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两人曾是至交好友, 如今却已君臣有别, 公羊溪林屈膝跪拜道:“臣公羊溪林, 参见太子殿下!”
裴懿径自落座, 淡声道:“你我之间,何必多礼, 起来坐罢。”
“谢太子殿下。”公羊溪林起身, 在裴懿下首落座,道:“前线的捷报前日才送到, 太子殿下怎的便已回京?”
裴懿看着他, 缓缓道:“我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归心似箭,所以便提前一步回来了, 却没想到,我想见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公羊溪林早已料到他此行为何,闻言, 急忙起身,躬身道:“太子殿下……”
“不必说了,”裴懿抬手打断他,道:“我知你不过是奉命行事,我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只是想来问一问你,他在临死之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公羊溪林心下一松,道:“他不曾留下什么话。”
裴懿道:“只言片语也无?”
公羊溪林摇头,道:“他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裴懿惨笑一声,道:“他可真是绝情,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他更绝情的人了。”
公羊溪林默然不语。
裴懿起身,走到公羊溪林身边,抬手拍拍他的肩,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许久不曾一起喝酒了,改日得空了往太子府去一趟,咱们痛饮一番。”
公羊溪林道:“是。”
裴懿道:“我走了,不必送我。”
语罢,他举步便走,公羊溪林躬身道:“恭送太子殿下!”
待他走远了,公羊溪林起身,望着他的背影,神情莫测。
下午的时候,裴懿抱着一坛骨灰,独自去了沈家荒宅。
他飞身上到屋顶,抓一把骨灰,扬手洒进风里,风卷着灰屑飞向远方。
一坛骨灰撒完,他随手将骨灰坛往下一丢,瓷坛掉落院中,摔得粉碎。
裴懿迎风而立。
风卷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他凝眸眺望远方。
广厦毗连,碧瓦朱阁,绿柳红絮。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却没有他爱之如命的那个。
没了那个人,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但他相信,岁月漫长,他总能寻到他的。
可是人海茫茫,他又该去何处寻他?
一声叹息流落风里,人却已了无踪影,空余满院荒芜。
回到太子府,裴懿将翳风唤到跟前。
裴懿道:“府中现在有多少暗卫?”
翳风道:“三百。”
裴懿道:“死士呢?”
翳风道:“二百。”
“你明日便带领这三百暗卫和二百死士离开浔阳,寻找沈嘉禾的踪迹。”裴懿道:“一切都要在暗中进行,千万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你们的行动。”
翳风一怔,道:“殿下,沈嘉禾不是已经……”
他没敢说出那个字。
裴懿沉声道:“他还活着。”
翳风沉默一瞬,道:“可是属下曾亲自察验过尸身,的确是沈嘉禾无疑。”
“我说他活着他便活着,”裴懿露了怒容,“我让你去找你便去找,哪来那么多废话!”
翳风不敢再多言,躬身道:“属下失言,请殿下恕罪。”
裴懿道:“如果穆国找不到,便去北岚,北岚找不到,便去苍云,就算翻遍整个天下,也要将沈嘉禾给我找到。”
翳风道:“属下遵命。”
“如果找到了他,千万不要惊扰他,”裴懿不觉放柔了声音,仿佛像吓到谁似的,道:“只需暗中保护即可,等待我的指示。”
翳风道:“属下谨记。”
裴懿摆摆手,道:“你下去罢。”
翳风躬身告退。
裴懿随即扬声唤道:“来人!”
景吾应声进来,道:“殿下有何吩咐?”
裴懿道:“去将沈侧妃叫来。”
景吾领命而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沈落玉来了,她正欲行礼,裴懿便道:“坐罢。”
沈落玉谢了恩,在旁落座。
裴懿也不赘言,直接道:“我之前说过,要立你做太子妃,你明日便随我一起进宫,我自会同父皇母后提起此事,你只需在一旁安静待着便好。”
沈落玉一怔,柔声道:“是。”
裴懿道:“待册封之礼后,你便将念念送到我这儿里,我要亲自教养他,裴臻则照旧由你抚养。”他顿了顿,补充道:“将他当作我的亲生儿子抚养。”
沈落玉再如何冷情冷性,毕竟是个女人,女人天生便带着母性。
裴臻是她空虚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她尽心尽力地养育他,眼见着他一点一点的长大,心中的欢喜是难以言喻的。但裴臻的身世始终像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心上,让她时时担忧,她拿不准裴懿会如何处置这个无辜的婴儿。既然今日裴懿主动提及,她便忍不住想要探?7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剿目诜纭?br /> 沈落玉觑着裴懿的神色,道:“殿下,妾身斗胆问一句,对于裴臻,殿下到底有何打算?”
裴懿看向她,道:“怎么,你担心我会杀他?”
沈落玉道:“妾身不敢妄自揣测殿下的心思。”
裴懿道:“你放心,我不会动他。他是我的嫡长子,也将是我此生唯一的儿子,日后,他会成为太子,成为皇帝,你也将母凭子贵,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
沈落玉不置一词,只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裴懿兀自笑了笑,道:“你不信我?”
“不……”沈落玉顿了顿,道:“妾身只是想不通,殿下为何要如此做。”
裴懿道:“想不通便不要再想,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
沈落玉垂首应是。
裴懿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嘉禾留给我的那封信呢?我到处找都找不到。”
沈落玉略一迟疑,道:“那封信被皇上撕了。”
裴懿神色微黯,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沈落玉起身告退。
裴懿静坐许久,怅然叹息。
第二日,裴懿领着沈落玉入宫。
先是去了韦慧君的凤仪宫,可巧裴慕炎也在,倒省事了。
行礼问安过后,韦慧君将裴懿唤道近前,又是心疼又是嗔怪,道:“苦了我儿,竟瘦了这么许多。既然回来了,怎的不早些进宫来?倒教为娘惦念的紧。”
裴懿乖乖认错,随便寻个理由搪塞过去,也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提了册封沈落玉为太子妃的事。
韦慧君又惊又怒,厉声反对,见裴慕炎坐在一旁不吭声,急道:“皇上,您怎么不作声?您可千万不能由着太子胡作非为呀。”
裴慕炎沉着脸冷哼一声,道:“他现在翅膀硬了,没人管得住他了,老子也懒得管他,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去,到最后栽了跟头,谁疼谁知道!”
说罢,他起身拂袖而去。
韦慧君心知自己儿子是个有主意的,只要他下了决定,没人能阻止得了。
她哀叹一声,对静坐一旁的沈落玉道:“沈侧妃暂且退下罢,本宫要同太子单独说几句话。”
沈落玉起身告退,一众侍者亦被屏退,殿中只剩母子二人。
韦慧君拉着裴懿的手,道:“我听你爹说,你要同他断绝父子关系?娘知道,那只是你的一时气话,对不对?”
裴懿不应声。
韦慧君叹口气,道:“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岂是你一句话便能断绝的?你记住,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比你的爹娘更爱你,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若要怪,便怪我好了。如果不是我当初管你管得那么严,你也不会误入歧途……但现在纠正过来也为时未晚,天底下绝色女子多得是,不管你喜欢什么样的娘都能给你找来,你便忘了过去的那些荒唐事,多纳几个妃子,生儿育女,为咱们裴家开枝散叶,好不好?”
裴懿看着韦慧君,道:“娘,我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沈嘉禾。我心爱的人被我爹害死了,我没办法为他报仇,就连生气都不能么?”
韦慧君听他说不喜欢男人,心中顿时欢喜,强忍着不喜形于色,连声道:“能能能,你当然能生他的气。”她微微一顿,又道:“但也不该说出断绝父子关系的话来,你不知道你爹昨日回来发了多大的火,把我都吓着了。”
裴懿沉默片刻,道:“等我哪天不恨他了,我自会同他修好。”
韦慧君愈发高兴,抬手摸摸儿子的脸,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裴懿道:“那册立沈落玉做太子妃的事,您是答应了?”
韦慧君犹豫片刻,不死心地劝道:“今日的太子妃,他日便是皇后,沈落玉出身低贱,怎能当此大任?”
裴懿辩道:“您也是平民出身,如今还不是贵为皇后?”
一句话顶得韦慧君哑口无言,语塞半晌,才道:“这如何一样,我同你爹成亲时他还只是个无名小卒,门当户对,但你贵为太子,怎能立一个平民做太子妃?岂不是让人耻笑么?”
裴懿道:“立一个平民做太子妃,才更显皇家风范,教百姓觉得咱们亲民爱民,对咱们获取民心有百利而无一害。”
韦慧君无奈一笑,道:“好了好了,我辩不过你,你想怎样便怎样罢。但我依了你这件事,你也得依我一件。”
裴懿道:“何事?”
韦慧君道:“堂堂太子怎能只有一个正妃,还要有侧妃、才人、御女……”
不待她说完,裴懿便打断道:“好,我全都依您。”
韦慧君惊喜道:“此话当真?”
裴懿道:“当真。”
韦慧君顿时喜上眉梢,越发觉得沈嘉禾确实该死,他一死自己的儿子就变正常了。她高兴道:“好,我明日便让钦天监选个好日子,着礼部准备册封事宜。”
四月初八,册封大典,沈落玉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受群臣朝拜。
她身穿锦衣华服立于高处,恍然如梦。
虽然身份变了,但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念念被送到裴懿身边去了,沈落玉便全心全意地照顾裴臻。裴臻已经一岁,开始蹒跚学步,而且会咿咿呀呀地说话。她已将他视为己出,疼爱至极。
这日,沈落玉正同几个侍女在花园里教裴臻走路,忽见裴懿迎面走来,忙躬身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裴懿淡淡道:“起身罢。”
沈落玉起身,便听一个温润男声道:“参见太子妃。”
循声看去,竟是魏衍!沈落玉吓了一跳,急忙镇定心神,道:“不必多礼。”
魏衍起身,笑看向被侍女抱在怀里的裴臻,道:“一转眼小皇孙已经长这么大了,当真是粉雕玉琢,可爱极了。”他看向裴懿,道:“殿下,我能抱抱小皇孙么?”
裴懿淡然点头。
魏衍上前,伸手将裴臻从侍女手中接过来抱在怀里,裴臻却也不怕生,伸出小手便去抓魏衍的脸,魏衍不防,登时竟被他抓出一道血印子来,沈落玉一惊,忙道:“乘鸾,快将臻臻抱回来。”
原先抱着裴臻的侍女立即上前将他接回去,魏衍笑道:“无妨,不疼的。”
裴懿道:“抱下去罢。”
沈落玉立即告退,领着侍女们离开。
裴懿道:“要不要叫个太医来给你上点药?”
魏衍笑道:“不必了。”
二人进了旁边的一处凉亭,相对而坐。
魏衍道:“殿下写信让我来浔阳,到底所为何事?”
“我欠你一个赏赐,这次叫你来,便是想还上这个赏赐。”裴懿径自道:“因着连经两场大战,穆国内耗严重,导致国库空虚,亟待填补。如今掖阳已归我穆国所有,你便也是穆国子民。眼下商部左侍郎空缺,我有意将此官职授予你,利用你的经商之才,使得穆国的商业繁荣起来,尽快充盈国库。你可愿意么?”
魏衍跪地拱手道:“谢太子殿下抬爱,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裴懿忙扶他起来,道:“我对你甚有信心。”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却各有盘算。
韦慧君说到做到,接连为裴懿纳了三个侧妃、六个才人、九个御女,个个绝色,他来者不拒,尽皆收纳入府。
裴懿对女色毫无兴趣,却又不能置之不理,若传到韦慧君耳朵里,又是一桩麻烦事。
于是,他暗地里寻了个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张无比逼真的人-皮-面-具,隔三差五地便让景吾戴上人-皮-面-具扮作他的样子,替他去临幸那些女子,而且雨露均沾,免得她们拈酸吃醋,生出事端。
裴懿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
整顿吏治,广纳贤才,通商惠工,轻徭薄赋……不知不觉,他竟真如沈嘉禾所期望的那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英明贤德的太子,受帝王器重,受百官爱戴,受万民敬仰。
但只有裴懿自己知道,他有多厌恶这样的自己。
☆、第72章 世子无赖72
星霜荏苒, 居诸不息。
日子如流水, 哗啦啦地逝去。
一年过去, 两年过去, 三年过去……转眼之间, 已是八个寒暑,裴懿却依旧找不到沈嘉禾。
他时常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或许沈嘉禾真的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所以他翻遍整个天下都找不到他。但他依旧坚持不懈地寻找着, 或许已经成了习惯, 或许只是给自己一个继续活下去的念想。
这年刚入冬, 裴慕炎生了一场大病, 时好时坏, 总也不能根治。
缠绵病榻数月,终于在开春时油尽灯枯, 行将就木。
裴懿在床前侍疾, 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个多月,早已煎熬得不成样子。
裴慕炎浑浊的双眼透出微弱的光, 眨也不眨地盯着裴懿, 紧紧握住他的手,虚弱道:“懿儿,你……你还恨我么?”
裴懿眼含泪光, 微笑着摇头,道:“你是我爹,我顶多气你恼你, 怎么会恨你呢?”
“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怪我,怪我杀了沈嘉禾,但我也是……逼不得已,我不能眼看着你……遭人非议、唾骂,我是你爹,我得……保护你,我得在你迷路的时候……拉住你的手,将你带到正路上来,就像……像你小时候那样。”裴慕炎气若游丝,说得极是艰难。
裴懿落下泪来,忙抬手擦去,哽咽道:“你别说了,我都懂,我都懂的。”
“我从不后悔……那么做,我甚至觉得,那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你看,你现在……多好,多么优秀,我的儿子……将会成为一代明君,比他老子强……强上百倍,我特别高兴,特别为你……感到骄傲。”
眼泪越越擦越多,裴懿索性不再管,任它放肆流淌。
“懿儿,你许久不曾……唤我一声‘爹’了,我想听……听你……”裴慕炎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说不话来了。
“爹,爹,爹……”裴懿紧握着他的手,一叠声地唤着。
裴慕炎的脸上现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笑来,合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道:“我……这辈子……活得……值!”
紧握的手骤然松开,掌心却还残存着一点温度。
“爹!”裴懿哭嚎一声,扑在裴慕炎身上,泣不成声。
裴慕炎下葬后,裴懿继位,帝号乾武。
随后,裴懿尊韦慧君为太后,立沈落玉为皇后,裴臻为太子,封公羊溪林为护国将军,升魏衍为丞相兼太子太傅,至此,因穆高祖薨逝而短暂动荡的朝局迅速平定下来。
虽然从太子变成了皇帝,每天要做的事却并没有太大改变,只不过比以前更忙了些。
裴懿却很享受这种忙碌,他不能也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他便会被无孔不入的思念折磨得几欲发疯。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沈嘉禾的思念不仅没有半点消减,反倒越来越炽烈,教人招架不住。
近来他时常想起幼年的事。
那些纯净得一尘不染的日子,那些朝朝与暮暮,总会在不经意间从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漂浮上来,先喂他一口蜜糖,再撒他一把砒-霜。
他时常觉得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却又一次次挺了过来。
不过是为着那一点念想,那点终有一日会寻回所爱的念想。
裴懿派了更多的人去寻沈嘉禾,几乎是洒下天罗地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