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张凌云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一个上次活动时站在邵明旁边,又离了两米远的灰扑扑的影子来,可影子终究只是一团影子,怎么都让人记不起真容了。
“就是那个陈棣锋。说起来,他人真是怪可怜的。从小就没了爸妈,吃百家饭长大,四处招人嫌弃,能考上我们学校也是件奇事了。可能是从小没人爱过他关心过他吧,这人真有点儿自闭了,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跟他说十句话,他能理你一句就是了不得的事了。”
看张凌云被罗南说得脸色都柔软下来,真觉得陈棣锋可怜了,张思源立马补充道:“我觉着也不是什么爱不爱的。估摸着就是因为穷,自卑。我跟你们说啊,前天晚上他还跟一超市经理催搬箱子的下力钱。我们立志要当演员的,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是早期拍拍微电影、小广告、MV,出席出席什么活动,挣个一万两万的那也不够。要让人头一眼就看上,打扮打扮总要吧?买衣服买包买鞋买首饰,没牌子的还不能要,这些不都是钱?要是遇上难题,跟这儿疏通疏通,跟那凑活凑活,那可就不是钱,是活生生的金子了!稍微次点儿的家庭都承担不起,更别说他这生活费都得自己挣的人了。再说了,人一旦被这些东西掣肘,气质就短了别人一截,生怕被人瞧不起。你看邵明,和他真的对比太鲜明了!他连这次过来聚餐,都得找邵明帮他出钱……”张思源突然收声,陈棣锋被邵明拉拉扯扯拖了进来。
“你放开!”陈棣锋皮肤在暑假里被晒黑了,但两颊通红,使劲要把自己的手从邵明的禁锢中扯出来。
邵明得意地说:“那不行,我放了你就得走了。我妈临走时跟我说,你没爹没娘没人爱,让我特别对你好点呐。咱们系的事,死读书可不行,你一点儿不懂,我当然要督促你。”
“我他妈不要你管!”
“你这人怎么这么白眼狼啊!我还非得管了怎么着吧!”
陈棣锋先被他强行扒了裤子,已经是羞愤难当了。他本来人又瘦力气也很有限,差点让邵明扛肩膀上往外扔,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出来,这样骂骂咧咧争了一路,现在看堂里三个大桌坐满了人,再闹下去就真丢脸了,只好沉着声说:“我人都到这了,还能走哪去?”
邵明脸上扬起胜利的阳光大旗,直招呼陈棣锋坐到特地空出来的两个位置上。
张凌云惊奇地看着两人,他们看着挺不对付的,但关系显然比旁边两个室友好多了。这次她仔细端详了陈棣锋。这人五官长得十分深刻,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深邃驳杂,嘴唇淡红、单薄,幸好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否则就太阴柔了。白衬衫黑裤子,裤管和袖子都向上卷了几圈,简单宽松,特别随意。灰扑扑的小小的一团,容易让人忽略,但仔细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力。那吸力绝不是什么可怜劲儿。这种感觉这群心粗惯了的男生感觉不到,但她虽然不懂,却能看出来。
多年之后,张凌云回想这一面才明白过来,其实当时陈棣锋那所谓的吸力不过是因为他先一步接触了社会底层的种种面目,多了点明悟而已。这群家境优渥世事不知全凭瞎掰还自以为特懂人情的学生们,当然不可能懂。
邵明见张凌云一直盯着陈棣锋看,手臂搭到陈棣锋肩膀上,凑近了挪揄道:“凌云姐,你是看上我们锋哥了吗?”
张凌云脸一红。“你不要乱说啊!”
后来一堆人又吃又喝地,啤酒都开了好几箱。罗南醉得当场站凳子上表演喷泉,一口下去,一根圆溜溜的水柱从嘴里出来,恶心得众人想把他绑凳子上。吃完饭这局还没完,张凌云又提议大家去唱歌,这会儿她脑子已经昏了,本来想趁机会接近接近邵明的,不知道为什么人就贴在陈棣锋身边不放,一心想着有酒有歌有话说,一颗也许只有她一个人懂的心就能跟她跳到一起了。
到了K柜,二十几个人要了一个大包房。本来大家这会儿都喝挺多的了,走过来的路上反而清醒了不少。陈棣锋喝了酒就上脸,黑红黑红的,醉眼迷离。他被邵明狗皮膏似的贴着,一个劲儿地在他耳边念叨这个女同学跟他要QQ号,那个女同学找他要了电话,谁谁谁说他帅,谁谁谁亲了他一口,可劲儿地炫耀,中间时不时又插上一句:“你的脾气真的好坏啊,说话难听死了。是不是姜蒜吃多了,嘴巴这么臭。我这么关心你,你感觉不到的吗?”
“谁说我感觉不到?可你为什么要关心我?可怜我吗?”两个人黏黏糊糊在包房沙发上挨着,脸对着脸,说话距离不过十厘米,一团乱糟糟的全是酒气。
“对啊,就是可怜你啊。不应该吗?”
眼见着越靠越近,张凌云一杯水递过来,放到两人手上。“你们俩说什么小话呢!去点歌啊!来都来了,还不展现展现我们表演2班的风采?”
邵明一听点歌,目光瞟到台上,两个同学正对着话筒吼《追梦赤子心》,班里二十七个人全看着呢,这不是摆明了出风头的大好时机吗?立马跳到点歌台去。留下这边张凌云和陈棣锋干坐着。
陈棣锋昏昏沉沉的,要不是邵明一直拉着他说话,早就倒那睡了。眼见着能休息下,张凌云又凑过来,说:“我们班喜欢邵明的女生可太多了,现在连外班的都有。他要上去唱歌,姑娘们不知道疯成什么样呢。”
陈棣锋跟她不熟,本来不想说话,但人喝了酒,肚子里的话自动就吐出来:“傻子、混蛋、流氓,女生就喜欢这三种人。”
“是吗?我看你不傻、不混蛋、也不流氓啊!”
“所以我没人喜欢啊。只有傻子才会理我。”
张凌云呵呵地笑起来。“你是说我是傻子吗?”
陈棣锋皱着眉头望了她一眼。“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你怎么会不认识我?我是张凌云啊。”
“我知道你是张凌云,我还知道你是班长。可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想说,你是傻子,你来理我了吗?你想多了。”
好好的顽皮话让陈棣锋怼成一地残渣,张凌云气得不行,又看陈棣锋波澜不惊地挂在那里,火根本发不出来。心道,也只有邵明那种二傻子才会理他了!嘴上却说:“你这人还挺特别的。心里有什么一点都不藏着。”
“我只是酒喝多了。不喝酒,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任由你跟我说这些白开水。”
“好好好,我们不说白开水。谈谈理想好不好。你来考我们表演系,是真想当演员吗?”
陈棣锋这次没说话。
“你谈过恋爱吗?当演员也是要有生活经历的,要真真切切谈过恋爱,才能演出恋爱的感觉。现在的电影电视剧,就没有能绕过‘爱情’这个主题的。”
陈棣锋看了她很久,一双眼睛又黑又深。“你看上我了?”
张凌云只觉得自己陷进了那双黑色的眼睛,突然胆战心惊。仿佛行走一汪平静无波的黑潭边,被水里猛地伸出一双手抓住脚腕。她一直看着陈棣锋,看着他满不在乎地侧倒在沙发上,好像刚才一个字都没说过,一眼都不舍得再多投来一次。就这样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陈棣锋脑袋搁臂弯里,迷迷糊糊地竟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也听不太清。张凌云僵硬地扯着脸皮说:“你们男生精力不是都很旺盛吗,你怎么都快睡着了?你在自言自语什么?白天又搬箱子去了吗?”
听到了关键词,陈棣锋的声音就大了一点,也更清楚一点:“搬箱子?我来是为了上学的,会耽误我上课的时间,搬货效率太低了,必胜客的时薪是9块2,麦当劳的时薪是7块8,哈根达斯好像是……不不不,不行,不行,这些都不行,我得找点其他的事做……我要把钱还给邵明……那个混蛋非要我来,可是今天一顿饭就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我怎么还啊……”他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像是要哭出来。
原来罗南和张思源说的都是真的。张凌云心里发酸,觉得这个男人卑微极了。刚着魔似的好感就像被八国联军烧光的圆明园,转瞬之间,悲怆得只剩下一地石桩。
邵明点歌纠结了老半天,下一首就轮到他开唱了,叮叮咚咚跑过来,紧张又兴奋地拉起陈棣锋:“来唱歌我可是要给你付钱的,你怎么睡这儿了?你可不能不唱怎么行,走走走,跟我去唱歌。”
“你怎么又来了?烦不烦!我不去,我不去!”陈棣锋像摊烂泥样,扭着身子把手挣出来。
“我说你得唱,你就必须唱!”
睡得恍恍惚惚的陈棣锋愣是被邵明拧过去拧过来,直接弄清醒了。他拧不过邵明,还是被拉上台去。刚邵明过来的一瞬间,张凌云分明就在那双黑水似的眼睛里捉到一丝明亮的涟漪,就像那潭死水突然活过来似的。
第31章
两人一上台,底下就一阵拍手起哄。发白的灯光聚在身上,邵明让人围着吆喝着,兴奋里带点紧张。陈棣锋手攒着话筒,坐到旁边高凳上。他是个奇怪的人,也可能天生就是演员,让人围观的时候,眉毛朝上耸起,眼波就跟着流转,露出一种会发光的神采来。他们合唱完邵明点的《光辉岁月》后,下面又闹着让再唱一首,屏幕上很快就出现《Illuminated》的MV,也不知道是谁点的。邵明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显然他又不想承认自己不会。陈棣锋握住他的手,靠到他耳边说:“这首歌的编曲一个人唱也有和声感,你跟着念单词,不用出声,这么吵,没人听得出什么。”
在众人的追捧下,两个人连唱了好几首,邵明还想继续,陈棣锋说嗓子哑了死活不愿了。邵明自己也觉得口渴,就没再坚持。两人下来的时候,除了几个陷进异样光彩里的痴迷的女生,好些同学都觉得不满了。这会儿罗南、张思源正被一个高瘦的叫周伶俐的女同学拉着说话,眼光时不时朝这边瞟。邵明被张凌云那边的女同学拉过去玩“吹牛”,留下陈棣锋一个,周伶俐就搭了上来。她手里端着一碟油酥花生米:“陈棣锋,你不吃点吗?”陈棣锋摇头,她又说:“免费的。你不吃就算了。你和邵明关系很好呢,刚才的《今天你要嫁给我》唱得那么自然,我看你很喜欢他。”
“你们也是有意思,来跟我说话,总要拿他当话头。”
“你别误会了,我对你没什么。你刚唱歌时特别有舞台感,一看就是表演上很有天赋的人,以后一定前程远大。”
“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但是很多像你这样的人,都因为交错了朋友,反而白白把自己的未来断送了。比如邵明,你真的该小心他。要被他骗了,你怕是骨头渣都剩不下。”
“他还挺神通广大的。”
周伶俐嚼着花生,喝了口橙汁,台上又有人在唱《死了都要爱》,吵得听不见话,只得贴到陈棣锋耳边说:“我跟他是一个高中的,他的事情我可太清楚了。你知道有句话叫‘面带猪笑,心头嘹亮’吗?说的就是他这种人。你别看他整天装疯卖傻,其实心里道道可多了。当时他的几个好朋友可被他坑惨了。他高二的时候喜欢一个女生,那女生是我的好姐妹,人家一直有个从初三就在一起的男朋友。邵明可不管这些,硬要找这个我姐妹谈恋爱,后来被我姐妹的男朋友撞见了,揍了他一顿,他转头就拉了一帮兄弟去人家学校要报复回来。结果这件事让学校知道了,要给处分,邵明反而跳出来说是我姐妹被男朋友欺负,教唆他的好朋友们去揍他,还说自己是去劝架的,从来没动过手。他这句话倒是真话,因为当时他都躲在人家背后啊!后来,他这几个好朋友都被记了大过,反而他一个人安然无事。你跟他做朋友,可要把眼睛擦亮些。”
看她说完,陈棣锋就说:“你刚才就跟那两个人说的这些?”
“你们是他室友,当然首当其冲。他这个人人品有问题,我就看不得这种人风生水起,咱们清清白白的班级都被他污染了。”
“我们班除开他和你,一共二十六个人,每个人都说一遍,你不累吗?”
张凌云一双眼睛一直在陈棣锋身上流连不去。注意到这个人之后,她心里就一阵是极冷的冰,一阵又热得像火。这会儿见到周伶俐几乎贴到他耳朵根了,总觉得不是味儿,就像自己先发现的宝藏让人捷足先登一般,随便跟室友敷衍几句,又凑到陈棣锋跟前,问:“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能让我也知道知道吗?”
陈棣锋说:“周伶俐和邵明是高中同校。”
“哎,是邵大红人的八卦啊!那我就更得听听了!”邵明那边被一堆女生簇拥着,笑得一张脸开了花。
“她说,别看邵明整天花团簇拥,满世界都是他的流言蜚语,却是个特别单纯的人。”他歪着头,又补了句,“还是处男。”
那之后,关于邵明的风花雪月的故事大家再爱说,也不太当真了。倒是陈棣锋和邵明的关系特别好了起来。
第一天上午最后一节表演课下了后,一群人一起到食堂吃饭。陈棣锋没跟谁约,早走几步到食堂点了份素面,正吃着,邵明一屁股坐到她面前,说:“我靠,你又吃这个!陈棣锋,你之前几天也在吃这个,吃不腻吗?你看看你,身上就没几两肉,这怎么行啊,你是个男演员,这样形体课怕是格都及不了!”不等陈棣锋说话,他从背后变出个碗,“啪”地往陈棣锋面里一倒,巴掌大的猪蹄子掉下去,红油面汤溅了人一身。
邵明脸上有点红,随后又磕磕巴巴地说:“你那些衣服早该换了,我知道你没钱,买不起,我回头让我妈重新买几件你能穿的号算了。还有,我妈看你可怜,让我多照顾照顾你,以后我中午吃啥,你跟着吃啥吧。”
“我不是你的小弟。”陈棣锋看看自己的衣服,又看看碗里活灵活现的猪蹄。
不管邵明有没有把他当自己小弟,从那以后,两人吃饭基本就绑到一起。陈棣锋理解能力强,对自己要求也苛刻,不仅在主修的声台形表上崭露头角,选修的艺术史、文学史甚至是哲学也学得相当到位。邵明除了形体,其他课程都差得不成样子,本来仗着自己长得出类拔萃,想懒散点也无所谓,但看大家都认认真真,在课上被老师批评几次后,就缠着陈棣锋帮补课。由此以来,两人基本上就真的同进同出了。照周伶俐的说法:“他们怕不是粘成一个人儿了吧。”
第32章
陈棣锋把邵明替他付的钱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后来几个月,他找到一份酬劳不错的零工,便将这些钱悉数还清了。邵明因此跟他闹了好一阵脾气,觉得是陈棣锋看不起他。陈棣锋面色不改地给他补课,同他一起吃饭,久而久之,总算让他放下这件事,还极为敬佩地喊了声“锋哥”。
十二月的周末,张凌云组织班里去郊外赏雪,说是要住一天。二十八个人这会儿渐渐开始有了各自的生活学习方式,最后定下来一共十九个人,连爱凑热闹的罗南都没去。一行人周六清晨出发往风陵渡,玩过一阵雪过后,就下榻山上的贝麦温泉酒店里,打算第二天大早再回来。当天晚上,山上开始下雪,一片片鹅毛似的,落到接近四十度的泉水里,瞬间就化了。一堆漂漂亮亮的少男少女裹着浴巾欢呼惊叫着各自跳进池子里,热气升腾的泉水雨点似的打在青石板地上。五人的小池子、十人的大池子,还有普通泳池般大小的冷水池,由一丛丛枯萎的湘妃竹隔开,石板小径上又是雪又是水,滑溜溜的。邵明主动跑到张凌云旁边,握住她的手臂,笑呵呵地说:“你小心点啊,别摔着了。”张凌云连声道谢,看邵明跳进她们宿舍那几个人呆的五人池子里,心念一动,反手就拉着跟后面的陈棣锋,窜进竹林子不见了。
两人来到由布帘掩着的小隔间,隔间配备一个控温台,一方竹添水“咚”、“咚”地点头朝直径两米的池子灌水。这种小隔间只有两面墙,布帘对面通风大敞,可以望见风陵渡的山景。不过现在外面漆黑一片,只看得见近处的昏黄灯光和簌簌落下的雪。
钻进暖和的池水里,张凌云打了个冷战,开门见山地说:“我问你一件事。现在我们班有些风言风语,传了有一阵了,我想约你,你又不出来,总和邵明在一起。我本来是不信那些话的,但……我看见过邵明给你出各种钱。除了这次,之前的活动费,都是他拿的,这些都是我亲自收的,所以再清楚不过了。罗南说你的衣服都是邵明买的。如果你是个有骨气的男人,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随便占人便宜,哪怕邵明真特别有钱,根本不在乎这么点。你们一直同进同出,想来是很好的朋友了,但这世上并不存在这种索取和付出如此不平衡的朋友。我就想听你亲口说说是怎么回事,尤其是关于钱的这些事。”这些话张凌云在脑中演绎过很多遍了,一口气说出来,心里打鼓似的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