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脸色一变。
陈棣锋接着说:“她说你更适合在镜头上出现。”
“那当然!我本来就不稀罕什么话剧角色,江老师还挺有眼光啊!”邵明让他说的晕乎乎的,决定今晚再多吃几串。
第34章
校庆演出上,陈棣锋表演得很是出彩。张凌云在后台听一些老师讨论,有的对他极尽赞美,大胆预言他前途不可限量,有的摇摇头,叹道:“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可惜了。”张凌云听着觉得心里不安生,等陈棣锋卸妆下台,准备将自己听到的话统统告诉他,刚到化妆间,就见陈棣锋一脸苍白地被江老师带走。他一个人走在后面,尽管表情平静,但眉心分明在颤动。前面江皓和一个高大的、西装革履的青年走在一块儿。江老师时不时点头哈腰,平日里爱笑不笑的脸上堆满了蜜糖似的笑容,仿佛眼前是一座一望无际的宝藏。
早就听说,在电影学院里,要混出头,要在毕业前的黄金青春期里就崭露头角,不付出难以估想的代价,就得很有些背景才行。这些话半遮半掩地流传在外,才进校时,许多思想简单的学生凭空想象,以为这话面上的意思就是,凡是都得靠家里支持。张凌云作为班长,后来也参选了学生会,在和学校老师、和学姐学长的接触中,隐隐约约了明白其中的道理。她越是这样想着,心跳就越加快了起来。她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却去找了最不靠谱的邵明。
陈棣锋坐在的棺材似的长方形包间里,房间里点着熏人的香,墙上镶着金绿银红的玻璃块,四周墙角都用鸢尾花纹的白漆木头包着,圆弧形天花板画了人潮涌动的画,仿佛来到教堂,天顶有众神凝视,既觉肃穆又觉压迫。餐桌是长长的一条,中间放满银光闪烁的烛台和摆放精致的银餐盘。他面前血红的酒轻轻晃动着,像是寂静海面漾起的波纹,底下暗流涌动。
十六人制式的餐桌上就坐了三个人。他和江皓对坐着,中间是这位名叫古志伟的男人。这个男人皮肤紧致、相貌英俊,手掌很大,好像随时能迸发出巨大的能力。他背挺得笔直,嘴角有无边的自信。大约是有大毅力、也有大权力的人。
江老师那双似睡非睡的漂亮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她正要开口,古志伟抬手制止她。“吃完饭再说,小陈演出也辛苦,想必是饿了。”
陈棣锋这顿饭吃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他手心里全是汗。刚下台时,江老师就到化妆间来了,好一番催促,说是校长请来观礼的贵客觉得他演得好,愿意请他吃饭。他当场推脱说自己已经和表演组的同学约好了,江老师却说:“不过是件小事,你着急什么?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子,怕什么怕?难不成还能有蛇咬上你?人家不过是看你有前途,赏面子给你,算是结识一下,就当认识一个未来的你了。假期里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就是这样感激我的?”
陈棣锋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但江皓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是个男人。想得太多怕得太多,极有可能是在打工时受了影响,过度敏感了。强自镇定后,便慌忙卸了妆,跟在江皓后头了。
吃完饭后,古志伟简单问了他的情况,倒也没再邀去他以为会有的酒吧甚至是其他地方,只打个电话招来司机,让人送他和江皓回学校了。
回到宿舍,邵明直接把他堵门口,面色沉郁地用力把他拉到楼道尽头的小阳台,回身把阳台门锁上,而后抓着他一双肩膀,鼻子凑到他耳朵、脖子、胸前“呼呼呼”地闻来闻去。
“你干什么?”
“我还要问你呢,你干什么去了!你们话剧组不是该聚餐吗,你为什么没去?你身上这古怪的香味儿哪儿来的?”
陈棣锋把他拉开,问:“你等等,谁跟你说什么了?”
邵明冷笑道:“怕人知道吗?凌云姐看见了,说你跟着江老师和一个看着就很厉害的男人走了。而且江老师还一副要拿你巴结那个男的的样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我这点小钱满足不了你的大胃啊!”
“你的意思是,我和你上下铺的友谊,是你用钱买来的?”见邵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叹口气,沉吟半天,才道:“那个人叫古志伟,我只知道他是校长请来的嘉宾,其他一概不知。更不知道江老师让我跟他去干什么。晚上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吃了顿饭,再没有别的了。要是有别的,我也不会这么早回来。”
“真没有?”
“真没有。”
邵明看着月光下的陈棣锋的脸。他好几个月没出去打临工,皮肤渐渐白回来,不是健康的奶油似的白,而是一种没有血色的发青的苍白,白的同月光浑然一体,幽幽地散着柏树香。
古志伟找上陈棣锋,是在他去国图借书回来的路上。电影学院的图书馆太偏影视类,书籍不多。而学院本身里国家图书馆仅有一公里多路,走小路用不了半小时就能到。那阵天气已经彻底暖和起来,街上满是柳絮。陈棣锋鼻子过敏,戴着口罩,拐过修鞋匠的小摊,听那小巷子里汽车喇叭汽笛一样轰鸣,此起彼伏地叫着。巷子太窄小摊贩太多,逢着一辆宽厚的越野、一辆黑亮的迈巴赫错车困难,后面又有了来车,彼此卡死在那。陈棣锋看惯了这巷子里的错车纠纷,并不多看一眼,抱着书寻了空隙穿出去。
刚到那迈巴赫旁边,驾驶座车门就打开来。古志伟穿一身炭黑夜蓝条纹的西装,明黄色丝巾塞在马甲里,头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他伸手拦住陈棣锋的去路,说:“我恐怕一时半会儿离不开这巷子,陪我到车上坐会儿,说说话吧。”对于使用这种命令式口吻,他非常习惯,看陈棣锋的眼神,也丝毫不认为对方会拒绝。
巷子里吵得很。除了卖小吃卖水果甚至是卖菜的,还有一些小书店、饰品店、便宜衣服店、文具店等,卖的人多买的人也多,挤挤挨挨全是人。陈棣锋四下看了一眼,略微放心,坐进那辆幽黑的囚牢里。
“你听交响乐吗?”古志伟拧开音乐,将车窗都关上。
陈棣锋摇摇头。
“你应该听听。表演也是艺术。所有艺术都是激情的演绎,都有共通之处。这是柴可夫斯基的《G小调第一交响曲》,对于你这样怀着梦想与希望的青年来说,应该是如诉心声,能够引起巨大共鸣的。”
陈棣锋发现这张严肃的脸正坦荡地、认真地凝视他。“古先生,您可以放您喜欢听的。我没有这方面的涵养,听什么都一样。”
古志伟突然关掉音乐。“如果哪首都一样,那与不听就没有区别。”
陈棣锋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生气了。却听他说:“如果你愿意去了解,我可以教你。我是一个崇尚浪漫的人,从贝多芬开始,到斯特拉文斯基我都可以一一跟你讲述,教你欣赏它们——既然你手里拿着雪莱的诗集,我相信你对这方面也是能够感悟的。”
陈棣锋攒紧手里发黄的书。“我起步得太晚,小时候没机会接触这些,在这方面,可能永远赶不上打小就淫浸在艺术里的人。这些书……我只是尽量补补。”
他低垂眼眸,阳光漏到他青筋冒起的手上。十分紧张的样子里,比那些无所适从的害怕多了一份坚毅,仿佛他就算跌进泥沼,也是命运的主宰者。
“但你比他们多了一层人生经历。你知道吗?你的眼睛的深度,和你的同龄人是绝不一样的。”古志伟俯身过来,干燥发烫的食指尖点了下陈棣锋的眉心,在他闪躲前,又迅速收回去。“你这样的人,本身就应该是艺术品。你需要更好地打磨自己。”他从置物柜里摸出一根黑乎乎的项链,突然伸手抓住陈棣锋的肩膀,让他不能动弹,而后把项链套到他脖子上,陈棣锋赶紧要取,他一只手握紧陈棣锋的手腕,说:“这是新古典主义时期的海螺项链,镶嵌黑宝石。新古典主义时期的艺术是拿来主义的,无论是自然还是历史,只要是美的,都可以借鉴,都是灵感。这样的东西,放在你的身上,是点缀,也是提醒。”他说话的口气,像是传达神的旨意的神父,又像是亲自解读圣经的基督。他逼得那么近,以至于陈棣锋能清楚地看到他浓厚的一根一根的眉毛。他逼得太近、太近,陈棣锋背脊发凉。就在他要用力反抗的前一刻,古志伟突然松手。
“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有点任性——一点男人的不愿长大的任性而已。送给你的东西,也希望你不要拒绝。我生在一个枯燥乏味的家庭,对艺术和从事艺术的人都很感兴趣,我觉得他们的世界丰富多彩,充满激情,我很羡慕他们。不过现在这个圈子滥竽充数的东西太多了,偶然看见一个像你这样闪耀的原石,高兴得有点失礼,请你见谅。那条项链,就当作是我赔礼道歉吧——你连我的道歉都要拒绝吗?”
陈棣锋余光瞄到窗外来往的男男女女们,无论如何都压不住咚咚打鼓的心脏。他捏着项链,说:“不敢。”
“你还是拒绝了。”
陈棣锋说:“古先生,谢谢您的欣赏。但我清楚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自己的优点和缺点。至于您的艺术理论,用在我身上,很可能只是个幻觉。就像外面的人来人往,有时候觉得他们是每个人身上都有说不清的故事,但他们很可能只是简单地在生活而已。看来外面的路已经通了,那我就不打扰古先生接下来的安排了。”陈棣锋迅速开门出去,转眼就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回到宿舍,他把项链取下来,小心翼翼地锁柜子里。他知道这条项链绝对价值不菲,要是丢了,说不准会发生什么。而后他打开书,但无论怎么都看不进去,心跳快的惊人。
邵明打完篮球回来,一身臭汗,看见陈棣锋,没骨头似的直扑过去,挂在他身上,说:“你跑哪儿去了?我们班篮球赛你都不来,累死我了。再也不跟这群傻逼打篮球了。什么玩意儿嘛!那个涂海宁,没技术还学三井寿投三分球呢,那——么大颗球,直接砸到我脑袋上,你看你看,都起包了,疼死我了!”
陈棣锋扒拉开他热烘烘湿漉漉的头发,靠近后脑勺的部分的确红起来了。“你先去洗洗,出来我给你上药。”邵明挂在他身上不愿起来,身上又酸又疼,一个劲地埋怨。
“上完药我再给你免费捏两下吧。我以前可是在按摩店打过工的哦。”
邵明双眼放光,“你怎么啥都干过?按摩店……你该不会……”
陈棣锋一巴掌拍他后脑上。“该不会什么!别瞎想,赶紧去洗,十一号技师等着为你服务!”
邵明笑呵呵地进了浴室。陈棣锋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浴室传来刷刷的水流声。陈棣锋眯着眼睛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突然有了一丝疑惑。邵明这个人,究竟站在他那颗冷暗心房的哪个位置呢?
第35章
正如同古志伟说的那样,陈棣锋如饥似渴地汲取各种各样的知识,丰厚自己的眼界,似乎要在短短四年间将过去近二十年的缺失都弥补起来。周三晚上最后一节选修的《哲学概论》上到九点半才结束,邵明为了考试有人辅导及作弊方便,几乎选了跟陈棣锋一模一样的课程,趴在他旁边从七点半一直睡到打铃。
陈棣锋专注地听课做笔记,偶尔侧头去看邵明两眼。这个男生脸上稚气未脱,鼻梁不是坚毅的一条直线,微微拱起一道任性的弧度,头发颜色也浅,轻飘飘的,又细又软,婴儿一样,像是再也长不大了。
下课后,两人正吃宵夜,邵明的手机直响个不停。接了电话,里面是罗南仓皇的声音:“你们快回来,咱们宿舍被偷了!”
506的门微掩着,推开之后,里面一片狼藉,衣柜、书柜、抽屉全被拉出来,东西扔得满屋子都是,惟独大件的电脑之类还好好放着,估计是不好携带。罗南崩溃地坐在屋当中,张思源正上下翻查着自己遗失的东西,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眉间紧紧锁起来。邵明倒是一脸轻松,反正自己最值钱的就手机和钱包,都在身上了。其他东西丢了,买就是了,他根本不在意。
陈棣锋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那个锁柜已经被砸坏了,他缓缓地走过去,拉开,只觉得一阵眩晕。里面也有他的诸如学生证、借书卡、借贷证明之类的单据,软的被撕得粉碎,硬的则被剪成一条条长方体,一个个小三角形。
“喂,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丢点东西没什么大不了吧,买回来就是了嘛!我艹,谁跟你这么大仇?证件都剪成这样了,再办多麻烦啊!揪出来看我不揍死他!哎,别丧着脸了,这些我陪你办就是。”
陈棣锋说:“里面有一条项链。是古志伟给的,我没机会还给他。”说着,他立刻打开电脑上网查。邵明在一旁骂骂咧咧说他怎么能收这些不怀好意的人的东西,不知道是卖身契吗。
片刻之后,陈棣锋脸色又白了几分。“邵明,我得去找舍管要监控,必须把东西找回来。”
“那你自己去呗。有钱人给的东西,我又赔不起。”
罗南堵到陈棣锋面前,阻拦了他的去路。“找监控有什么用?我要是那个贼,偷了东西肯定立马销赃,哪里还找得回来。而且,这分明就不是我们学校的人干的,一般学生可没有这么大胆子,直接一整个宿舍地偷。这种社会上的混子,一出校门就石沉大海,就算看到模样,也找不到人啊。白忙活一场,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请让一下。”
“与其着急去找监控,倒不如看看自己还有什么损失,尤其是那些证件——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啊,这些证件你真得先把他们办了,否则干什么都不成!”
陈棣锋冷冷道:“那条项链上个月14号由瀚海拍卖公司拍出,价值一千八百万,足够立案了!”他难得气急,“让开!”
“一千八百万?不可能……怎么可能!你骗人!别,别,你别去!”罗南抓开陈棣锋的搁门把手上的手,“你别去!”
“你干什么?放开。”
网页上真真切切摆着那件东西的照片和鲜红的八位数价格。罗南难以置信地看了半天,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眼泪跟着就滚出来:“他们骗了我,他们说那个不值钱的……求你,求你别去!”
“是你?”
邵明也被这“一千八百万”惊到了,看陈棣锋着急的表情,也忘了刚才的不快,冲到罗南面前:“原来是你啊!难怪你死活要拦着锋哥不让去,难怪是你第一个通知我们回来的!你是傻子吗?不知道宿舍楼道有监控,分分钟就能发现啊?还愣着干什么,东西拿出来啊!都被发现了你难道还想窝藏不成?那么贵的东西,你不得牢底坐穿?”
罗南一时间哭得眼泪鼻涕满脸,眼睛鼻子眉毛嘴巴乱七八糟地窜动,慌乱得不成样子。“我、我……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棣、棣锋,我、求求你,不要去查监控,你一查监控,学校就会知道了,学校知道我就、我就完了……”
“我可以不查,东西拿出来。”
罗南跪在陈棣锋面前,“咚咚咚”地跟他磕起头来。“对不起!你放过我吧!我们同班又同寝,在一起都是缘分,我、我也帮过你不少忙啊,我帮你收过衣服、帮你打过水,那些嘴碎的说你被邵明包养,我还替你反驳过!你既然都认识了这种能送你这么贵重的项链的大人物,为什么还要为难我这种普通人!”
陈棣锋一脚踹在罗南胸口上,俯身抓起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东西,拿出来!”
“我、我卖了……”
“卖了?你他妈是把锋哥卖了你知不知道!”邵明终于意识到,如果那条项链丢了,陈棣锋只怕真要卖身给姓古的才能还得起了。
罗南哇哇哭着:“我也是太急了啊!不然、不然我不会这么、这么……我欠了很多钱、很多很多……那些高利贷都找到学校来了!他们说要是我不还钱,就要把我借钱的事告诉校长。要是学校知道了,就会开除我,就会、就会……我一辈子都别想出头了!”
“你卖到哪里了?卖了多少钱,钱在哪里?”陈棣锋问。
“我抵押给高利贷了……我一开始只欠了一万块,可是才几个月就变成上百万了,我真的还不起了啊!他们说、他们说那个项链不值钱的,我还欠了很多……”
邵明赶忙追问:“那那个高利贷在哪里啊?你他妈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