:“我跟我娘要去月老庙上香,你要随我们一同去么?”
沈嘉禾笑道:“好啊,我和你们同去。”
杜月娥今年已二十有六,却因相貌生得丑陋,至今尚未婚配。
她自己发愁,父母更愁。
只因杜月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现今在浔阳一家当铺里做学徒,今年也十八了,早已过了适婚的年纪,但当地有个风俗,姐姐未嫁,弟弟便不能娶,故而至今未曾婚配。
徐大娘为了将杜月娥嫁出去简直操碎了心,十里八村的未婚青年、老光棍、鳏夫们被她问遍了,却都没能如愿。
现如今,杜月娥的婚事已经成了整个白头村的心头大患,村民们都帮着张罗,都盼着能早些将这个老姑娘嫁出去。
月老庙永远香火鼎盛,人山人海。
杜月娥先上香,诚心跪拜,然后求签。
解签的老者拿着竹签念道:“永老无离别,万古当团聚。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是一支上上签,其意不言自明,无须解了。”
杜月娥喜上眉梢,道:“那我今年之内能嫁出去么?”
老者捋一捋山羊胡,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杜月娥撇撇嘴,高高兴兴地给了钱,道:“嘉禾,你要不要抽一签?”
沈嘉禾摇摇头,道:“不必了。”
杜月娥却已将签筒塞进了他手里,道:“来都来了,你就抽一签嘛。”
没奈何,沈嘉禾只好晃动签筒,摇出一根竹签来。
杜月娥捡起竹签递给解签老者,道:“这根签如何?”
老者念道:“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是一支中下签……”
“不必解了。”沈嘉禾将签钱放他面前,打断了他的话,“月娥姐,咱们走罢。”
杜月娥讷讷地点了点头,拉着她娘一齐离开。
又闲逛许久,好不容易捱到酉时,去到约好的地方,邵原已经在等他们了。
邵原笑道:“嘉禾,今天生意如何?”
沈嘉禾笑道:“出人意料的好,所有字画都卖完了。”
“真的么?”邵原惊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卖的那么便宜,就算全卖完也挣不了几个钱。”
沈嘉禾笑而不语,只将一个纸包递给他,道:“你前两天不是说你娘咳嗽老不好么?这是燕窝,回去和冰糖、雪梨一起炖了,有滋养肺阴、化痰止咳的功效。”
邵原一怔,道:“这……”
沈嘉禾将纸包塞进他手里,道:“你若同我客气,我可是要生气的。”
邵原笑起来,将纸包收进怀里,道:“多谢。”
沈嘉禾笑道:“咱们赶紧走罢,不然到家天要黑了。”
几人上车,向着夕阳沉陆的方向行去。
到了家,沈嘉禾简单用过晚饭,烧水洗澡。
他将烧好的热水倒进浴桶里,调好温度,这才脱了衣服坐进去。
疲惫的身体被热水包裹,舒服极了。但他泡了一会儿便觉头晕,于是搓洗一番便出来了,换上干净的里衣上床去,靠在床头读《食经》。
不知怎么的,沈嘉禾这两年特别喜欢读《山家清供》、《调鼎集》、《食珍录》、《易牙遗意》之类同做菜相关的书,偶尔也会照着书中所写的方法试着做一做,虽然十之八-九都难以下咽,他却孜孜不倦,觉得很有趣味。
读着读着便困了,他躺下来盖上被子,灯也懒得吹,便在昏黄的灯光里睡下了。
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到有人挡住了灯光,那人便斜倚在他身侧,低声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却觉得那声音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意识越发昏沉,渐渐沉进无边的黑暗里,他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心中隐隐害怕着什么,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
第二日,沈嘉禾又起晚了,头疼得厉害。
忆起昨夜的梦境,心中涌起不安。
他不敢再想,起床洗漱。
一直到吃完早饭,仍然觉得不舒服,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是着凉了。
昨晚不该洗澡的。
生病了就要吃药。
他去孙大夫那儿抓了药,回来煎了,捏着鼻子将一碗黑糊糊的药汤灌下去,然后上床去躺着,出了一身汗,直到黄昏时分,才觉得身上轻快了些。
简单吃过晚饭,沈嘉禾无所事事,便坐在门槛上,望着院中那棵枣树发呆。
今年春天路过这里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当年那株被大火烧成灰的枣树,竟然默默地长出了一株新树,已有大臂粗细,两丈多高,枝杈繁茂。
他突然便想留在这里生活,想等到枣子成熟的时候,尝尝甜不甜。
于是他留了下来,请来工匠,照着记忆中的模样,建了一座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
他还在西墙跟下种了一棵葡萄树,夏天的时候便结了一串葡萄,不过没等他摘一颗尝尝便被路过的鸟儿啄没了。枣树也结果了,红彤彤的枣儿挂了满树,瞧着便教人欢喜。他只尝了一颗,又脆又甜,一直甜到心里去。他打了许多枣下来,给村里的每户人家都送了些去。他再没吃过一颗枣,剩下的枣熟透了,落到地上,一场雨来,烂进了泥土里。他总觉得,这些枣是该同念念分享的,他不能独享。
他的念念,今年已经十四岁,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他……大概早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沈嘉禾仰头望着天上残破的月亮,轻轻叹息一声,起身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第75章 世子无赖75
沈嘉禾的字画突然就畅销起来。
每次出摊, 一个时辰之内准会卖光。
那个书生每次都来, 每次都丢给他五两银子, 沈嘉禾想拒绝都不能。
偶尔还会出现两个人争抢一幅字画的情况。
买主甲:“五两!”
买主乙:“十两!”
买主甲:“二十两!”
买主乙:“五十两!”
买主甲:“一百两!”
买主乙:“……”
沈嘉禾:“……”
原本只是个打发时间的活计, 意外地却挣了不少钱。
沈嘉禾留着这些钱也无甚用处, 便拿来做了些事情——将村口那条泥巴路修了,把籍奶奶家漏雨的屋顶补了,给一直想养羊的小渔买了一只小羊。
他还想帮邵原换一架好点的木板车,却被邵原拒绝了。
邵原给他出主意:“你不如在镇上租个铺子, 也不必再受日晒风吹。”
沈嘉禾觉得可行, 便让邵原帮着寻摸, 没多久便在白头镇租了一个小门面, 稍事修葺后, 挂上“墨客斋”的牌匾,放了两挂鞭炮, 便开始迎客了。因为客人太多, 沈嘉禾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请杜月娥来帮忙, 每月给她五两银子做报酬。他原本要给她十两, 杜月娥却坚不肯受,便折中成了五两。墨客斋却不是日日开门,依旧只在集市日开门, 平常沈嘉禾便在家里写字作画,兼着打理他的桃园。
沈嘉禾种了两亩桃树,春天刚种的, 现在还是树苗。
他并不懂得如何培育,于是请了村里的老人秦叔来帮忙打理,他在一旁打下手,顺便跟着学习。施肥、浇水、治虫、修枝……学的越多,他越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太简单了。他原以为种桃比种庄稼简单,只要将桃树往地里一种,擎等着它开花结果便好,哪知道还有这许多事情要做。但他并不是偷懒的人,学得十分用心,和秦叔两个人将这两亩桃树打理得井井有条。
待到第二年春天,沈嘉禾站在合欢树下,看着盛放如烟霞的灼灼桃花,心里十分欢喜。
小渔牵着羊儿在地头吃草,问:“沈叔叔,啥时候能吃上桃儿啊?”
沈嘉禾摸摸他的头,道:“你秦爷爷说,桃树种下三年后才会结果,这是第二年,所以明年你应该就能吃上桃儿了。”
小渔舔舔嘴巴,道:“那我要吃很多很多。”
沈嘉禾笑道:“好。”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院中的枣子又红了。
沈嘉禾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挂满枝头的红枣犯愁。
杜月娥从大门前路过,笑着问:“嘉禾,吃了没?”
“吃过了,”沈嘉禾道:“月娥姐,进来坐会儿罢。”
杜月娥便进了院,在沈嘉禾旁边坐下来,道:“你不写字画画坐这儿发啥呆?”
沈嘉禾道:“我在想该如何处理这满树的枣,烂在树上也太可惜了。”
杜月娥仰头望着枣树,想了半晌,道:“明儿个就是集市,不如把枣打下来带到墨客斋去,卖给那些来买字画的客人,咋样?”
沈嘉禾拍掌笑道:“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过我倒不想卖,送给他们便是,算作答谢罢。”
“便听你的。”杜月娥笑着站起来,道:“我去叫邵原来帮忙。”
没多久,杜月娥便带着邵原来了,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大竹筐。
邵原矫健得很,猴儿似的爬到树上,猛力一摇,立时枣如雨下,噼里啪啦掉了满地,沈嘉禾和杜月娥便一齐将枣拾到竹筐里去。摇了几次之后,枝头上还有许多长得牢的枣摇不下来,沈嘉禾便递了根竹竿上去,让邵原打枣用。
三个人忙活了半个上午,收获了满满两大筐枣。
沈嘉禾留他们吃午饭。他亲自下厨,杜月娥打下手,邵原负责烧火。
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杜月娥吃一口菜,笑道:“嘉禾生得俊,性子好,有学问,还烧得一手好菜,竟教人挑不出丝毫不足来。”
邵原点头道:“的确,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的人。”
沈嘉禾失笑,道:“我看你俩是枣吃多了,嘴这样甜。”
杜月娥笑道:“我们是实话实说。”
沈嘉禾一人夹一筷子菜,道:“赶紧堵住你们的嘴。”
第二日,邵原驾着驴车,拉着沈嘉禾、杜月娥和两大筐枣去镇上。
到了墨客斋,邵原帮着将枣搬进去便走了。
因想着客人得了枣却没地儿装,杜月娥昨日同她娘一起缝了几十个布袋子,她将枣分装进布袋子里,装得满满的,凡是进店的人,不管买不买字画,她都送一袋枣,道:“自家种的枣,又脆又甜,送予客官尝尝,多谢您光顾本店。”
自然不会有人拒绝,皆笑盈盈地接了。
一个上午过去,一筐枣便空了。
墨客斋对面坐落的是琼觞楼,白头镇最好的酒楼。
裴懿独自坐在二楼的包厢里,桌上无杯盘无碗盏,只有一袋红枣。
他拈起一颗枣,咬一口,极甜。
一颗又一颗,他竟将一大袋枣全吃光了。
“翳风。”裴懿唤道。
翳风推门进来,道:“主子有何吩咐?”
裴懿道:“将剩下的枣全买来,我要带回去给念许吃。”
翳风道:“是。”
裴懿转头望向墨客斋里,沈嘉禾正同杜月娥有说有笑。
裴懿不由跟着笑起来,低声自言自语:“嘉禾,再等我三个月,咱们便能在一起了。”
☆、第76章 世子无赖76
立冬那日,沈嘉禾去为季常和许绣心夫妇送寒衣。
合欢树的叶子已经落尽了, 光秃秃的枝丫纵横参差,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随风摇曳。
沈嘉禾在坟前摆上祭品, 拢起一堆落叶,用火折子点燃, 然后就着火堆将纸钱和冥衣悉数烧了。
他席地而坐,对着孤坟絮语:“十年光阴, 不过弹指一挥间。想当初,我信誓旦旦,要抚养念念长大成人, 但我却食言了, 将他一个人丢在了波诡云谲的皇宫里,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们。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在十年前死过一次, 从此东躲西藏, 颠沛流离, 我不能让念念跟着我受苦……有那个人护着他, 想来他这些年应当过得很好。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何模样了,是否已有了心仪的姑娘……我真想他,但愿有生之年能再见他一面……”
沈嘉禾在冷风中坐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临近村口时, 天空突然飘起雪粒子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原本郁郁的心情突然便好起来。
回到家,燃起炭炉,坐到窗前, 静看雪落。
雪越下越大,雪粒子变成雪花,一片一片将目之所及渐渐妆点成白色。
一直坐到天黑,简单弄了些东西果腹,便上床睡觉。
他想,待雪下一整晚,明早起来便能堆雪人了。
宫女端着洗漱用具进来,裴懿瞧见她肩头的雪屑,哑声道:“下雪了?”
宫女道:“是,昨夜亥时便开始下了,到现在还没停呢。”
裴懿咳嗽两声,道:“把窗户打开。”
宫女为难道:“皇上,您龙体欠安,受不得风寒……”
“打开!”裴懿沉声打断她。
宫女蓦地一抖,忙应了声“是”,放下脸盆去开窗。
风裹狭着雪花飘进来。
外头银装素裹,白得耀眼。
裴懿微微笑起来。
一旁的宫女瞧见,顿时惊愕不已。
自打前年被调到御前伺候,她便从未见皇上笑过。他从来都是冷得像冰一样,教人望而生畏。她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这样英俊,与平素判若两人。
裴懿收了笑,沉声道:“告诉刘庚,让他准备准备,朕要出宫。”
宫女有心想劝一劝,转念一想,劝也是白劝,反惹皇上怪罪,便作罢了,应了声是,躬身退出去,踏着雪去寻大太监刘庚。
刘庚听了宫女的话,叹一口气,道:“咱家知道了,你自去忙罢。”
待宫女走了,一旁的小太监问:“师父,皇上不是一直病着么,怎的突然要出宫?”
刘庚望着外头的茫茫大雪,道:“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皇上都要去一个地方,雷打不动。”
小太监纳罕道:“什么地方?”
刘庚嗔他一眼,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小太监忙陪着笑答应一声,自去准备出宫事宜了。
裴懿简单用过早饭,乘着煖轿出宫。
他身穿狐裘,手中抱着手炉,却依旧觉得冷,咳嗽不止。
刘庚在外头听见了,隔着窗帘劝道:“皇上,要不今儿个便别去了,待您身子大好了再去也不迟啊,这才刚过立冬,冬天还长得很,后头定还有几场雪要下的。”
裴懿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却没有答言,靠在轿壁上闭目养神。
刘庚默默叹了口气,心知劝不住,便没再吭声。
半个时辰后,煖轿停在沈家荒宅门口。
裴懿下轿,独自进去,反身关上大门,其余人等便立在风雪中。
刘庚等了一个时辰,身子都冻僵了,却还不见裴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