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力地握着那些承载着郑允浩甜蜜而哀伤的回忆的照片，一个松手，照片纷纷飘落在地，如破碎的拼图横亘在两人之间。
『在中……』男人颤动地轻移拐杖，意图上前。
『不要过来！不准过来！我告诉你——不、准、过、来！』少年崩溃地大吼，失魂落魄地跌靠在身后的CD架上，厚重的黑胶唱片不堪冲击纷纷跌落，摔落至少年脚边。
金在中发泄般恶狠狠地踩上去，接连不断的碎裂声从脚下传来。少年发出凄凉的笑声，踩得越发肆意，碟片破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在死寂的屋内显得尤为清晰。
『我以为……我以为……到头来全都是我一厢情愿！』脚不断抬起又落下，年代久远的碟片在少年的脚下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哀嚎，『郑允浩，整日整夜看着与他相似的脸有趣吗，嗯？是不是幻想着自己还拥有着他，对你哭，对你笑，傻呵呵地说喜欢你！』
男人看向他疼惜的眼神，发叔明里暗地的安慰，发叔儿子苍白的脸色……不是他，原来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从头到尾，他连参与其中的资格都没有！
少年红着眼，将支架上的CD统统扫落在地，脚又毫不犹豫地踩了上去。
『看着我被你哄得团团转很有趣吧，听我说喜欢你很高兴吧，一个替身全心全意想着你眼里心里全是你很得意吧，』金在中双肩颤抖不止，『我真是好奇，是什么让你忍到现在，让你忍到现在还不上了我！』
郑允浩强硬上前抓住了金在中挣扎的手臂，『在中，你冷静下，你并不是他！』
又是一声破裂的脆响，少年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我当然不是他！我没有他那么能干！也没有他那么优秀让你瞧得上眼！』金在中抬头，眼中浓重中的哀痛与讥讽使郑允浩松了力道，『不然你早就把我收入囊中了，可惜我到底不是他，所以你下不去嘴是吧！』
『金在中！』郑允浩脸色难看地低吼，『不要这么说！』
『是！我没资格这么说，我又不是他！我哪有那么伟大！』金在中脸上带着毁灭的快感，不依不饶道，『我所做的一切人家一条命便抵得干干净净！而你呢，不是用他宝贵的命换来的吗？可为什么却宁愿做个落魄的瘸子，整日呆在那个死人窟里消磨时日！！』
郑允浩闻言脸色煞白，他怔怔地看着少年，捏着少年手臂的手无力地滑落了下来。
『一直以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感受到男人声音里的悲伤与脆弱，少年的脸抖动了两下。他扭过头，不去看男人的脸，颤声道：『那郑允浩你告诉我，告诉我你从来没有看着我的脸而想到他，从来不是因为我长得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相像而救了我，我跟他，从头到尾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告诉我，是这样吗！』求求你，求求你，只要一句话就好。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少年绝望地祈求，他对上男人的目光，周身的颤抖使他看上去不堪一击。
郑允浩惶然地张了张嘴，最终，他神色痛苦地闭上眼睛，嘴边虚弱地溢出一句：『在中，你并不是他……』
金在中默然地垂下头，听见胸腔里心脏缓慢而有节奏地跳动。半响，他突然惨淡地笑了。哈，原来有心，还会痛。少年成了一个破败的玩偶，了无生气地倚在CD架上，与他脚下支离破碎的碟片，形成了一片诡异又绝望的画面。
『在中……』
『你他妈脏死了，不要碰我！』少年一甩手挣脱了男人的触碰。他抬头，男人空白脆弱的脸孔霎时撞进了他的眼瞳。男人冰冷的唇触到他的那一刻，少年猛然回神，推开了郑允浩。郑允浩跌落在地，像个僵硬的木偶般，发出咚的一声响。
男人挣扎得想要爬起来，但腿部突然袭来的剧痛，又使他重重跌了回去。
『在中！』男人焦急的呐喊从背后传来。
可金在中头也不回地打开了大门，飞快地消逝在黑暗的夜幕中。
第24章 归处
少年无视几乎透支的体力，飞快地在路上奔跑着。他的眼睛划过一个个明亮的光晕，终于在肺要爆炸的前一刻，少年停下了脚步，脱力地瘫在了地上。
今晚的星空似乎格外明亮，闪烁的群星忽远忽近，让他感到恶心与眩晕。少年的头摊向一旁，过了几秒钟，或者是十几秒，他才认出周围的景象。苍郁得化不开的松树和柏树，灰白色的大门，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他怎么会认不出来，他怎么会……又回到了这里？
路灯安然地映照着寂静无人的街道，金在中瘫在冰冷的地面上，突然嗤笑出声。他笑得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癫狂，那笑声带着有节奏的韵律感，听起来怪异又凄凉。
他终究摆脱不了可怜的宿命，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少年走到灰白色大门前的路灯下，脱力般地一下子滑坐下来。少年脸上的愤怒与哀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茫然。他恍惚地扫过周围的街景，还是惨白的月光，稀疏的树影，只不过这一次，不会再有温暖的人将他拉出黑暗，问一句你还好吗。
少年出神地望着灯下的飞蛾，回忆飞快地在脑海中闪过，当脑海中闪过他推开郑允浩的画面时，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我为什么不能推他？赌气般的念头让金在中的胃更加翻涌，他气闷地抿起嘴。
他那样骗我，我当然可以……少年失落地垂下眸，不再想了。
『小在？』
这声突兀的呼唤在无边的黑暗中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少年慌乱抬头，对面小卖铺老奶奶佝偻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小在！』老奶奶笑着朝他招招手，核桃般的老脸被屋内泄露出的灯光照得阴晴不定。
金在中不安地咽了咽唾沫，想要回个招呼。很可惜，他失败了，最后少年只得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嗯。』他僵硬着腿直起身，慢慢向那间奶奶所在的房子挪去。
『所以你跟允浩是吵架了？』奶奶用铁棍拨弄着盆子里的火炭，问道。
少年没有吱声，炭盆里散发出来的热度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老人畏寒，明明才是深秋，屋里便早早燃起了炭火。
『年轻人就是个心气儿高，实际上都是些大不了的事。』奶奶并不介意，继续念念叨叨，『消消气，和好是分分钟的事儿。』
『他不是这么想我的！』金在中的大脑终于接收到了老奶奶的讯息，出声反驳。
对上奶奶疑问的双眼，少年不自在轻咳了声：『我跟他不是那么简单……』
『那两个人开诚布公谈谈，把话说清楚就好了。』
『哪有这么简单……难道、难道你和爷爷就从来没有吵过架啊？』
『吵过啊，』奶奶呵呵笑道，『吵得凶的时候还摔东西。可是过去了就过去了，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哪儿能黑着脸过日子啊？』
『可是啊，谁知道天天过日子的人，他要走了，我却一点也没察觉到。』奶奶揉了揉被火熏得发红的眼圈，眼底的光亮一闪一闪。
『这就是像雾霭，处得近的人反而看不清。』老奶奶眨眨眼睛，微弱的炉火在她浑浊的双眼里闪着跳跃的光，『我早该察觉到的，那天晚上他突然就从床上坐起来了，直直地看向前方，我看着他，喊他老头子，他还是直直向前看，然后就倒下了。那晚上，他都没有打鼾，他平时打得多大啊，我早该察觉到的。』奶奶用铁钩拨了拨炉火，吸了吸鼻子。
『其实人老了以后就讨人嫌了，早死早好。可真到那个时候，却又舍不得，陪了几十年的人啊，真要走，还是难过。而他就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理我。真的是，要死还要气我！』奶奶说到这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金在中沉默地听着。
『人这一辈子啊，活着不容易。能找个人作伴，还是好的。』奶奶又揉了把眼睛，粗糙的手指把松垮的眼圈揉得红红的。『要遇到这么一个人，跟他在一起，你不怕死，也不怕活着，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过很久。』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光彩。
『您爱爷爷吗？』盯着发红的炭火，金在中突然发问。
『那个年代的人哪谈爱不爱呢。看得顺眼就过呗，』奶奶好笑地摆摆手，『可是呢，能陪自己走到最后的不还是他一个。』奶奶又吸了吸鼻子，也不作声了。
两人发呆地凝望着发亮的炉火。
『好了，』奶奶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我帮你把床铺一下。明儿个就回去吧，莫让小郑担心了。年轻人，吵个架嘛，过去了就过去了。』
金在中见她佝偻的身影摸索进屋内，回头又注视着火盆。红光映照着他稚嫩的脸庞，太年轻、太不经世事的脸，漂亮的少年怀抱着膝盖，陷入了沉思。
半夜，金在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房间里有一股陈腐的味道，被子也微微发潮，但这并不是金在中失眠的原因。少年在虚空中瞪大双眼，凝视着墙角处黑暗的阴影。
鼻子边萦绕着发油和枕巾的气味，那是特属于老人身上，经过岁月的洗礼所沾染的味道。金在中从前总是在奶奶身上闻到，此刻却使他感到淡淡的安心。
金在中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此时静下心，内心全无的气愤让他诧异，他仔细地搜寻又搜寻，刚刚勃然大怒的痕迹真的无处寻觅。过去了就让他过去了，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悄悄地对他说。你知道的，金在中，你不能继续这么纠结，不然又会重新沦落到过去的境地里。你知道的。这个声音反反复复，越说越大。弄得本来还有些困意的少年现在只能干瞪着发黄的天花板，无聊地数着墙角的蜘蛛。
明天该怎么办？他只知道他现在不能回去，也不想。
思考间，郑允浩发白的脸孔又时不时见缝插针地闪了出来，少年郁闷得摔了被子，想要大吼一声。可随即想起这不是自己家里，又咬牙切齿闭了嘴。少年蒙着被子深吸一口气，最终伴着淡淡的霉味，缓缓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少年悄悄留给奶奶一张字条，天没亮便离开了。
金在中穿过白日行人稀少的街道，轻车熟路地拐进了没有霓虹稍显黯淡的金色大门，直到找到吧台边与众人搓牌玩耍的领班。
面对错愕的领班，少年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请假。』
『你要请假？』领班甩出手里的一张牌，心不在焉道，『疯了？』
『我说我要请假。』少年直直地盯着专心于游戏的某人。
『不行！』领班不耐烦地一挥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店里最近缺人手，你还请假，美得你！来了啊！』他大喝一声，甩了手中的牌。无视周围人的哀声载道，嘴里得意洋洋地招呼道：『赢了啊，给钱给钱！不许赖皮！』
众人齐齐叹气，开始掏兜找钱。
『那我辞职。』
『哎呦我去！』领班停下了收钱的动作，扭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少年，『你还给我杠上了？！』
『之前的工资要结算清楚。』
『唉你……』
『还有上次我帮你挡了一个酒瓶要算工伤，你也要把钱给我。』
『我我……』
『因为那件事我还跟我伴侣吵架了，之前的假期我也没休，连着一起，加班费你也要结算清楚。』
『……』领班死瞪着金在中，手中的钱攥得紧紧的。旁人趁他不注意，又将桌上几张掏出来的钱偷偷塞回包里。
……
『所以我现在可以请假了吗？』少年平静地问。
『行行行，你小子！赶紧给、我、滚、蛋！』领班哀嚎地抹了把脸，作势赶人。
『谢谢领班。』少年面无表情低了低头，『还有我上个月的工资能不能给我结算一下，不然我没法滚。』
『……』
第25章 回家
出了酒吧门口，金在中隔着裤子摸了摸身上鼓鼓囊囊的钱币，咬咬唇，还是一步三摇摆往公共汽车站走去。
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地走着，少年困顿地扭过头，无精打采地看向窗外流逝的风景。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少年没有得到妥善的休息，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金在中着实有些懊恼，除却郑允浩那里，他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便是那里的人。可除此之外，他无处可去。少年又一次为自己为数不多的选择感到闷闷不乐。
通往村子里的大路拖了几年还是没有修好，金在中下车后托了一个三轮车载着自己继续摇摇摆摆地前进。随着熟悉的景象展现在他眼前，少年内心升起一丝惧意。天知道，那可不是近乡情怯，少年不自觉咬紧了嘴唇。
金在中注视眼前破烂的木板门，内心如同一条奔流的小溪，蜿蜒曲折地到达了目的地，却被岸边的岩石打了个突儿，变得晃动不安。金在中还呆愣在门外，一个颤抖的老人声音从身后响起。
『小在，是小在吧？』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
金在中听闻鼻子一酸，他没有回头，只是应道：『是我，奶奶。』
『真是你啊，小在，我的老天爷。』金在中终于转过头，便看到老人扔了手中的柴火，颤颤巍巍地向他走来，孱弱的身体因为激动摇晃得更加厉害。
金在中赶忙上前一步扶住老人：『奶奶，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人高兴地直抹眼泪，『吃饭了没有？饿不饿，刚好家里要开饭了，赶紧进来，赶紧进来。』
『奶奶我，』金在中有点畏缩，『二叔他……』
『你管他做啥子？我的孙子我管！他不敢说你！』奶奶轻瞪他一眼，『敢撵我孙子我打他！』故作严肃的语气逗得金在中缓解了稍许紧张。
『好了，赶紧进来，不然菜都凉了。看你瘦的啊，肯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的乖孙哦……』奶奶心疼地捏了两把金在中细嫩的胳膊，『回来了就呆在这儿！』
『奶奶……』
一进家门，首先引入金在中眼帘的是二叔一家围绕在餐桌旁的情景，撇开二叔惊诧的眼神，金在中意外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鼻酸，而不是尴尬。
说到底，他还是有家人的。
『你怎么回来了！』二叔噌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的表情道不明是恼怒还是气愤，惊诧却是一览无余的。
『我请回来的！』奶奶先声夺人，手紧紧拽住金在中的胳膊不让他后退，『怎么？你有意见？』
二叔没有理会奶奶的话语，仍然瞪着金在中高声质疑道：『你不是出去打工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打工？』金在中感到莫名。
『我……』
『好了！都不听我的是不是？！』还没等二叔回答奶奶便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老人家狠狠把拾来的柴禾丢在地上，双手叉腰道：『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一大一小在客厅吵什么！』
老人犀利的眼光扫过众人，二叔脸色红白相交，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金在中抿抿唇，没有吱声。
『小在，坐。』老人笑嘻嘻地拖来一把椅子，将金在中按到上面，又扭头对二叔招呼道：『你！再拿副碗筷来！』
『好了，奶奶，我自己来。』金在中赶忙尴尬起身，故意忽视二叔黑到发亮的脸，『到底是自己家。』
『你还当这个是你家啊！』二叔冷笑，少年脸白了白，不应声。
『二狗子！』奶奶气得口不择言地唤了二叔小名，对他怒目而视。
『妈，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他是我小辈我还说不得他。』二叔也干脆摔了碗筷，一家人陷入冷凝的气氛当中。短暂的静默过后，二叔冷冰冰地发话了。
『我问你，你回来干啥？』
金在中攥紧了衣角，不吱声。
『不是恨老子恨得要死吗，回来干嘛？』
『……』
『不是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过得舒服着呢，你回来干嘛，嗯？』愤怒与质疑使上扬的尾音嘶嘶作响，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了少年的耳廓，金在中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以为……这是我的家。』良久，少年面无血色地抬起头，看向二叔充血的双眼。
他的嘴唇动了动，艰涩地挤出两个字：『不是吗？』
二叔瞬间闭上了嘴，失了言语。突然，他猛然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饭菜一口没动，他回房去了。金在中的心沉了下去，虽然刚进家门时胃还因为饥饿不停抽搐，但此时面对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他连提筷子的劲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