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长舒了一口气,面上浮现浅淡的笑意,终于能说出心中的话:“翊儿……”
卫翊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以前,母亲就最不喜欢他哭。
“娘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说不得几句,女人声音猛地一滞,呕出了大滩的血污,蛊虫拥挤着从她口中涌出。卫翊大叫着扑过去,广岫拉住他,捂住了他的眼睛。卫翊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会,晕了过去。
“照顾他……”女人艰难说出这最后一句,无数蛊虫瞬间涌入了她的脑颅之中,仿佛觊觎许久,终于可以吃到其中美味。
广岫闭了闭眼,不忍再看,拿出一张符贴在她额上,手按眉心,轻声念咒:“魂归三清,魄从九霄,起!”
随着咒诀,女人的魂魄被他生生拔起,幽幽浮在半空,俨然清丽绝尘的美貌女子,死时却是这般可怖的模样。
广岫叹了口气,道:“因果循环皆是定数,我违逆天道强行留下你的魂魄,再好好看看他吧。”
女人对广岫行礼称谢,飘在卫翊身边,无奈她如今唯剩虚幻魂魄,伸出了手却无法触碰,只能隐隐浮过卫翊的脸。
忽听门外一人冷冷道:“母子情深,真是感人肺腑。”
女人脸色一变,再无凄婉无助,眸光坚定,冷冷一笑。
卫翾负手走来,嘴角带着一抹讥笑:“命都没了,还打算隐瞒吗?”
女人淡淡道:“命都没了,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卫翾目光凛然:“你一介女流,能从何处得来蛊虫暗害少将军?”
“有些事,只要想做,自然会有法子。”
“你护着他,他却最后一面都不愿见你。”
女人神色平静:“已死之人,二公子不必出言试探了,我所做的一切皆是我自己的意愿,只怪我作茧自缚。无论因果如何,我落到这个下场,二公子若还不满意,大可再彻底些叫我魂飞魄散,便是入十八层地狱亦无怨言,只求不要为难翊儿。他蠢笨如斯,什么都不知道……”
卫翾目寒如冰:“若你不说,我不为难他些,岂不是愚蠢?”
“你……”女人神色这才有了变化,“你若敢害他,我化为厉鬼,绝不放过你!”
卫翾悠然:“那便来吧,我对付鬼比对付人更顺手些。”
广岫看不下去了:“我说你啊,人家母子最后诀别感天动地的,你非来搅什么局?你想知道的事她是铁了心不会说了,再问下去没什么意思,不如……”没等他说完,卫翾已拂袖而去。广岫一堆话卡在喉咙里,只好咽下去。
这目中无人的小子!
女人静默半晌,目光迷离透着凄凉,末了对广岫又施一礼:“虽不曾相识,这几日见先生对翊儿甚是关心,想来是可托付之人。我这已死之人,斗胆恳请先生照顾他,护他周全。”
广岫吓了一跳:“我与他就是朋友罢了,你这托付也未免太大,我……我自己都照顾不好,别说照顾他了……”
女人垂泪道:“是我过分了,还请先生恕我唐突。我落到如此下场是我咎由自取,翊儿单纯善良,是我这做娘的拖累了他。我这一走,不知他日后……”没说完便是泪如雨下,甚是凄怜。
广岫心口沉闷,脑中无端浮现久远的记忆。看着卫翊憔悴脸容与女人凄苦模样,他沉吟半晌,道:“若能留下来,你愿意吗?”
女人抬眼看看他:“我可以留下来?”
广岫摩挲着卫翊脖子上的玉,道:“这是你给他的玉吧?玉乃极阴之物,可藏魂纳魄,我可以将你的魂灵封入这块玉中,你便能陪在他身边了。”
女人神情一喜:“如此自是再好不过!”
广岫道:“你先别高兴,毕竟阴阳两隔,这世间生气与他身上的纯阳之气对你都大有损伤。你必须在玉中静养,万不可擅自出来,否则魂飞魄散事小,累他阳寿是大。”
女人忙道:“我记下了,只要能陪着他知他平安喜乐,我已别无所求。”
广岫不放心,又道:“你再想想,强留人世便不可投胎转世,终生只不过一缕游魂,值得吗?”
女人道:“投胎轮回,生为他人,再忆不起今朝旧事,又有何用?我生时没照顾好他,死后能守在他身边,便是无憾了。”
广岫轻叹,情这一字可教人生死相许,不是男女情爱便是骨肉至亲,这世间沉浮之人,能有几人逃过?
女人身影在他咒诀之下更为稀薄,一点点飘入玉中。最后的时刻,她的双眼才从儿子身上离开,看着门外孤树之上一方晴空,仿佛要看尽了此生的最后一抹颜色。
重新将玉挂在卫翊脖子上,广岫松了口气,在他边上坐下,苦笑着自言自语:“还是你小子运气好,遇到我这大贵人……”
卫翾负手立在水榭旁,面无表情神思飘忽,一阵风来吹得他黑发缠在脸上,丝丝痒痒的,搅得他更心烦。
那女人被折磨得也算彻底,他心里却仍不好受,大概是想起了母亲怯懦的模样,大概是,一切终究无法挽回。
卫湛过来时,他收起了黯然的神情,依旧清冷无情。
“这结果可还满意?”卫湛道,“他还是我们的三弟。”
卫翾道:“就算他没有杀我又如何?老好人你一个就够了,别指望我会对他多好。”
“我知道,你从没对谁好过。”卫湛微笑,他了解他,他不喜被人打破冻在心上的寒冰,被看到那颗心真正的模样。
卫翾盯他一眼:“傻笑什么?别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她何处来的蛊虫受何人指使,不查清楚你能安心?”
卫湛道:“我的处境素来如此,不是有你吗?”
卫翾看着水面层层涟漪:“我这不务正业之人,能帮你什么?这个地方,我迟早是呆不下去的。”
卫湛道:“二弟,何必说这种话,自己家中怎会呆不下去?”
卫翾没答话,径直走了。卫湛叹了口气,亦看着水面出神。无论天下朝堂抑或家宅一隅,皆如这池春水,只要风来便是微波暗涌,不得安宁。
“少将军。”蒋烈走近,微微躬身,“柳先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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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母亲死后卫翊大病了一场,整整三日卧床不起药石不济,好像一条命丢了大半。广岫守了他几日,见他病容憔悴,也是不忍,可他也不能老在将军府呆着,心中已有去意。
见卫翊入睡,他为他掖好被角,轻声出门,见一个中年文士手捧药碗缓步走来,一袭蓝衫仪表出众,颇具隐士之象。
对这个人广岫印象不错,据说是卫峥的军师,名叫柳风屏,府中诸多事宜都由他拿捏,地位仅次于少将军卫湛。
卫峥一介武夫,素来不屑文人的那些弯弯绕绕,却也知道空有武力是无法在朝中立足的,便拐了一个智囊回来,帮他出谋划策。
卫峥对他极为看重,就是三个儿子的名字都是叫他取的,故而才能有这般文雅脱俗,若叫卫峥自己起,只怕不外乎是卫战卫攻卫胜一类了。然而地位如此尊贵之人却毫无架子,对谁都谦和有理,广岫觉得和他说话总有如沐春风之感,让人说不出的舒坦。
“柳先生,送药这种事,怎么还劳你亲自来啊?”广岫笑着迎上去。
柳风屏微4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微笑道:“清闲无事,便来看看三公子。真人这是去往何处?”
广岫道:“在贵府叨扰多日,也该离开了,想去向少将军辞行。”
柳风屏道:“真人乃我府贵客,住几日都可以,何来叨扰?”
广岫道:“我乃山野之人,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住在将军府的几日……说句实话,真真是浑身不舒坦,还是早些走了吧。”
柳风屏点点头:“真人不为世俗所累,当真难得。素闻停云观盛名,日后得闲,必前往拜会,届时再叙。”
广岫笑道:“好说好说,到时必定扫榻以待,尽地主之谊。”
与柳风屏别过,他径直去见卫湛辞行,卫湛表现得十分不舍,将他大大褒奖了一番,什么济世救人道法高深青年俊彦百年难遇,言下之意便是劝他多留几日。
要说广岫算不上道法高深,却也有几分观吉测凶之术,隐隐看出将有灾劫之象,便执意要走。卫湛没了办法,为他设了辞别宴席,广岫吃饱喝足,想着再去看看卫翊便走,不想这一看,卫翊病容更盛,在他跟前咳了一大滩血,几乎是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看着溅在衣袍上的鲜血,广岫也有些慌了,忙要去叫大夫,卫翊却拽了他的袖子,声音哀弱无力:“你……要走吗……”
广岫咧嘴笑笑:“自然要走,总不能在你家一直呆着罢。”
卫翊将他衣袖抓得更紧:“真人……劳烦……再等几日……等我好了……我……我和你一起走……”
广岫一愣:“你好好的将军府不呆,干嘛和我一起走?”
“我在这里……呆不了……”卫翊唇角还有鲜血,衬着苍白的面色更为刺目,“娘不在了,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我愿跟随真人……入道出家……”
广岫觉得有些头痛,即便是不受宠的将军公子那也是将军公子,哪是说出家就出家的,万一到时候卫峥给自己定个拐带官家子弟的罪名来个大军围剿,自己可就是停云观的千古罪人了。
“我说你啊……”他敲敲脑袋,整理了一下思路,“据我这几日观察,你两位哥哥其实待你不错,你放开心结,安心当你的将军公子,跟着我……没什么好的……”
卫翊只是摇头,眼泪眼看着就要出来了。广岫见不得人哭,尤其是他,只得宽慰道:“好好好,我不走,等你好起来再说,你别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随手帮他擦了眼泪,见那块玉隐隐发光,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告诉他。
有些坎终究要跨过去,有些人终究要放下,他也该尝试着一个人长大了。
半晌后卫翊抓着他的衣袖又昏睡过去,广岫把了把他的脉,脉相平和稳定,并无大碍,道:“你不必耗费灵力了,他这是心病,只有他自己能抗过去。”
玉又闪了闪,慢慢归于沉寂。
卫翊生病期间京城发生了两桩大事,一是兵部侍郎张文浩突然疯癫,传言是被厉鬼缠身。二是皇帝灵山狩猎,遇刺客行刺,大将军卫峥因救驾不及挨了罪名,罚奉三年。
当然,这些都和广岫没有丝毫的关系,和他有关的一件事是,卫峥回来了。原本卫峥回不回来和他也没有关系,可他回府不久就指名道姓要见自己,这就有些意外了。
下人来请时卫翊还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就如见了鬼一般,忙不迭得下床穿衣,广岫拦住他:“你病糊涂了,要见的是我,你急什么?”
卫翊道:“爹回来我若不去见礼,要……要挨罚的……”
广岫拉住他:“你病了他都不来看望,你还去见他做什么?安心躺着,我过去。”
卫翊心中忐忑,卫峥治家严苛,别说病了,就是瘸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还守的礼还是要守,即便他不来探望,自己也是必定要去问安的。可方才下人来请的是广岫,并未提及他分毫,他若贸然过去,只怕也要挨一顿恣意妄为不懂规矩的训。
见他满脸纠结,广岫对那位大将军越发好奇了,宽慰了几句,便随下人前往大堂。也不知卫湛对他老爹说了什么,使得卫峥一回府就要见自己,但愿不是夸得太好,也不要贬得太低,让自己安安生生离开京城便罢了。
来到大堂,大将军端坐上首隐隐有一夫当关之势,两旁是卫湛与柳风屏,好似升堂审案一般。并不是没坐过将军府大堂的太师椅,只是人从儿子换成了老子,气氛竟是截然不同。
这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和广岫所想象的满脸络腮胡不太一样,面上微须英武不凡,依稀可见当年风采。或许是因为刚受了皇帝责罚,此时一张脸仿佛刀削斧刻般,看着比关公像还威严。这么看来,卫翊身上没有丝毫父亲的影子,当真像是路边捡来的。
广岫总觉得没好事。
卫湛冲广岫点点头,微微低头对老爹道:“爹,这位便是孩儿提过的广岫真人。”
卫峥没什么反应,静静将广岫一番打量,总算开口:“请坐。”
广岫径直坐下:“不知卫大将军见我,所为何事?”
卫峥直截了当道:“听闻真人道法精深,解我府中之难,现有一事可保真人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知可有兴趣?”
广岫笑着直摆手:“将军玩笑了,我已入道,红尘了断,高官荣华身外之物,要之何用?”他这话冠冕堂皇了些,却也不假,他好钱财享乐,不过不想委屈了自己,真让他当个官日日惴惴,他是万万不要。
卫峥一笑:“当今世道妖物横行,人心诡谲,真人一身除妖伏魔的本事,难道不欲大施身手,报效朝廷?”
报效朝廷?
这档子事发生的机率比玄惪那根木头跟毒娘子生一窝小毒虫都要小,他压根从没想过:“将军这话说的,朝廷这俩字我都不知道怎么写,别说什么报效了。何况朝中能人辈出,擅除妖驱邪之人定是多如牛毛,我就是只狗肉包子上不了席,将军何不另请高明?”
“当今天下,停云观盛名贯耳,谁人不知?”卫峥道,“玄惪真人不理凡俗,百请不至,广岫真人年纪尚轻,想必不至顽固昏聩,更该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这是拐着弯说自家师兄顽固昏聩啊,广岫不由想笑,想起玄惪平时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其实不知道人家背地里是这么怼他的吧。
想起临行前玄惪所言,他道:“卫将军此言差矣,我师兄这个人是固执了点,但还不至于年老昏聩,此次我帮三公子之事,他可是十分热心的,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我办事需尽力,因为他欠了一个人情。”
“人情?”卫峥颇为意外,“他竟会顾念于此?”
“我也意外啊,他素来摒弃尘缘不问世事,却会记着还人情?”广岫见卫峥脸色有所缓和,又道,“所以我十分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情?”
卫峥道:“也不算什么,当年玄惪真人四方云游,尚有几分侠义之心,解了京中妖孽害人之危。我当时镇守京畿,有心结识相邀,承了他几日的食宿罢了。”
广岫恍然,只觉这小恩小惠的,玄惪竟然就把自己给卖了,着实不厚道。
卫峥茗了口茶,道:“往事已休无需再提。真人道术高深,更当成就一番事业,若是学了玄惪委入山野空耗一身本事,岂不可惜?”
广岫十分汗颜,这高帽子戴得他头重脚轻:“将军谬赞,我不过借了停云观的大树乘凉,道法在观中不过下乘,不值一提。若将军真有什么事,我倒可以帮着给师兄传句话,卫大将军的面子,想必师兄还是会给的。”
卫峥放下杯子,露出冷笑:“不愧同门,本将军当年被玄惪拂了面子,今日广岫真人亦是如此。罢了,不瞒真人说,这件事,你躲不过。”
这就撕破脸了,方才那么多哈哈白打了。广岫苦笑,卫峥这臭脾气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过几日我会送真人进宫,若事成,则相安无事,若不成,好自为之罢。”
广岫看着他拿起茶杯凑到唇边,心想着怎么不呛他一口呢。
“将军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是没有拒绝的权利了吧。”广岫没奈何,“总该告诉我究竟什么事吧。”
卫峥放下茶杯,道:“宫中妖物作祟,我等臣子,自当为皇上分忧。驱邪除秽,对真人而言想必不难罢。”
难不难你说了算么?
广岫直翻白眼:“承蒙将军看得起。”脑中念头一绕,他道:“说到异士,卫大将军的二公子不正是么?依我看来道行犹在我之上哩。如此难得报效朝廷的机会,将军何必舍近求远?”
卫峥扫他一眼,嘴角噙着抹冷笑:“他那些不入流的把戏,如何出得了手?真人不必推辞了,在我府中安心住下,我这便呈报圣上以安圣心。有停云观高人出手,妖孽定然可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