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这人……”
第二天清晨,卜青觉上完茅房,回屋发现长息不见了,怀着一探究竟的精神,他披上外衣沿着雪地上犬类的脚印寻去,老远听见包子铺的李大伯呼喊:“乌桐~过来~”
长息心有不满,都怪穷书生瞎起名字,现在全村人都叫他乌桐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小步跑过去。
李大伯笑嘻嘻地拿起肉包,递到长息面前:“来来,你现在可是村里的大英雄,请你吃个大肉包!”
旁边肉店的吴老板看见这幕,毫不犹豫地切了一大坨红彤彤的鲜肉扔给长息:“好几天没见着乌桐影子,既然今儿个出现了,我也不能亏待呀!”
卜青觉站在拐角处,羡慕得啃手指,同时又倍感寂寥,自己混了那么多年,还没初来乍到的狗混得好……
他失落地慢慢踱至家门前,刚推开门,忽然眼前一黑,腿脚发软,跪坐于地。
“穷书生!”
长息惊呼,快步流星上前把卜青觉扶到榻上,卜青觉脸色苍白,嘴唇乌青,久久不能回神。
“你还好吗?”长息小心翼翼地擦干卜青觉额头上的虚汗,他放轻后的声音和动作跟平时完全不一样,如果说平时他的言行举止像骤雨奔雷,气势汹汹,那现在就是绵绵春雨,消冰融雪。
如果他能一直那么温柔就好了,卜青觉闭着眼睛想。
休息移时,热气扑面而来,卜青觉接过长息递来的茶杯:“你今早不是出去了吗?怎会出现得如此及时?”
“有人当我鼻子不好使,跟踪我,被我发现了。”
“我离得与你三丈远你都能闻到?”
“别说三丈,就算是五丈,我都能把你揪出来。”
卜青觉诧异,妖果然是妖,不能与常物相较。
长息见他脸色好转,问道:“你站不站得起来?”
“我……”卜青觉回想起早上的情形,撅起嘴,声若蚊蝇地嘟囔:“我想吃包子……”
“什么?”长息凑近。
“我说我想吃包子……哎你作甚!”卜青觉侧身紧紧护住黄绸包袱。
“你不是要吃包子吗?我给你买去啊!”
“我!我就随口说说,不必当真!”卜青觉一副老母鸡护崽的架势让长息哭笑不得,他撂下句“迟早饿死你”后离开房间。
村外,厚重的积雪藏匿众生气味,雪花飘飘,叠在长息柔软的毛上,却丝毫未打动全神贯注的他。长息凭借天生优势快速扫荡丛林、山洞,把所有能吃的小型野物都抓了回去,看卜青觉还卧床不起,就自顾自地杀鸡、拔毛、生火、煮汤,然后又剥开野兔的皮,准备烤来吃。
鸡汤的鲜香阵阵扑鼻,卜青觉饿得肚子咕咕响。
为什么闻到了鸡肉香……幻觉吗……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擦擦嘴边的口水,然后被满手是血的长息惊得直接跳起来:“你你你!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长息似乎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头都不抬地回答:“方才我见你饿得可怜,于是去村外寻了些野物,你要觉得恶心就别吃,我也懒得做。”
听得屋外雪风凛冽,长息的衣服和头发也因沾了雪水而微湿,卜青觉发现长息此妖着实微妙,纵使表现得对自己再怎么不耐烦,却自始至终在为自己着想。
他跑过去给长息按肩,被长息不自在地甩开:“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卜青觉讪讪地收回手,明明以前怎么摸他他都不会躲开的,还是当狗的时候比较乖。
“你就抓了鸡和兔?”
“外边。”
他打开门,门外整整齐齐放着野鸡野鸭野兔,还有从未吃过的蛇,一个个被五花大绑,看起来跟菜市场似的。
“这么多?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大冬天的又不会坏,放那吧。”
“……要不我给朱大娘送点过去?”想起长期照顾他的朱大娘,自己好像还没有孝敬过她,卜青觉向长息征求起意见。
“随你。”
得到应允后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地前往朱家,又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他脱下浸湿的外衣,再次盯准长息放在桌上的斗篷,满怀期待地问:“你不冷对吗?”
正蹲在灶口烤野兔、感受火焰温暖的长息并无寒意,不过……
“冷,你帮我把斗篷拿来披上吧。”逗弄书生,也是他的日常。
“自己拿。”卜青觉语气瞬间冷淡下来,闷闷不乐地背对长息看起书。
预料之中的反应。长息嗤笑:“逗你的,我们犬妖一族天生不畏寒,你若想用斗篷,便拿去罢。”
卜青觉下意识想开口拒绝,但好像没必要和自己身子过不去。他冷哼一声,系好斗篷,瞬觉暖意包围全身,还没让他脱下,他就已经恋恋不舍:“要不……以后你一直维持人形好了?”
“不、好。”长息一字一顿地答道。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长息却再也没变回犬形,每日卜青觉手不释卷,他则打坐练功。两人时而争执,时而谈笑,原本沉静多年的小屋多了些人情味,而不知不觉中,名为“牵绊”的长线,也悄悄将二人缠绕。
第8章 当家惨成仆
整个冬天,长息隔三差五地出村觅食,偶尔还会带回卜青觉叫不出名字的草药,煎好后逼着他喝下去,一顿苦一顿香地吃下来,卜青觉脸圆了一圈,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和初次见到长息时判若两人。长息扫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再喂几天就能下锅了。”
卜青觉怒指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啪嗒,几滴水顺着他指的方向滴到长息脑袋上。
“不关我的事!”他连忙收回手。
初春已至,暖阳高照,翠绿爬上枝头,怀抱杏暮山的积雪快速融化,刺骨的雪水穿透稀疏茅草滴落,屋里宛如阵雨不断。卜青觉早就习以为常,提前藏起书,备好盛器接水,倒是长息成了受害者,站哪哪落水,好端端地待在家里都被淋成落汤鸡。终于,在他抬头却被一大坨雪掉下来砸到脸的瞬间,他忍无可忍了:“你能不能把房顶的雪清一下!”
“我要是摔下来该如何是好?你再忍两天,雪就化了。”
“哦?难不成你往后想用这几根草抵挡风吹雨打?”长息面色阴沉地扯下插在发间的枯草,在卜青觉面前晃了晃,看似关心,实则威胁。
“我去借梯子……”卜青觉不敢再找借口,只得领命,走到门边时转头:“你就去外边找些结实的草吧。”
“你当我是猎……”
“嘭!”关门声果断阻挡长息的余音。
也罢,就当是想办法让自己睡个好觉了,长息自我安慰。入春以来,地上每天都湿漉漉的,被褥也冰凉湿润,躺在上面浑身难受,上卜青觉的榻睡,心里又别扭,特别是卜青觉夜里翻身搂住自己,自己就会立马惊醒,颠来倒去,长息休息不足,精神萎靡。现有机会改善睡眠,何乐而不为?
然而他没想到会如此麻烦。辛辛苦苦割了大半天的草,又被指挥着把草修得一样长,接着捆草,上屋顶铺草,全程卜青觉就站在旁边负责动动嘴皮子,被指责没有出力也只回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
上跳下窜累得浑身是汗,长息直接抄起葫芦瓢畅饮两瓢水:“我从没做过此等事,哪里还有二当家的样子,都成你下人了。”
正在欣赏新屋顶的卜青觉想起长息应该是豪门出身,他好奇地问:“你家是不是很大?用的琉璃瓦、楠木柱?”
“还算大,毕竟要住那么多族人。不过我们的屋子一般用砖石修筑,楠木只作雕饰。”
“既然你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中长大,那你为何不去岁明城?反而要来这偏远之地受苦?”
长息没料到卜青觉会问这个问题,一丝复杂从他脸上闪过,快到让人难以捕捉:“岁明城白日车水马龙,夜里莺歌燕舞,人来人往,不得安宁,浊气太重,不适合修炼。”
没有察觉到长息的异样,卜青觉继续问:“那……三年后我若是考上了状元,必定会到闹市做官,到时你会与我同去吗?”问完,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长息扬起微笑,凝视卜青觉,眸中戏谑万千,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不会。你走了,我还落得清静。”爽朗的语调在卜青觉听来格外刺耳,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佯装生气地推了下长息肩膀:“等我做了大官,穿金戴银,回村子里一人赏一百两,可没你的份,你就眼巴巴望着乡亲们吃香喝辣吧!”然后迅速背对长息,抹平嘴角牵强的笑意。想来也是,就算是知己也无法做到形影相随,更何况平日他人看来长息是自己养的狗,实际上自己却颇受长息照顾,此等包袱,扔了岂不是最好?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
此番对话后,卜青觉变得冷淡寡言,经常在家里一天都不和长息说一句话,有次长息故意做菜没放盐,卜青觉竟面不改色地吃完,没有像往常对他的厨艺指指点点,长息甚至觉得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方。他明白卜青觉的心结,但终归人妖殊途,既然总有一天要面临分别,何不早日说清,以断后患?
这次,长息怯懦了。
第9章 道士除鬼
“呜呜呜,我死的好惨啊……”
“是谁?谁在说话?”
倪兰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她警惕地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你长得真美……把你的身子借我用用吧……”
幽怨的声音现于耳边,一双血淋淋的手骤然从倪兰身后掐住她的脖子。
“啊——”
倪兰尖叫着从榻上坐起,手紧紧攥住被子,满头冷汗,大口喘气,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她的脸色映得更显苍白。
倪胜凯被吓了一跳,他爬起来轻拍倪兰的背:“娘子你又做噩梦了?”
“呜……”倪兰把头靠在倪胜凯怀里,小声哭起来:“梦里那个女人总是想杀我……我好怕……呜……”
“是吗?”背上的手停住动作,改为轻推倪兰肩膀:“她是不是对你说……把你的身子借给她?”倪兰瞪大双眼,眼前哪里是疼爱自己的丈夫,分明是个眼珠外凸,皮肤干瘪发黑的厉鬼!
“不——”倪兰用力甩开厉鬼,惊恐地跌坐下榻。厉鬼见状,狞笑着扑向她,就在此刻,金色光环圈住厉鬼,将她锁死在里面,两名身着苍底白纹道袍、手持长剑的青年破门而入:“大胆妖孽,还不束手就擒!”剑锋一指,光环逐渐缩小,厉鬼凄厉地哀嚎,那如同地府里钻出来的阴暗诅咒让倪兰紧紧捂住双耳。最后,随着青年们逐渐发力,厉鬼的哀嚎声越来越小,形体也化为一缕青烟。
“谢、谢过二位道长!”倪兰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
“不必,黎民有难,我们凌鸾观定不会坐视不管。”个子稍微矮点的道士对倪兰作了个揖,谈吐有礼,温润如玉:“既恶鬼已除,我们就此告退。”
“别!现子时已过,两位道长不嫌弃的话就在寒舍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去吧。”
旁边的同门弟子也急忙开口:“异衡师兄!这村里又没客栈,我们出去住哪?”惹得异衡一时哑口。
“道长们能在此稍作休息,也使得寒舍蓬荜生辉,还请不要再三推辞,给我们个道谢的机会。”倪兰莞尔一笑,推开房门等候他们跟上,异衡眼看无法拒绝,只好应下邀请:“那就麻烦了。”
次日,异衡和异景准备离开倪家,怎料刚踏出门口,就被热情的村民团团围住。
“道长道长!最近我娘一天到晚说胡话,是不是被鬼上身了?能不能帮我娘驱下鬼?”
“你娘是老糊涂了,跟鬼有什么关系!”
“哎道长!我家米前几天被偷了,你们能不能帮我找到犯人啊?”
“道长!我……”
村民根本不管二人是否听清,你一言我一句地表达请求,闹得沸沸扬扬,二人站在中间,嘈杂的声音不断从耳朵钻入又钻出,顺带把脑子也搅晕了。
“停——!”异景大喝一声,村民瞬间安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拿出几张符咒:“这是验妖符,你们拿去贴在村子的东南西北四个村口,我和师兄在村中施法,就能验出所有妖灵,我们会帮大家完全驱逐后再离开。”
随后几位村民领符,异衡和异景找到位于村子正中的井,在旁边开始布阵,待贴完符,异衡启动手中八卦盘,八卦盘中心的八卦阵飞速旋转,村口的符咒也感应地发出蓝光,四方相连。
验妖阵!
长息猛然弹起来。想不到平业村居然有人会使这种法术!
卜青觉则疑惑地望着窗外绸带一般的蓝光,不知是何物。
再这样下,自己的身份毕露无疑,不行!不能连累书生!长息首先冒出这样的念头,拔腿跳出窗户,朝村外跑去,大不了先破了结界再逃。
“长息!你去哪?”卜青觉追了出去,结果没跑两步,两名奇装异服的青年就从天而降,挡住长息的去路。
“青觉你快过来!”朱大娘气喘吁吁地跟在青年身后呼喊卜青觉。
“发生何事?为何你们都聚集在此?”面对大批村民,卜青觉内心充满不安,隐隐觉得跟长息有关系。
第10章 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公子请到我身后来,这条狗是妖怪!”异衡面色凝重地对卜青觉说。
“什么?乌桐怎么会是妖怪?”李大伯喃喃:“我还喂过它,那我岂不是养虎为患了?”
“我也给它吃过东西,啧啧,真没想到,差点害了大家啊!”
“就是!幸好道长来得及时,没等它造反,不然哟,咱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村民七嘴八舌炸开了锅,一致针对长息,每句话都像利箭一样扎在卜青觉心头,朱大娘左右为难地叹气。
“各位不必担心,我们一定会杀了它,护大家周全。”异景拔出剑备战。
“等等!”卜青觉走到长息跟前蹲下。
“公子小心!它会伤人!”异衡出言相劝。卜青觉头都没抬:“我和它一起生活那么久,也没见它伤过我。”
“……”异衡心中一动,旁边的异景依旧如豺狼般恶狠狠地盯住长息,恨不得立马一剑刺死它。
长息见卜青觉走来,也收起獠牙,乖巧地蹲坐着。卜青觉揉揉长息脑袋,声音有些沙哑地问:“你现在后悔帮过他们吗?”
后悔有什么用?又没有后悔药吃。
长息摇了摇头。
“可是……我后悔了……”卜青觉眼神瞬变,整个人气势变得凌厉起来:“我后悔当初把你放出去,让你……帮了那么多人!”他站起身,对村民们怒目而视:“谁叫你去捉贼的?为何不让他们被偷个精光?谁叫你去救人的?为何不让他们命赴黄泉?你救苦救难又如何?有哪个人愿意站在你这边?”卜青觉字字铿锵,却又饱含辛酸。受过长息帮助的人们都宛如被巨石所压,头不能抬,话不能言。
“公子……你……所言属实?”异衡所信奉的一直是斩妖除魔,为民除害,但好似从未遇到过妖帮助人……不对……也许是在查明真相之前,他就已经……
“属实又怎样,妖就是妖,放任不管必成祸害!”异景斩钉截铁地说。
“异景!”
“我说你是不是被妖术迷了心智!怎么替妖怪说话!”看出大家的动摇,祁兵撑着拐杖走到最前,大声说:“乡亲们!我的左腿就是被这孽障给咬残废的!大家不要信他一面之词!”
卜青觉冷哼:“你怎么不说说看他为什么要咬你?”
祁兵阴险地虚起眼睛,咬牙切齿道:“那晚我门没锁,在家里喝酒,谁料这孽障突然冲进来咬住我的腿!害得我现在瘸了!”倏然,他又眉头紧皱,一脸悲戚:“乡亲们,这孽障留不得啊!指不定他接下来会祸害他人啊!”
“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到我家行窃,行迹败露后用刀刺伤他,他才以牙还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卜青觉捏紧拳头,怒不可遏。
“你那么穷,我偷你作甚!”
“你!恬不知耻!分明做了鸡鸣狗盗之事还不肯承认、谎话连篇!”
“够啦够啦!”郑村长打断二人,转向大家:“众位乡亲,你们想让道长把乌桐杀了吗?”
乡亲们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卜青觉连忙解释:“村长!长……乌桐绝对不会害人!他在村里待了好几个月,大家提起他不都是赞不绝口?怎能因为他是妖就对他抱有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