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知味地吃完一餐饭，金在中洗完了澡，便被奶奶飞快地赶上了床。陷在柔软的被褥里，金在中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听着陈奶奶坐在床边对他絮絮叨叨。
『唉哟，你不知道你走的那天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我从村东头找到村西头，一家一家的问，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结果……唉……』奶奶说到哽咽处，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泪不住地往下落。
『奶奶，对不起，我一直惹你生气。都是我……』金在中一开口便也说不下去了。
『不过你还算争气，进了城，也没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还找了个好工作。上次你那个老板过来，还说你在那儿干活干得多认真……』
『你说谁？！』金在中失声叫道，心脏狠狠撞了一下胸膛。
『你老板啊！』陈奶奶莫名看了金在中一眼，『就是那个跛脚的年轻人啊，人长得多俊，可惜瘸了一条腿……』
接下来的话金在中没有听到，他的脑子嗡嗡作响。男人的笑容，男人的声音，所有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此时又喧嚣地浮出表面，搅得他脑仁生疼。
『小在……小在……』陈奶奶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金在中听不真切。
老人担心地摇着失魂落魄的金在中，她的小在，许久不见，还是那么好看，从小就比村子里所有的女娃子都长得周正。可此刻那双剔透得能滴出水来的眸子却显得茫然不知所措，空洞得让人心疼。
老人心酸地住了嘴，沉默地注视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知道的，这孩子心地不坏，仅是倔强的性子随了他早逝的爹娘。看起来水灵的孩子，从小没了爹妈，谁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可是偶尔电话里的交谈，除了问候老人的生活，关于自己没提一丁半点，自己每次询问也都被机灵的少年糊弄过去。想必除了不愿服输，心里还是多少怨着他二叔。思念及此，老人又心口一痛，几经挣扎，还是迟疑地开了口。
『小在啊，其实你也别怨你二叔……』陈奶奶张口欲言，眼底深处闪烁着说不清的情绪。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应。
『你二叔其实没拿你父母的钱，』老人局促着，手头不住地搓着被角，『当年你爹妈啊，其实、其实本来就没什么积蓄，下葬时钱几乎花了个通透。他再不济，再对你不好，他还是闷着声把你养大了呀，可能脾气不好，但我自己的儿子是个咋样的人，我还是晓得的。』
老人话头止了又止，千言万语滞在肺腑，最终化作结尾的一声叹息：『小在，你别恨他……』
『让你辍学供你弟弟上学这事，他干得的确不地道，我也说过他。你走了后，你弟由他哥供着，也挺好的，家里也周转的过来……我只是担心你在外面过不好……』
目光定格在老人焦急无措的脸上，金在中大脑一片空白。今晚太多事颠覆了他的认知，表面的尘土散去，迷茫的薄雾仍间隔在他与真相之间。少年垂下头，掩去了眼里的倦意。
陈奶奶已经离开了，留下金在中蜷在被子里，细细品味之前被他死死压住如今又反噬过来的情绪。少年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喜欢上了郑允浩，不是贪图玩乐，不是年少无知。即便将来的他又万分之一的几率会爱上别人，他少年最诚挚、最热烈、最无拘无束的爱恋已然献给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那个曾在他流落街头、向他展现温暖后背的男人。
你到底，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金在中咬住下唇，一遍又一遍地在内心询问。
只要你喜欢我……只要你喜欢我……少年低声呢喃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屋里的水管又漏水了，滴滴滑落，在黑暗空旷的房间里听得分外清晰。男人半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腿边散落着乱七八糟的酒瓶。他的半边身体已经麻木了，有知觉的另外半边——疼痛正肆意撕咬着它。
你是看着我的脸想着他吗？
怪不得你下不去嘴啊，真是委屈你了。
少年赤红着眼，眼底的哀痛一览无余。男人知道，他应该反驳的，只要反驳一句，再反驳一句。
不是的，我看的想的都是你，我从来没有因为你想到他。
不是这样的，你相信我。
他应该反驳的，他应该抱着少年坚决地解释清楚。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徒然地困住少年，看着他眼底的光亮一点点消失，无穷无尽的黑暗涌上来，将自己与他全然淹没。因为说到底，男人自己也不能确定，他真的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在少年身上寻找他的影子。
即使他知道，那个人与少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与他，从来就不一样。
男人静静闭上了眼，靠在了沙发上。
第26章 沉淀
眼睛感受到窗外透进来的光亮，金在中眨眨眼，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少年躺在床上，瞪大了双眼看着陈旧的房梁，心里涌上阵阵安心感。好不容易得以充足睡眠的金在中满足地叹了口气，犹如喝饱了水的麦苗，叫嚣着想要伸展手脚。
起床后的少年麻利地洗了手脸，到了桌旁喝了口尚为温热的粥，打量着四周。房子与他记忆中相差不大，有几处翻了新，堂屋正中挂着一副诺大的全家福。
吃完了早饭，金在中背靠在大院的木板门，摊开手脚在温暖的阳光下消食。农村的阳光也与城市的不同，有别于城市光的透亮虚弱，透着一股饱满充实感。宛如金灿灿的蛋黄，慢悠悠地将人骨子里的懒劲儿给逼出来。金在中眯眼瞧着高挂的日头，估摸着还得多久二叔才能从田间回来。
吃饱喝足的少年已经不再费心去想烦心事。他就这点好，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可对人对事不上心的程度也是一等一的。目前除了陈奶奶和郑允浩，还没人能真正入得了他的眼。但这两个人，一个让他挂心一个让他伤心，投到他身上，也算是报应了。
几只老母鸡在他脚边提溜地转着，啄食着地上散落的米粒。奶奶兴许也去了别人家串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地上明晰的影子与他相伴相依。
静坐了一会儿，金在中懒洋洋地立了起来。他出神地看着远处火红的日头，想了想，还是向屋里走去。他也不出门，一个人在屋内东溜溜西转转，最后游移的目光定格在墙壁二叔一家的全家福上，照片上的陈奶奶穿着红火的大褂，笑得喜庆。金在中也不自觉地笑了笑。
这是在他离家的时候拍的，不过，就算他在，也不一定在上头。他和郑允浩到如今一张合影也没有呢，金在中撇了下嘴角。
无所事事的一天过得飞快，傍晚时金在中又和二叔一家坐在了餐桌上。除了二叔阴沉如故的脸色，一顿饭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吃完了。出乎金在中预料，要回里屋时倒是二叔叫住了他。
『你出来，咱们……聊聊。』无视旁边拼命打眼色的陈奶奶，二叔硬邦邦说道。
金在中点点头，沉默跟随二叔走了出去。他们来到村里的打谷场，皎洁亮白的月光倾洒在平整的水泥上，两个人挨着粗糙的石磨边坐了下来。
『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还好。』
『吃住怎么样？』
『都好。』
『这次咋突然回来了？』
『……想家。』
『……』二叔也不回话，他直视着前方黑压压的田地，点燃了一支烟。
金在中不自觉揉了下鼻子。
『咋了，想吸？』男人斜了他一眼。
『不，我戒了。』金在中摇头。
『你戒了？』二叔嗤笑了一声，『当初是谁偷我的钱去村里小卖部去买烟的？』
少年红着脸没吱声，直到袅袅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庞，少年略带窘迫的声音才响起：『我真戒了，你也……别老抽，对身体不好。』
『这话也轮不到你说，』二叔弹了弹手里的烟灰，鼻间喷出一口烟，『老子以前累死累活也没见你问声好的。』
『……』这下少年无言以对了。
一段沉静后，二叔又开口了。
『反正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省了我老娘整天在我耳边唠叨。上次你老板来，我看那人也可靠，你在外面好好干，这儿不用你操心。』
『他怎会来这儿？』
『谁？』二叔扭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我老板。』金在中轻咳一声。
『你老板啊，能干啥？就是说他会照顾好你啥的。7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大老远跑这破地，还拎着一大堆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提亲的。』二叔哼了一声，『腿也不利索，大老远跑这来白白找罪受。』
『然后呢？』金在中紧张地追问。
『然后，走了呗。』二叔手一松，吧唧一脚踩上掉落在地的烟头。
『……』少年郁闷地撅起了嘴。
『反正你在家呆几天，让老娘看看你。回去之后好好干活，晓得了没？』二叔生硬地说。
『二叔，我……』金在中的内心突然涌上一股愧疚，无论如何，由始至终总是他欠着别人。
『行了，啥也别说。』二叔不耐烦摆摆手，『本来就没啥可说。你个兔崽子不气我就谢天谢地了，咳咳。』说到这男人忍不住干笑了两声，金在中的嘴角也淡淡露出一个梨涡。
『反正啥时候想走了告诉我，我开摩托把你送到镇上，拖拉机又慢又颠屁股的。』男人干咳一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了，回去了。』
『嗯。』金在中也起身，跟在二叔身后不急不缓地往家走。
少年沐浴在如练的月光中，看了看二叔宽厚的肩膀，又侧头望向远处漆黑的树丛和农舍。弓月高悬，破开尘世的喧嚣与嘈杂，徒留下一地华裳同浓浓的夜色相伴。至少这一刻，少年感觉，年幼时那股比天高的无可名状的自信，又回到了身上。
凭着这股力量，他能度过眼下的迷茫，亦或之后的困难。
几天后，当金在中下了长途汽车时，天色已暗。无视车站周围车水马龙繁华热闹的景象，他快步地走到公交站台，等候公车。这种大城市的夜景他其实始终没有习惯过，幼年的一豆灯火到之后的芦苇郊外，他的内心似乎始终刻意远离着这片喧嚣之地。
正因为处在如此璀璨虚幻的大背景下，他总是感到渺小，像一粒微尘。金在中内心暗嘲，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口袋。
或许直至今日，他才看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吧。少年抬头，望向遥远的星空。
第27章 过渡
金在中并没有刻意寻找晚上的落脚点，他的心带领着他的步伐。熟悉的街景渐渐映入眼帘时，他放慢了脚步。
少年走到街角便停了下来，朝着殡仪馆的方向久久地凝望着。他很困乏，一天的奔波使他立刻就想沉入梦乡。但是一到这里，积累的困意便不自觉打了折扣，之前旅途中的挣扎懊恼，在金在中见到它的那一刻，通通成了泡影，
就像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家了。
少年踌躇地转过路口，犹豫的目光投向那扇灰白的大门。大门处毫无动静，他转而放松，内心却又滑过一股失望的暗流。他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个他与男人命运交织的起点。
他凝望着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大门，仿佛还能透过那扇门，看到馆周围郁郁苍苍的树木，听见寒风穿过枝桠的呼号。而他呆在明亮而温暖的室内，和郑允浩一起。
金在中出神地凝视着，路口的风很强劲，吹起他的衣领，拂过他发亮的双眼。
他蹲下身，蜷缩在那里，脸埋在阴影中。
『大叔，我很想你。』少年嗫嚅，『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不管你心里装着的是谁，我还是得承认，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即使我现在有点讨厌你了，少年弯弯嘴角。
我很生气，所以在我气消之前，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金在中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回望了殡仪馆的方向一眼，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少年又回到了酒吧，幸好他打得是临时工，老板答应让他继续上工，并且因为之前的事故，老板给他加了工资，也同意他暂时在酒吧楼上借住。金在中连声道谢，如此这般，便离他的目标更近了一点。
少年垂下眼，掩去自己黯然的神色。
之后的每晚，少年都会回到路口。每当他捕捉到男人的身影，便会即刻缩回身去，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不动声色地窥视。看见男人拄着拐杖一步步远去，远到那个小黑点彻底无影无踪。少年才会转身离去。
这样的方式既别扭又矫情，可是金在中欲罢不能。他不再名正言顺，或许从未曾名正言顺过，可以堂堂正正站在男人面前，以金在中的身份，要求男人爱他。在他实现目标之前，他希望郑允浩一切安好。那是他对自己的承诺，他必须完成。
男人在他的眼中，腿伤似乎丝毫没有好转，背影也越加削瘦。凉薄的风吹在少年的脸上，如同男人那晚冰凉的吻。少年侧过身，头靠在灰白肮脏的墙上，也茫然于这样看似毫无止境的日子。天空的一角是灰白的，低低地撑在少年头顶上方。金在中觉得他的心情就像这颜色，发干，发涩，支离破碎。
拖着疲惫的身躯再回到酒吧时，金在中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粗犷的嗓音喊道：『在中！』
听闻此声，金在中看向来人，面部不善道：『你来干嘛？』
喊他的人顶着一头热情似火的红发，几步窜上去拍着他的肩膀：『哟，好小子，几个月不见兄弟都不认了？』
『几个月之前，你的兄弟躺在地上的时候你在干什么？』金在中冷峻地回答，狠狠拍掉了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冤枉啊，我说！』红头发怪叫，厚着脸皮地凑了上来，『上次干架那帮孙子没找我好吧！老子要是知道你在还不过去！』
金在中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浓郁烟味，皱了皱眉，又往旁边闪了闪。
『我说你还真犟上了是吧！说了我没来你他妈还别扭什么！』红毛察觉到金在中明显躲避的神色，脸色也开始不好看了。
『你来这儿干嘛？』金在中懒得多加解释。
『还说我，』红毛嘿嘿奸笑，揶揄道，『我来这儿，还不是跟你一样！』
『你错了。』金在中平静地说，『我跟你不一样。』说完利落地绕过他进了工作间。
『唉？唉！你什么意思啊？』红毛后脚跟上去，结果啪的一下吃了个闭门羹。
他愣了一愣，然后猛地怪叫道，『哎金在中，你啥时候成打工仔了？！』
『在中，你不要生我气啦，我说的都是真的，老子要是知道那天晚上你在，肯定第一个上去跟那帮孙子玩命好吗！他们后来才告诉我，我之后再去找你，你人也没了……』红毛跟着窜进了工作间，围着金在中团团转。
金在中未置一词，自顾自换好了工作服。
『话说你小子几个月变化也挺大啊，整个人感觉变成乖宝宝了，哈哈哈……』红毛看着金在中规矩的模样，发出一阵愣愣的傻笑。
『哎，你这几个月在哪儿混……』
哐！喋喋不休的红毛突然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被紧闭的门板摔了鼻子。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门板，红毛后知后觉愤然大叫：金在中你竟敢摔门！
紧闭的门扉没有回答他，随后门打开了，少年直直从他身边走过，拿了托盘就走，吝惜赏他一个眼神。红毛气愤地上前拽住他的衣角。
『金在中！你他妈现在小子是混上了吧，翻脸不认人。』
金在中转过身，冷淡地瞧着他：『我怎么翻脸不认人了？』
『你……』
『你告诉我怎么翻脸不认人了？』金在中站在那里，硬邦邦的询问。阴沉的脸色和压抑的声调让红毛的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
『当初坐在街边被人打得半死无人问津的人是我！』金在中接下来的话语让红毛无从辩解，『如果你真的关心我，我失踪后，为什么没有找下去？』
『如今的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没缺胳膊断腿就是你兄弟？！』金在中嗤笑一声，嘲讽地盯着因他的话哑口无言的男人，『你的兄弟曾经快死了，你知道吗？』
说完，他绕过僵在原地的男人，头也不回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