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怀希冀地想,在凛冬到来之前,他一定能找到沈嘉禾。
却没想到,秋天的时候便传来了好消息。
立秋刚过,天气猛地便凉下来。
裴臻不小心着了凉,又是咳嗽又是发烧,翻翻覆覆总也不见好。
裴懿听季念许提起,便抽空去看了一趟。
裴臻对裴懿一直又敬又怕,裴懿来看他,他受宠若惊,问什么便乖乖答什么,甚至被摸了摸头,他幸福得几乎要晕眩了。
等裴懿走了,他兴奋地抱住季念许,道:“念哥哥,父皇刚才摸了我的头!他第一次摸我的头!我不是在做梦吧?天啊,我要开心地昏过去了!”
季念许将他从怀里拔-出-来,哭笑不得地道:“被摸一摸头便将你高兴成这样?当心教人知道了可要笑话你。”
裴臻突然便有些丧气,往床上一躺,郁郁道:“自打我记事起,便从未见父皇露过笑脸,他总是阴沉沉的,教人不敢亲近,但我又很想亲近他,却没那个胆子。他今日摸摸我的头,便是他对我做过的最像父亲的举动了。唉,你是无法体会我的心情的。”
季念许默了默,道:“在我小时候,他不是这样阴沉的,也会开怀大笑。”
“真的么?”裴臻眨眨眼,道:“我实在想象不出父皇开怀大笑的样子。”
季念许道:“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不如意的事经历得多了,笑容便越来越少了。”
裴臻道:“父皇乃一国之君,也会有不如意的事么?”
“当然,”季念许道:“只要是人,便会有不如意。”
裴臻沉默片刻,道:“念哥哥,你现在越来越像父皇,笑得越来越少了,你有什么不如意?说给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如意呢。”
季念许微微一笑,道:“你赶紧好起来便是帮我了。”
裴臻道:“我感觉我很快就会好了。”
季念许道:“那便好。”
从裴臻那儿出来,季念许信步走着,忽听到振翅之声,抬头一看,是裴懿的信鸽。
他足尖点地飞身而起,手到擒来,抓着信鸽落地,解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筒,扬手将信鸽放飞,然后快步往御书房走去。
裴懿除了上朝和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与朝臣议事。
果不其然,裴懿正同御史大夫魏衍议事,季念许不欲打扰,自去偏殿等待。
他把玩着手中的信筒,心想,这大概又是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
这么多年过去,作为唯一与裴懿分享秘密的人,其实他对沈嘉禾是否还活着早已产生怀疑。他是亲眼看见过、触摸过沈嘉禾的遗体的,虽然他那时尚且年幼,但他记得清清楚楚。当裴懿告诉他沈嘉禾还活着的时候,他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便相信了,可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开始怀疑,一切只是裴懿过度悲痛之下无法接受现实从而产生的臆想,他年复一年地做着徒劳的努力,来达到自我欺骗、自我慰藉的目的。
季念许缓缓将信纸从信筒中抽出来。
鬼使神差的,他解开上面的丝线,缓缓将信纸展开,白纸黑字现于眼前:“启禀皇上,沈嘉禾已找到,他在白头村。”
☆、第73章 世子无赖73
白头村?!
这正是季念许幼时生活过的那个村子!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又一字一字看了许多遍, 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禁欣喜若狂,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裴爹爹!
“裴爹爹!裴爹爹!”季念许高喊着冲进御书房。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这么唤过裴懿, 仿佛没了沈爹爹,便也没了裴爹爹,只剩下皇上。
他几乎要将好消息脱口而出,蓦地瞧见魏衍, 这才生生止住了, 道:“皇上, 我有件事必须现在同你说, 一刻也等不得。”
裴懿瞧他满脸喜色, 便有了一点预感,登时心跳如鼓, 却又不敢置信, 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淡淡道:“魏卿, 今日便先说到这里, 余下的改日再议。”
“是,臣告退。”魏衍躬身后退,到门口时才转身离开。
裴懿目光沉沉地看向季念许, 强自镇定道:“最好是要紧事,否则看我怎么罚你。”
季念许快步走到他身边,将那张信纸铺展在他面前, 高兴道:“裴爹爹,沈爹爹找到了!”
裴懿登时如遭雷击,双目死死盯着那两行小字,却读不懂它们的意思。
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失望,当希望来敲门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相信的勇气。
“这、这上面写的什么?你念给我听!”裴懿的声音在发抖。
季念许铿锵有力地念道:“启禀皇上,沈嘉禾已找到,他在白头村。”
裴懿颤声道:“再念一遍!”
季念许便更加大声地念了一遍。
“白头村……白头村……”裴懿低声重复。
“就是我小时候住的那个村子呀!”季念许提醒道。
“他在白头村……”裴懿猛地站起来,疾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他又猛地站住,伸手扶住门框,怔怔地站立许久,突然唤道:“刘庚!刘庚!”
侍奉两代君主的老太监刘庚两步到他近前,道:“皇上,奴才就在您跟前儿呢。”
裴懿道:“你快去将魏衍给我叫回来!”
刘庚答应一声,急忙去了。
裴懿转身,缓步回到御案后坐下,表情变幻莫测。
季念许在旁看着,道:“裴爹爹,沈爹爹找到了,你不打算将他带回来么?”
“不,我不能将他带回来,”裴懿低声道,“我不能再将他关进笼子里,我要让他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世上。”
季念许心头一震。
他蓦地跪到裴懿脚边,将手放在他膝头上,仰脸望着他,眼泛泪光,道:“裴爹爹,我也不想住在笼子里,求你放我出去罢,放我去找沈爹爹,好不好?”
裴懿微微摇头,道:“不,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待时机成熟了,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去找他……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去见他一面……”
正说着,刘庚带着魏衍回来了。
裴懿低声对季念许道:“你先下去。”
季念许起身,快步出了御书房。
他高兴极了,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高兴过了。
他在脑海中勾勒沈嘉禾的模样,想象着将来重逢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二天,宫里突然传出皇上抱恙,由丞相暂代朝政的消息。
景吾贴着人-皮-面-具躺在龙床上假扮抱恙的皇上,接受着太医的诊治、太后的关心、各宫嫔妃的嘘寒问暖,觉得这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干了。
而此时此刻,真正的裴懿正策马飞驰在路上,怀着满心热望与忐忑。
白头村离浔阳并不远。
裴懿两个日夜没合眼,在第三天的清晨抵达了目的地。
秋日的朝阳不似春日那般恹缩,也不似夏日那般热烈,温度与光线皆恰到好处。
裴懿坐在马上,沐浴在秋日初升的朝阳里,望着远处还未醒来的村庄,却不敢再靠近一步。
但他漂泊多年的心已然寻到了归宿,便是这里,这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庄。——不,不是这座村庄,而是住在这座村庄里的那个人。
裴懿兀自无声地笑起来。
当远处的村庄升起第一缕炊烟的时候,裴懿调转马头,离开这里。
他去到十里外的白头镇,寻一家客栈,要一间上房,倒头便睡。
这一觉便睡到黄昏日暮。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如此香甜安稳的觉,只觉神清气爽。
一想起寻觅多年的人就在十里之外触手可及的地方,更是满心欢喜。
忽然想起敲门声。
“主人,”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属下翳风。”
裴懿道:“进来罢。”
翳风推门进来,反手关门,走到裴懿跟前跪下,道:“参见皇上。”
裴懿道:“起来说话。”
翳风拜谢起身。
“他、他好么?”
“他很好。”
“现住何处?”
“当年季家的房子被大火烧成了废墟,他请人在这片废墟上新建了一座房子,同以前季家的房子一般无二。”
“他在白头村住了多久?”
“今年春天来的,不足半年。”
“可有查到他之前藏身何处?”
“属下无能,还未查到。”
裴懿沉默片刻,道:“从今往后,你便留在白头村暗中保护他,千万不能让他察觉到你的存在。”
翳风沉声道:“属下遵命!”
裴懿道:“你即刻去给我弄管迷烟来。”
翳风领命去了,不出一刻钟,便将裴懿要的东西交到了他手上。
裴懿洗了个热水澡,洗掉一身风尘和汗臭,换上一套寻常百姓的崭新衣袍,然后披星戴月往十里之外的白头村策马而去。
离村子还有半里地的时候,他翻身下马,将马拴在荒郊野道旁的一棵树上,然后运起轻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进如墨夜色里。
他远远便望见了幽暗的灯火,待越靠越近,那灯火渐渐明亮起来,他隐约看到了灯火中来回走动的身影,一颗心立时揪成一团,又是高兴又是酸楚,险些掉下泪来。
他强自忍住,如飞鸟般停落在房前一棵大树上,隐身在繁茂的枝叶里,暗暗窥伺着一别经年的爱人。
因为离得远,光线又黯淡,裴懿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教他心潮澎湃,情难自抑。
这一刻,那些被相思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岁月都有了价值,所有的苦楚都得到了报偿。
他默默地注视着,眼中渐渐浮起泪光,唇边却挂着笑。
厨房的光灭了,卧房的光亮起来。
窗户被推开,他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灯下读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许是看累了,竟以手支头打起瞌睡来。
秋夜的风多凉啊,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裴懿多想给他披件衣裳,又唯恐惊了他,好容易才忍住了。
他的头越垂越低,最终磕在了桌上,猛地惊醒过来。
似乎是磕疼了,他边揉着额头边站起来,关上了窗子。
未几,灯便灭了。
裴懿又按捺许久才飞身落进院子里,无声无息地走到卧房的窗前,在窗纸上捅出一个洞来,将竹管的一端插-进-去,对着另一端轻轻一吹,白色的烟雾逸出来,飘进房里去。
又稍待片刻,他轻轻推开窗户,纵身跃进去,落地时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一步一步走到床前,垂眸凝望着躺在床上的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断线珠子似的落下来。
☆、第74章 世子无赖74
沈嘉禾醒来时觉得头有些昏沉。
他坐起来, 揉了会儿太阳穴, 觉得好多了才穿衣下床。
打开窗户, 探头一看,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
他暗暗纳罕, 今日怎的睡到这么晚,平日里他总是太阳刚出来便自然醒了。
兴许是昨夜看书看得太晚了罢。
抬手摸摸昨夜磕到的额头,隐隐竟还有些痛,不由摇头失笑。
用凉水洗过脸, 算是彻底醒了。
便开始准备早饭。
先淘米, 将淘净的米放进锅里, 然后添上水, 开始烧火。
昨日帮着徐大娘给在浔阳做当铺学徒的儿子写信, 徐大娘给了他一把豍豆当作报答。
他边烧火边剥豆壳,剥好后又用清水洗干净, 待锅里的水烧开之后, 将豍豆倒进去,绿的豆白的米被搅合在一起, 倒是挺好看的。
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木柴, 将旁边的小灶引燃,然后起身去炒菜。
待菜炒好,粥也煮熟了, 米香混着豆香,格外诱人。
一碗清粥,一碟小菜, 他坐在晨光里独自享用,觉得滋味甚好。
正洗着碗,便听外头有人唤道:“嘉禾,你收拾好了么?要出发了!”
沈嘉禾忙扬声应道:“马上便好,稍等我片刻!”
那人便道:“好,你尽量快些,不然到镇上便晌午了!”
沈嘉禾边擦手边道:“知道啦!”
他急忙去到卧房,戴上一顶帷帽,垂至颈下的皂纱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又快步走进书房,拿起一个包袱,里面是早已打包好的字画,然后快步出去,锁上门,出了院子,再上一道锁,这才笑着同等在院门口的人打招呼:“邵大哥,徐大娘,月娥姐,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等我一个人,今日不小心起晚了。”
邵原坐在驴车头,笑道:“你不是见天起得比鸡还早么?今儿个怎么起晚了?”
沈嘉禾一面上车一面道:“昨夜读书读晚了,所以睡得沉,一不留神便睡过了时辰。”
徐大娘伸手接过他的包袱,道:“你说你又不考功名,那么用功读书做什么?”
杜月娥给他让出坐的位置,道:“娘,你不懂就别瞎说,人家嘉禾是有大学问的人,读书对他来说就跟吃饭一样,你一天不吃饭饿不饿得慌?”
“不过跟着人家学了几个字,瞧把你给能耐的,”徐大娘笑道:“都教训起老娘来了。”
邵原哈哈一笑,见沈嘉禾已经坐好,扬鞭一甩,道:“都扶好了,咱们要出发喽。”
天高气爽,秋色无边,目之所及,都是赏心悦目的好风光。
邵原和杜月娥对起歌来,是一首老少皆知的民歌,引得路上的人纷纷跟唱起来。
沈嘉禾虽不会唱,也跟着小声溜了几句凑热闹。
白头镇五日一集,沈嘉禾每逢集市便会带上自己作的字画去卖。
他并不指望这个赚什么钱,左右是个活计,不过用来打发时间而已,所以定的价格也便宜,一幅字十文,一幅画十五文,但纵使如此,来买的人也并不多,人们更愿意多花几文钱买些名家名作的赝品挂在家里。他却并不在意,即使摆了一天只卖出去一张,他也是高兴的。
一路高高兴兴地到了集市,沈嘉禾照旧去老地方摆摊,徐大娘和杜月娥一道去逛市集,邵原则去用驴车帮人拉货赚些小钱。
沈嘉禾将一块长长的青花布铺展于地,又将几幅比较合意的字画铺在布上,用小石头压好四角,其余的字画则依旧收在包袱里。
做完这些,他便往摊前一坐,也不叫卖,捧着一本《食经》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谁知一页还未读完,便有人来询问:“这幅画多少钱?”
沈嘉禾合上书,透过皂纱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他又看了一眼书生指的那幅画,是那幅春草图,便道:“公子若喜欢,十文便可拿去。”
书生闻言,讶道:“此画画艺精湛,笔墨不凡,便是十两也是值的,你怎么只要十文?倒是辱了这幅好画。”
沈嘉禾笑道:“画的好坏并不取决于它值多少钱。”
书生一窒,道:“这幅画我要了。”
沈嘉禾便将画卷起来,用麻绳绑好,递给书生。
书生接过画,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丢给沈嘉禾,道:“你愿意贱卖,我却不愿贱买。”说罢,他转身便走。
沈嘉禾低头一看手中的银子,竟有五两之巨!再抬头时,那书生却已没了踪影,他想将银子还回去都不能。没办法,他只好将银子收进怀里,暗道奇怪。
更怪的是,他这往日乏人问津的小摊,今日却蓦地生意兴隆起来,一共十几幅字画,未到晌午便卖光了。他一边收摊一边纳罕,莫非今日走了狗屎运?
但如此一来,他下午便没事做了。邵原一般都要忙到酉时才完,他若想搭便车,便也要等到酉时。
不管了,先填饱肚子再说。今日赚了钱,要吃顿好的犒劳犒劳自己才行。
沈嘉禾便去了附近的一家酒楼,挑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两个自己喜欢吃的菜,慢慢吃起来。
菜的味道并不如自己做的可口,但既是花了钱的,便不能浪费,只得硬着头皮吃下去。
正吃着,忽听近旁有人议论:“你看那人好生奇怪,吃饭还戴着帷帽。”
又听一人道:“这般鬼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其中定有蹊跷。”
“莫不是官府正在抓捕的那个通缉犯?”
“有可能。”
看来这顿饭是只能浪费了。
沈嘉禾掏出银子放在桌上,招呼28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小二结账,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