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的栏杆结着冰凉的水珠,汽车尾灯如流星一样一条条划过,风呼呼吹过额角,心里一个声音在喊着,萧郁你在哪里啊,跟我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了。
老人说真正在意你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开,任何时候,只要你回头,他总在身后,林言边走边往后看,背后却只有逐渐合拢的虚空。
如果萧郁根本不像自己想的一样在意自己呢?就像小道士所说,他只需要一个命格相符的人,同年同日同时出生的人有多少,一个个查过去,如果他站在另一个林言的背后,该如何自处?
无计可施,萧郁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对失去的恐惧第一次超过死亡,林言把可乐罐一脚踢飞,烦躁的抓着头发。
湿漉漉的马路反射着破碎的霓虹灯光,一位老妪从林言面前走过,动作格外迟缓,似乎有关节炎,或者风湿病发作,径直横穿马路。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气,被街灯一照,黄澄澄的,老妪的身形薄的像一片纸,走到马路中央时,一只老式布钱包从口袋滑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却没看到一样继续朝前走。
周围只有林言一个行人,他想捡起那只钱包还回去,走到离钱包还有两米时,他猛然觉得老妪的身形有点眼熟,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一个衣着破烂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大概是流浪的孩子,脏兮兮的手抓起钱包就要跑。
相同的时间,分毫不差,一辆黑色轿车以超过一百八十公里的速度拐过路口,朝小男孩疾驰而来,咚的一声闷响,男孩的身子飞了出去,像只土豆在空中翻腾一阵后落在十几米外的马路中间,不动了。另一辆车躲闪不及,从男孩身上轧了过去,只一秒钟,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变成一滩鲜红的肉饼,森白的骨头从肉里戳出来,支楞着像没剔干净的鱼刺。
林言踉跄着退了两步,那老妪从浓雾中回头,冲他森然一笑。
二仙姑。
噩梦远没有结束,它们听说他要找萧郁,全部都回来了。
“吱——”两辆车同时停下了,司机和乘客从车里跌跌撞撞的冲出来,空旷的马路上响起女人的凄厉叫喊,有人在呕吐,有人在打电话报警,司机朝林言跑过来,语无伦次的说:“您都看见了,您帮我作证,是小鬼突然跑到路中间,跟我没关系啊!”
视线转移到路上的那堆烂肉,戳着一只胳膊,染满血的手里拿的根本不是钱包,是一片破花布,蓝底白花的破花布。
为什么二仙姑那么恨他?抓着布偶的小女孩出现想做什么?警告,恐吓,或者干脆解决掉他?
马路中间已经聚集了一帮记者和交警,警灯在不停闪烁,林言快步跑回车里,他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他甚至不愿意回家,每一个独处空间都埋伏着阴魂,他想听人声,想重新回到人群里,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萧郁突然出现,雨滴敲打着挡风玻璃,被雨刷一扫像小股喷泉,萧郁没来,扔下他一个人面对未知的咒杀。
林言委屈的难受。
他在一家电影院门口停下来,大厅灯火通明,情侣们挽着胳膊排队买爆米花,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奶油香,林言在大厅的软椅上休息了一会,一阵阵的恶心与惊悸压下去后在窗口买了票,打算在影院沾沾人气儿再出门继续找。
放映厅里的人不多,落座后林言回头一看,后面一排几乎都空着,同排却几乎坐满了,旁边一对情侣相互依偎,女孩一颗一颗往嘴里丢爆米花,影片开场前的舒缓音乐让人放松。
广告结束,电影开场,林言低头扫了一眼票根上的名字,没有听说过,很久没关注新上线的影片了,似乎是部农村片,棕黄色老照片风格,演到回忆部分刻意用噪点增加氛围。
荧幕上一队人吹吹打打走过,每个人都没有表情,天空阴霾,灰白纸屑洋洋洒洒,林言皱起眉头,这演的什么东西?怎么像在送葬?
镜头推到队伍里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个穿绿衣服,一个穿红衣服,像一对烧给死人的纸人,直挺挺撑着胳膊,脸格外白,双颊却红彤彤的,目光无神地走过屏幕。后面都是成年人,穿着大红大紫的袍子,黑布鞋,歪着脑袋,嘴角往上咧,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没台词,没背景音乐,仅仅是一队穿着笀衣似的人静静的走,阴森的氛围让人毛骨悚然,镜头往后摇,队尾的人露出脸时林言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他穿着纸糊似的黄袍,手里拿着一柄纸幡,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响,是那庙主人!
没有一个人对电影内容发出异议,旁边的情侣看得津津有味。
“林言。”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好像离得很远,又好像在耳边,林言的头皮一麻,这声音太熟悉了。
“林言,出来。”
没错,是萧郁的声音。
他在哪,林言猛地回头,放映厅黑漆漆的,只能看到后面两排座位,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目光扫过去,没有萧郁,倒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有些面熟,笑嘻嘻的盯着他。
林言想绕出去找,但两边都是人,无疑太慢了,他怕萧郁离开,焦急之下一个箭步踏着椅背朝后翻了出去,顾不得被其他观众骂没素质,敏捷的连跨过两排椅子朝影院后的黑暗奔去,最后一排靠门处的座位上,一个白色身影动了动,站起来往门口走。
林言急的要喊,公共场合又不好意思,刚翻过第三排椅子,身后突然传来木头折断的脆响,林言猛地回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天花板上一条沉重的金属横梁,连带一盏盏硕大的玻璃顶灯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刚才他坐的那一排位置上!
屏幕黑了,玻璃哗啦啦的摔成碎片,除了横梁折断的嗡嗡回声,整间放映厅一片寂静。林言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刚才的观众全都不见了,这间屋子根本没有人,漆黑一片,他正独自一人无措的站在一排排椅子中间。
“萧郁!”他对着门口的白色人影失声喊了出来,“你别走。”
他疯了似的从座椅中冲出去,那影子似乎犹豫了一下,闪出门不见了,林言跌跌撞撞的跟出去,穿过漆黑的走廊,没有一丝光线,连紧急出口的小绿灯都熄灭了,待冲进售票大厅时他忽然呆住了。
不仅刚才的放映厅没有人,整间大厅死寂一片,几道金属卷帘门关着,写着电影时间的led大屏幕一片漆黑,爆米花的玻璃橱柜空空荡荡,仿佛根本没有营业过。
他明明买了票进场,刚才明明灯火通明,排队的人呢?
萧郁呢?
“谁!”一道手电的白光冲他照过来,晃得眼睛看不清东西,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谁在那儿?”
林言用手挡住光线,那人走近了,移开手电,林言才看清来者是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他似乎也吓了一跳,诧异的上下打量着他。
“想偷东西?!”
“我来看电影的。”林言焦急的在黑暗里寻找刚才的白影子。
“别开玩笑,我们这儿装修,已经一个星期不营业了,看哪门子电影!”
林言的脸一下子白了。
无论林言怎么解释,保安都认定他是个小偷,直到林言从钱包数出五百块钱拍在他手里才肯放行,林言从电影院出来,回头一看,整栋楼漆黑一片,影院的广告牌被大块白布蒙着,脚手架还没拆,他刚才进的竟然真是间没有营业的影院!
他看到的电影,观众,爆米花,都是什么东西?
林言突然反应过来,放映厅里坐在后排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不是别人,就是刚才公路车祸替他死去的流浪少年!他被一股力量拉扯着走进了一家在阴间营业的影院,看了场死者送葬仪式,而那力量的真正目的恐怕是那根突然断裂的沉重横梁,如果不是萧郁叫他,此刻已经是死者的一员了。
萧郁去了哪里?林言仓皇的站在电影院门口朝四下张望,前方是灯火通明的主干道,藏不住人,影院旁边一条小吃街黑漆漆的,白衣一角一闪而过,林言拔腿跟了进去,在湿漉漉的花砖上奔跑,风在耳畔呼呼地吹,他喘的像一只风箱,那背影却不肯停住脚步,又到岔路口,白影一转身,熟悉的侧脸和那微皱眉头的表情让林言几乎全身发抖。
第43章
又到岔路口,白影一转身,熟悉的侧脸和那微皱眉头的表情让林言几乎全身发抖。
“萧郁!”他失控的叫出来。
白影停顿了一瞬,想要转头,又控制住了,再次迈开步子。
“你别走了,我求求你别走了……”林言绝望的朝那影子喊道。
萧郁慢慢转身,他的脸格外苍白,像雨夜出没的一只水鬼,黑发湿淋淋地贴着脸颊,发梢和衣角都往下滴水,衣裳下摆浸在泥泞里,憔悴而狼狈,低着头,抬起眼睛望着林言,身形像极了风里一条飘荡的白绫。
一人一鬼在黑暗的巷子里对峙。
“回家吧,我天天在找你。”一瞬间竟哑了嗓子,林言把萧郁的手放在胸口捂着,“外面冷。”
萧郁的眼神空洞而悲凉,静静的抬起眼睛,林言忽然抖了一下,他觉得萧郁看的不是他,无焦点的视线径直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仿佛他是个半透明的影子,林言往回看,身后只有远处巷口的小块亮光,像一扇窗,汽车来来去去。
“萧郁?”他犹豫着试探,“医院的事我道歉,一开始就不该怀疑你,薇薇醒了,她说那天看见死了的仙姑,那小扣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她手上,咱们太大意了,可你怎么就是不肯说呢。”
“那什么阳气阴气的咱们再想办法,就算阿颜搞不定,总还有高人,咱们去崂山,去南疆。”林言吸了口气,颓然道:“跟我回去吧,我想你了。”
萧郁缓慢地摇了摇头,依旧不说话,林言觉得脸在发烧,低着头不敢看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翡翠坠子想给萧郁系上,离的他近了,熟悉的阴寒让人分外安心,那鬼却像被惊扰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丝绦没系紧,坠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在污水里滚了两滚,不动了。萧郁叹了口气,把怀古捞起来放在林言手里,玉璧上横亘着一条浅浅的裂纹,白底微瑕,格外触目。
“别找我了。”那鬼终于说话了,寒凉的手抚摸着林言的脸,“人鬼殊途。”
林言倔强的瞪着他:“你说实话,这几天你根本没走对不对,你看着我大街小巷的找你,找到快疯了,要不是今天那家电影院,你是不是准备永远都不出现?”
萧郁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后转身往小巷黑暗的深处走去,冷雨打在肩上,那挺拔的背影看起来凄凉而落寞。林言盯着他的身形,嘴唇抖的像含了蜡油,说不出话,他太了解这鬼的脾气,这是最后的机会,要怎么才能留住他?要怎么才能说服一只骄傲的鬼?
瞬间的犹豫过后,林言急跑两步跟上萧郁,从身后狠狠抱住了他的腰。
萧郁抖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动,林言听到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僵持许久,一双冰冷的手扣上他的手背,沿着指节抚摸过去,最后抓着手腕用力一挣,林言固执的不肯松手,一下子火了起来,抱的更紧,积攒多日的情绪不受控制,连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你混蛋,你他妈混蛋,你非这么逼我,这么吓我,非要我承认,非要我把心剖给你看,非要让我亲口说,我一大老爷们,天天想的都是一男人,离不了他,一天不见就想他,一天不被他上就难受?”
“你还想让我承认什么?我豁出去了,不就是不要脸么,我都说!”
“跟我回去吧。”林言的侧脸枕着萧郁的后背,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在那人耳畔呢喃,“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实在太想你了……”
萧郁猛地转身,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林言,仿佛在忍耐和压抑着什么,再没有一丝犹豫,林言搂住他的脖子,重重的吻上萧郁的嘴唇,主动而热情的把舌伸进他口中狠狠掠夺,萧郁往后退了一步,林言借机变本加厉地推搡着他,按在小巷的墙上,用力咬住脖颈一侧的一小块皮肤反复吸吮,猫似的舔上去,最后撬开他的齿关。雨夜寒凉,萧郁的身子也凉,两个人全身都湿透了,在长满苔藓的墙上各蹭了一身泥泞,吻得天昏地暗。
一吻结束,林言摸了摸嘴唇,愤愤的盯着萧郁:“你知道我现在想干嘛吗?”
“我他妈想把你按在这狠狠揍一顿,然后上了你!”
“本事还不小。”萧郁扑哧一声笑了。
分别近半个多月,空着的副驾驶室终于等到了他的主人,两个人在车里亲吻拥抱,恨不得把对方吞进肚子里似的急切,朦胧间林言的视线掠过车窗,正对上绿化带里两双眼睛,一双老迈而浑浊,另一双带着森冷的笑意,蛰伏在茂密的灌木丛里静静注视着他们。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静悄悄的楼道,静悄悄的家,林言和萧郁走出电梯,打开家门时那只抱养来的小黄猫突然从门后窜出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林言的鞋子撒娇,接着便察觉了异常,发出凄厉的一声猫叫,弓起后背摆出防御姿势,眼中一道冷光,戒备的盯着林言身后。
“介绍一下,这是萧郁。”林言笑嘻嘻的把小黄猫举到萧郁眼前,“你走的这段时间我在医院认识了一位老人,他走了猫没人照顾,我就给带回来了。”
“我看见了。”萧郁的眼神有些异样,似乎刻意躲着那小黄猫。
“你怕猫?”
“猫辟邪。”
林言尴尬的把猫放回地上,那小家伙立刻冲萧郁摆开架势,全身的毛倒竖起来,喉咙里不断发出警告的呼噜声。
“那你先进去,我把它送尹舟那去寄养几天。”林言往裤兜里掏车钥匙,萧郁按住他的手:“没事,喜欢就养。”
林言歪着脑袋看着萧郁,轻轻说:“你抱我进去吧,以后这里就真的是咱们家了。”萧郁没做声,一手托着林言膝盖,另一手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横抱进门,小心的放在沙发上,之后一个人在窗前站着,客厅没开灯,暗沉沉的,林言点了根烟看着萧郁的背影发呆,火星明明灭灭,一只满腹心事的眼睛。
电话机的小红灯提示有未接来电,阿颜打来的,从在医院分开后一直没有接到小道士的消息,倒是尹舟在学校见了他几回,说他除了打工就是在找那个失踪的庙主人,林言把电话打回去,阿颜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犹豫着说他接到庙主人的消息了。
林言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我、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告诉你一声,师、师父今天说他要去山西办一件重要的事,让我好好上课别联系他,我记得你说那座墓也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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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沉默了一会,说了句放心。
“他肯放我们一马,我们绝不难为他。”他听见小道士在那头松了口气,接着反问道:“你、你们?他回来了?”
林言没否认,小道士的声音沉了下去,犹豫了很久,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再跟他纠缠会要命的。”
林言心里募得一凉。
小道士继续道:“走、走了是好事,对你们都是个解脱,现在又回来,就、就算他喜欢你,他已经成了这种东西,你还指望能跟他过一辈子么?”
“回头是岸,鬼跟猫和狼一样,天生喂不熟,留它们在身边,说不定哪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下。”阿颜说:“我、我是为你好,如果他敢害你,我就算拼命也、也要……”
林言轻轻地挂了电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没了开灯的习惯,萧郁不喜欢光线,两人在家闲着时一直过得特别省电,对面居民楼的灯火给屋里提供了一线光亮,那鬼坐在窗边的琴凳上,宽肩,腰背挺拔,玉般的脸映着夜色的深蓝,那猫则缩在一角紧张的窥视着他,杏仁状的绿色鬼眼在某个角度看去亮的像两只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