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幼知道自己要做谋国之人,婚约盟誓都为合纵连横,决不可生出情爱之念,否则轻则祸及己身,重则延至秦州。可情之一字,岂有半点由人的。她面上不知是喜是忧,如梦如幻道:“大哥哥,我对你说我有了心仪之人,这人……此刻就在你面前呀。”
她掌中的手又是一抖,不再挣脱,点滴热泪打落下来。真是执手泪眼,一时凝噎。田弥弥低声道:“至亲至疏夫妻,我要与别人做至亲至疏夫妻,不敢招惹了姐姐。可姐姐对我,如许深情,我便再没什么不敢了。”她微笑道:“你方才弹琴时我就在,《停云》后两折你没有弹到,‘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我只愿与你促膝说一说平生,‘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姐姐念我实多,我又怎能让你抱恨如何……”
乐逾退出门外,远观湖水粼粼泛光。背后帘幕半卷,两个女孩哭上一阵,又喁喁笑语。田弥弥见她眼儿晕红,俊俏之余那檀口瑶鼻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怜可爱,当下双目灿然,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帕,拭上她的桃腮,道:“好姐姐,我不该弄哭你。你那日代我犯险,留给我的丝帕我一直不离身,今天就拿它为你擦泪当是赔罪了。”
她又笑道:“初见姐姐那次,我见姐姐有一双好漂亮的粉底尖头履,只是看不清那上头是什么花样,到了今天,姐姐愿意给我仔细看看吗?”聂飞鸾脸上一红,惯经风月却受不了她无心一般的拨弄,可田弥弥那张白中带粉的灵秀面庞上一对秋波眼犹带泪水,她哑口嗔道:“你……”却将那幅裙摆提高一截,让她看清纤足上一对粉底锦制尖头履,层层叠叠天上坠落一般绣的是黄瓣紫芯的磬口腊梅花。
她们诉衷肠,乐逾竟在想萧尚醴。与此同时,楚宫之内,楚帝闻吴江洪涝,降特旨召诸朝臣议事,又令寿山王静城王旁听。
寿山王不是第一次旁听政务,静城王却是第一回 。他风姿极盛,红袍金带,在一干白发长髯的朝臣中恰如梨花间一株海棠。楚帝双眼也不禁在这幼子脸上停了停,但觉他容颜稍改,说像容妃又不全然像,偏是那不像的一分半分里,宛然曾在哪里见过。
寿山王今日心神不宁,频频上望天子,吴江属淛州,淛州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河堤决口已成贪墨案,他此刻既想自保又不舍得抽身,拿不出对策,只得闭口听两派相争,高锷看似不动,却授意门生力争彻查,寿山王一派则观他神色,竭力分辩。
两派相持,静城王不发一言。楚帝手中如意一击,铮地一声,阖殿寂静,众臣告罪,落一根针都能听闻。萧尚醴随之告罪,楚帝道:“静城王初次与会,哪怕寡人的大臣都有罪,你也没有,你有什么好跟着告罪的?”
萧尚醴乍然被楚帝推到众矢之的,要犯众怒,脸色顿白,心思电转,道:“父皇的大臣是臣,而儿臣是臣与子。为臣不能为君尽忠,为子不能为父分忧,这便是大罪。”楚帝大笑数声,语气一厉,道:“天下人都是朕的臣民儿子!静城王这样说,朕的天下就没有一个无罪之人了。”不止萧尚醴,群臣皆心惊胆战,萧尚醴暂不请罪沉默跪在阶下,楚帝又道:“那么静城王为何不语?”
萧尚醴审慎道:“儿臣年少无知,不敢再在父皇,及一众朝臣前妄议。”楚帝这才叫他起身。他首次列席议事,一场应对下来掌心竟有冷汗。朝议之后,高锷年迈,被太监搀出,萧尚醴静立在外,高锷笑吟吟道:“静城王殿下方才过谦了,殿下自谦年少无知,老臣观殿下,却很沉得住气。”
萧尚醴道:“有高相这般老成持重之臣在,本王自是年少无知,若能时时聆听教诲才好。”
次日,萧尚醴转赴春芳苑,不避讳辜浣谈朝议见闻。萧尚醴道:“如阿嫂所料,这便是我大楚的朝臣,这便是我大楚的朝廷。”辜浣与他下棋,拈白子笑道:“小九在生什么气?”
萧尚醴落下一子,脸上不见怒色,也不见血色,道:“偌大朝堂,人人党同伐异。议事两个时辰,竟没有一个人真为灾民说过一句话。阿嫂,那些所谓清流尚且如此,民生艰难,叫我如何能不气。”辜浣恍惚从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那人攥紧她手,道:“浣娘,我哀民生之多艰——”她倏地惊醒,又笑道:“河堤决口,是修河工款被贪墨。陛下最恨贪官,逢巨贪必加极刑,凌迟弃市。为何贪官还是一年比一年多?”
萧尚醴仿佛猜到,道:“阿嫂?”辜浣抬起一双翦水目,再下一颗白子,把这一劫做得更清楚,道:“朝上为何没有一个人提灾民?哪怕做做样子也没有?所谓奸党,不提也罢,清流爱名,为何不敢提?因为他们更惜身。若提灾民,要补河堤,如今已是五月,赶插新苗,要向别州借稻谷种籽,朝廷发赈灾的口粮也要至少发上两个月。淛州官吏敢贪修河款,库房里想必不剩多少钱粮。再要钱,便要国库的钱,国库如今又哪里挪得出上万金?”
萧尚醴霍地起身,脸色头一次变了,道:“阿嫂慎言!”辜浣深深一叹,轻声对棋盘道:“天下一年赋税以千万计,贪污能有几何?宫中所用又有几何?陛下圣明烛照,洞察千里,为何贪官杀不尽?上行下效,又如何能杀尽。用贪官敛财,犯民怒便弃之杀之,大楚的巨贪……”在那丹陛之上,贵为一国天子。
萧尚醴站起身来,仿佛站不稳,又坐了下去。他心思混乱,已入局中,可朝政之局比那棋坪上棋局更乱,他从未想过,这是真正的窃国者诸侯。
隔了两夜,他再一次梦见乐逾。浅眠之初尚且为朝政烦心,东风吹来,一瓣瓣桃花落在他手上。萧尚醴惊诧望去,竟已坐在当日选婿的凤台上,粉红桃花如云霞铺满,四面寂寥无人。仅他独处,竟把那漫天桃花,飞阁高台都比得不如。
忽有一个人道:“弥弥凤台选婿选了你,若坐在台上的是你,你会选谁?”萧尚醴张口道:“我会选……你。”一双手臂把他向后抱去,乐逾席地而坐,萧尚醴坐在他膝上,重担卸去,心里痛苦骤生,乐逾抚那乖顺半张的朱唇,道:“在想什么?”
萧尚醴道:“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争皇位不是要和兄弟争,而是……从始至终和父皇争。”他眼波黯淡,抓紧乐逾的衣襟,乐逾目光一闪,道:“你现在知道,抽身还来得及。”双臂拥住他,却被萧尚醴挣开。
萧尚醴伤怀低喃道:“我的乳名是‘幼狸’,猫是‘狸奴’,太子哥哥的乳名是‘於菟’,於菟是虎。母亲对我的寄望,就是如此而已。父皇的儿子,人人能肖想皇位,唯独我不行。凭什么?凭什么,我差过人吗?”不知不觉已是悲从中来,泪如横波。
乐逾心中一震,低头吻去他眼睫上的泪水,萧尚醴面有凄艳之色,闭目道:“哪怕要和父皇争,我也要争下去。从皇子争到太子,从太子争到登基。以前是为意气,现下我却是怕。我怕天子视万民如草芥,我怕生民倒悬我解救不得。你,懂不懂?”他猛然睁眼,是不舍又是决绝,泪光晶亮,道:“你,又帮不帮我?”
乐逾心沉如铁,道:“要我帮你,将蓬莱岛双手奉上?”萧尚醴放下身段,一番装痴卖怜并未笼络住他,怒道:“这就算言尽于此了?”他起身就走,却被乐逾扯住手臂一带,软下腿脚跌倒在他怀中,被放平了,虽则是梦,却也是光天化日在那凤台之上被解开腰带,不多时衣物凌乱,泪痕已干,双颊泛起红晕,一侧滑润肩头含怨含羞露出来。
萧尚醴一张面容意乱情迷,这究竟是梦是真,只听乐逾道:“国事休提,江湖莫问,不要辜负良宵。”萧尚醴紧紧抓他肩背,身下被握住套弄,轻晃呻吟道:“你,叫我一声……”不待乐逾叫已泄在他掌中。
他后来下身不着寸缕,被乐逾压在身上起伏,拇指反复抚他鬓角,低沉呼唤,待萧尚醴射出几股精水,乐逾低哼一声,那后穴还无休无止吸咬他的阳具。虽是他插入乐逾那处,却被按住手,后穴一张一合等他又硬起来,在他耳边说了许多羞死人的荤话。一梦醒来,枕簟残有泪痕,他静坐床上,回想自己在梦中如何矫揉作态,身上余温渐退,道:“去金林禅寺,请善忍大师过府。”
待善忍到了,见静城王正装雍容,便身不由己跪倒。萧尚醴见他臣服,道:“大师上回说,沦为魔道者,必废他武功,幽禁在宗师处?”善忍低道:“小宗师走火入魔每每造成大祸,譬如当年原明镜,就是用近十名小宗师合围将他擒杀。小僧知道蓬莱岛主对殿下有救命之恩,然而他已有入魔征兆,不久后就会性情大变,愈发嗜杀,还请殿下狠心,以大局为计。”
萧尚醴心道他若失了一身武功最好,漠然道:“庙堂江湖不能两全,他不愿率蓬莱岛来归,大逆之罪,本王又何谓狠心不狠心。大师该筹谋便筹谋,倘使这人武功被废,本王就赐他一个爵位,使他脱离江湖,不受幽禁罢了。”
诸国惯例,封相国者必加侯爵位,为不封侯,南楚已空相位百年,以左右丞代替相职。萧尚醴言下之意,却是要给此人封侯。善忍眼睑轻颤,道:“我佛慈悲,殿下仁慈。”
另一面海商会馆内,乐逾又在梦中出精,犹记得萧尚醴一双白皙大腿赤裸抵在地上,自交合处一下下顶入乐逾体内,又被夹得动弹不得眼尾泛红。他揭开丝被,已知此中古怪,萧尚醴不似一个梦,而如真人入他梦中。他找来殷无效要问离魂之症,两人闲话半个时辰始终不曾问出口,只道:“幼狸……”
殷无效眉睫一抖,笑道:“你说什么?咦,那位聂娘子不是来了,怎么不在?”乐逾却不能对他直言是去送别顾三。
城外江头,一艘春雨阁的商船内燃香袅袅,聂飞鸾一双素手捧出一只细长锦盒,道:“义兄遣我来送顾三公子此物。”藤衣道:“义兄?”顾三一怔,拊掌笑道:“他收你为义妹了?这个人,果然是……”望向锦盒,轻声摇头道:“对我却如此狠心。”
若是送上贺礼,便是不答应那句“来日不要恨我”的请托。聂飞鸾含笑道:“并不是贺礼。义兄说欠公子一幅字许多年,那日一晤后下笔如神,特来还上。”
顾三这才展颜,藤衣为他接来展开,入目头一句便是:怅卧新春白袷衣。——那一身如此温如此软,又悄然蕴寒意如新雪的白衣——江湖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那一首《春雨》,字字句句如同写的是顾三当日情状,他抚字叹道:“好字,好诗,好切景!”藤衣粗通诗文,却知他心中悲苦,生硬转了话头问聂飞鸾道:“你为何没有脱籍?”
聂飞鸾顿了一顿,道:“妾身能脱出春雨三十六部,却不能将此身脱出贱籍。自九岁起为官妓,十余年来妾身结交姐妹无数,虽是为阁中打探消息,却也放了真心进去。蒙许多姊妹高称一声姐姐,妾身若仍在籍,不说为谁主持公道,至少能给她们留个指望,若自顾自脱身去了,她们有了天大的委屈,又能凭谁诉?”
藤衣讶然,聂飞鸾敛衽道:“夫人武功高强,自然不比弱女子有苦和泪咽。今日一别,再见亦是难,能得顾三公子知遇,是妾身今生大幸,在此谢过公子,也在此拜别公子、夫人。”顾三扶起了她,道:“你说我有知人之能,其实我知你不如乐逾深。我看你,是沟渠中的明月,他观你,却是古来侠女出风尘。”
聂飞鸾忽有泪水,十余年来风尘,被只言片语洗净。她笑道:“义兄让我带一句话,只能怨顾三公子你,令尊令堂将你生得太好,他今生今世是恨不起来的。《春雨》他写给公子了,请公子莫忘,还有一首诗公子与他都喜欢,儿女婚约尚在,待到年高事了,放得手时,只盼‘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
第33章
次日晨,仙寿宫内明亮寂静,偏殿佛堂青烟升腾,殿内菩萨阴影落下,隐约传出容妃轻微诵经的语声。辜浣等了一晌,那声音息下,两行碎步无声的宫女捧香花瓜果入内,以柳枝蘸取净水洒地,又搀起容妃。
辜浣态度恭谨,容妃缓缓步出道:“你知道本宫为什么不许你进佛堂吗?”辜浣答道:“请母妃赐教。”容妃平淡道:“我曾想过,若我的儿子爱谁,我一定视她如亲生女儿。但我一直不喜欢你。”辜浣柔顺敛衽道:“那么这一定是儿媳的过错。”
这两个女子相对,虽年龄相差近二十岁,都是鬓发乌黑,肌肤玉白,辜浣已是貌若冰雪的一位丽人,气韵上竟比容妃输了三分,在她身侧如明珠不堪比满月。容妃在佛殿门槛外,一身素衣,云鬓雾鬟,立在空荡大殿内如凌波仙子却又孤零无依,背对着她看向殿内,道:“我不喜欢你的心思图谋,却怜惜你的身世际遇。”辜浣一怔,道:“谢母妃。”
十余年来容妃与她不远不近,从不曾为难过她,也不曾说过什么心里话。即使是萧尚酏身后一个月,她们失子丧夫都痛不欲生的时候也不曾交过心。容妃转过一张绝艳若神仙中人的面庞,道:“我从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的所求太大,比那些争夺天下的男人还要大,果然,你让我断送了一个儿子,如今又要断送我另一个儿子。”
辜浣连退两步,环佩仓皇叮当轻响,脸颊白如雪。容妃垂下眉眼,道:“你直到此刻,都不告诉我——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辜浣轻轻道:“母妃……”目中有些惊骇,这本是只有她知道的隐秘,不料容妃竟已猜到。那么她要如何面对枕边人杀死了亲生骨肉?先太子奉诏监军,被北汉流矢所伤,薨在回京途中。其实当年萧尚酏箭伤并不致命,致命的是中途明赐伤药,暗发七道密旨指他不敬君父勾结军中将帅意图谋反,药不对症,又忧愤交加,呕心沥血,一封辩白的奏疏才写到一半便血染人亡。
虎毒尚且不食子,辜浣如置身冰窟,微微颤抖,咳嗽起来。她低声道:“儿媳最初不敢置信,陛下有意置尚酏于死地。直到……直到陛下引齐阳王英川王相争,不费吹灰使这两个儿子一被刺死,一被下狱,我才敢断定,尚酏当时之死是因为陛下忌惮。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救小九……”因为他是萧尚酏唯一的同胞幼弟,更是楚帝唯一心存不忍的儿子,唯一一个可能自楚帝手中取得皇位的皇子。
容妃紧闭双目,微弱一叹,痛楚过去,余下说不出的空茫。她静静抬首望向面容慈悲的菩萨,扬起的脸也皎洁如菩萨,在这白日的长明灯烛下,宛然二十余年不老绝代佳人,却生在这世间反复受折磨。
四下无人,她忽然讽刺地一笑,这一笑纵是烽火戏诸侯也求不来,昔年的南方至贵女子,天下第一美人道:“无情最是帝王家。我的丈夫谋划杀尽了我的父皇母后,兄弟姊妹,又杀死了我的长子。罢了,我拜再多的佛,也只能求来生,何曾有神佛庇护得了我今生。”
辜浣只敢猜昔年昙花之乱,周室沦亡,四国弃周天子自立与楚帝有关,不敢言楚帝主使,容妃却明明知晓,这些年来与杀父母兄弟姐妹的仇人同床共枕,生下他的子嗣,辜浣不由胆寒,只觉楚帝之狠辣远在她想象之上,容妃却道:“醴儿选了他的路,你就帮他好好看着罢,毕竟,醴儿不同与酏儿……他实在太像一个人,实在太像了。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是那位陛下下不了手杀的,那就一定是他。”
辜浣与容妃在诸天神佛之下相对,楚帝所在玉熙殿外,玉阶下跪了三五谏臣,两侧御林军列阵,楚帝震怒,甚至不开恩许他们跪在廊下,在正午日光下跪了许久,汗湿官袍,已有人面白唇青,不支昏厥,被军士拖走。寿山王萧尚醇一身清凉,站在廊下,太监躬身在旁回禀。
那太监悄声道:“这几位大人不知中了哪门子邪,约好了似的劝陛下节俭宫中用度,做天下表率,说是裁撤开支,要真裁撤,宫殿也别修了。陛下哪能不生气,这不是就发落他们待罪了。”
萧尚醇略一颔首,遥遥望见他那九弟静城王正朝此处来。此事他有份,静城王也有份。若是一个人引动言官上书进谏,权当投石问路,试探上意,尚波及不了几个人,一二道逆耳的奏疏楚帝为显宽宏,势必一笑了之。哪知他那九弟也出此下策,上书触逆鳞之人就太多了,反被楚帝反将一军把双方谏臣都扣下问罪,又令御林军层层把守,寿山王静城王搭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