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半阙的双手仍然被缚在了身后,长长的绳结则是落在萧少陵手上,幸亏他腿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遂自顾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你们要找的赵铭川,如无意外的话,应该就在里面。”
闻言,沈知秋先是结结实实地往前踏了一步,随后顿了一顿,竟是不敢再往前走了,直到韩璧的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放心,进洞以后,我一步都不离开你。”
得到了这句保证,沈知秋犹如拨云见雾,重新有了方向。
关山遥说:
岳隐:“师兄,讨伐烟沉谷事关小师叔安危,你就千万不要再去胡乱惹事,破坏团结气氛了。”
萧少陵偶尔还是很听话的:“不准我打架,长夜漫漫,我就去找师弟聊天,他和韩璧在一个房间,一定闷得慌……”
岳隐肃然道:“……算了,你还是去找人打架吧。”
萧少陵:“??”
午夜。岳隐盘腿坐在萧少陵床边闭目养神,防止他半夜乱跑。
岳隐睡着了,萧少陵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悄咪咪地行动,刚要把他塞进隔壁的被铺里,就听岳隐极为清醒地说道:“师兄,不要乱跑。”
萧少陵不敢动了,过了片刻,岳隐继续极为清醒地说道:“师兄,不要乱跑。”
……哪里不对。
“师兄,不要乱跑。”
抬头一看,萧少陵才发现岳隐眼睛紧闭,刚刚竟然都是梦话。
……要不要这么紧张啊!!我只不过想上个茅厕!!萧少陵叹了口气,替岳隐盖好了被子,难得听话地回去睡了。
第95章 觅迹
前路比各人想象中还要更深,更暗。
在宁半阙的指示下,萧少陵取了火把,将石壁上镶嵌的烛盘一路点燃,约莫是十步一盏,迎着不知从何处出来的穿堂风,摇摇晃晃硬是不灭,堪堪照亮了宽阔的甬道。
韩璧被沈知秋仔细护着,跟在后头徐徐而行,不禁想起了当初的扶鸾教一役,也想起了秘密隐匿多年的天玑门和燕家军,大约就是靠着这样钻山凿洞的本领,才能在南江帝的手底下悄悄练兵多年而不被发觉。卫庭舟虽对燕怀深恨之入骨,却同样把他藏身的本领学了个十足十,若非这回有宁半阙带路,谁能在连绵成片的山林中准确无误地找到通往烟沉谷的路?
昏暗之中,只听应天恒忽然一声怒骂:“你做什么!”
紧接着便传来韩半步真诚至极的道歉声:“应楼主,实在对不起,我方才背过叶姑娘,如今一时腿软走岔了路,竟然撞到你了……”
韩半步长得不高,如今通室昏暗,更是没谁能注意到他,应天恒被他这么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后背,自然当场就要发火。
谁料比他发火得更早是恰好走在身旁的叶桃:“你腿软什么?!”
韩半步连忙指天发誓,也不管旁人能不能看得清:“绝不是因为叶姑娘你太重了,是因为我有点怕黑,看不见路。”
叶桃知道韩璧的这个小仆人年纪还轻,顶着一张人蓄无害的娃娃脸,面对药人阵时也不敢动手杀敌,只敢绕着韩璧打转,想必平日里也只是做一些伺候作息生活的工作,如今无奈之下陪着主人历险,心里害怕也是正常,可怜韩璧满眼只注意到他的挚友沈知秋,哪里会管一个小仆人的心情,遂冷哼道:“你过来,我牵着你走。”
韩半步:“这……这不好吧。”
韩璧轻声说道:“叶姑娘不过是想向你致谢,你就去吧。”
闻言,韩半步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一口一句叶桃姐姐,甚为亲热,两人越走越远。
如今已是错过了发火的时机,应天恒只得不悦地摇了摇头:“韩公子,你又何必带着这种小毛孩子出门,届时大战在即,怕是会给你添不少麻烦。”
“我身边绝无庸才,半步向来聪明伶俐,却没怎么亲近过女子,我想他……不过是故意想引起叶姑娘的注意,与她多说两句话,却不慎踩错了人,以致冒犯了你。”韩璧很有自知之明地检讨一番,“何况,若论麻烦,我大概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沈知秋立刻反驳道:“你不麻烦。”
韩璧幽幽叹道:“对别人来说,我确实是个麻烦。”
沈知秋皱起长眉,心直口快地说道:“和别人有何关系?保护你的人是我,但我从不觉得你是麻烦,阿宣,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韩璧只得哄他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就不要生我的气了。”
沈知秋被韩璧悄悄地牵住了手,心底不合时宜地一甜,既怕被人发现,又不舍得松开,只好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心,轻轻地在掌中划了个“好”字。
韩璧低声笑了笑:“知秋,你这是要让我‘滚’吗?”
“当然不是!”沈知秋唯恐自己写得不好,让韩璧误会,情急之下捧着他的手心重新写了一次,“我写的是个‘好’字,意思是我不生气了……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我真的写错了?”
韩璧被他可爱的反应惹得一个没憋住,当场笑了出来,眼角眉梢尽是柔和。
此时,应天恒轻轻咳了一声。
沈知秋这才重新意识到身旁还有外人,瞬间脸颊通红,哑然失声。
韩璧面不改色地找了个借口:“应楼主请见谅,周围实在太黑,一时忘了你还在这里。”
应天恒在旁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片刻才轻声笑道:“……韩公子和沈先生,果然感情甚好。”
同外界逼仄的入口不同,洞中的构造可以算得上是大刀阔斧的开辟,更没有过多分叉的枝杈,众人不过沿着烛光稍微直行了一会儿,便进入了更为空旷的岩厅。
洞顶之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数个漏空的天窗,日光垂直而下,犹如凿壁生光,亮如白昼,然而底下不见人气,只余下十几处铁笼孤孤单单地立在原处,衬着边上密密地架了铁栏的岩牢,分明空中没有一丝血腥气,却凭空有了人间地狱的雏形。
宁半阙看出众人的困惑,只是笑道:“卫庭舟喜欢干净,若是有人弄得满地是血,他会生气。”
沈知秋低声问道:“你呢?”
宁半阙:“我习惯了。”
沈知秋沉默不语。
宁半阙便朝他眨了眨眼,模样看起来极具少年气,然而一开口说话,简直就是在与他这张脸作对:“你和赵铭川都是剑客,看着杀气凛然,若是真要让你们动手杀人,就一个比一个犹豫,就连我都不如,说来真是可笑。”
“你笑吧。”沈知秋说道,“从前卫庭舟也常常笑我,不过我现下已经知道,我没有做错。”
卫庭舟曾与沈知秋交好,欲教他何为快意江湖,是看不起的便打,是看不惯的便杀,是自由自在,更是无所拘束,沈知秋那时总是旁观,心里犹豫不决,却说不出来卫庭舟有哪里不对,直到逼宫一役,在他眼前有了死伤无数,他才明白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一时之气,也没有任何的深仇大恨,能用别人的生命作代价。
宁半阙当然没笑,只是看着沈知秋平静的侧脸,忽然开口说道:“我好想回燕城。”
这声音轻如白羽,风一吹就听不见了。
“有人来了!”
沈知秋没来得及多问半句,注意力就被那叫喊声扯了过去,他抬头一望,不知何时有一白衣青年从暗处缓缓走出,他头戴面具,身姿却瘦削而挺拔,手上拿着一柄如覆冰霜的长剑。
正是寒妄。
寒妄剑在江湖上可谓是赫赫有名,当日卫庭舟曾是世外隐士,初入世就能惊艳于帝都京城,便是靠着他身上缥缈难测的功夫,还有这一柄寒意四溢的名剑。
“……卫庭舟?”叶桃迟疑地说道,只因光看身形,确实极像。
她话刚落音,洞中拂过一股夹着湿润水汽的微风,吹得那袭白衣蹁跹而动,寒妄剑自当岿然不动,而在它的右侧,衣袖被吹得微微扬起,遇不到一点阻拦。
就像是……空空荡荡的模样。
宁半阙沉声说道:“是他……沈知秋!你拔剑做什么!那是赵铭川!”
沈知秋本来只是站在原地,微微一怔以后便顶着宁半阙的骂声,提剑冲了上去。
影踏剑脱鞘而出,剑光如流星逐月,直截了当地朝着那白衣人递了过去,速度虽快,却难掩剑势过正,轨迹令人一看便知,绝非沈知秋如今的水平,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是要下死手,而是打算作个试探。
白衣人耳朵一动,下意识地出剑抵挡,然而他手腕无力,手中寒妄不过是与影踏剑纠缠了数圈,就被沈知秋干脆利落地挑了开去,白衣人手中的寒妄就此脱手,一路飞掷至岩壁,摔了个清脆的声响。
他没了左手,右手亦是同样不堪一击。
沈知秋伸出手去,掀开了他的面具。
正是多年未见的赵铭川。
宁半阙本就误会过墨奕不在乎赵铭川的死活,遂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太多,只是怒声说着:“你们墨奕能不能听一次别人的话?动不动就拔剑相向,难道是真的想杀他不成……”忽然之间他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墨奕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沉郁至极,像是隐含着不能言说的悲怆。
第96章 惊弓
赵铭川失踪多年,杳无音讯,如今再次出现,却已经成了一株形貌瘦削的枯竹,双侧脸颊往内深凹,双目无神,唇间紧抿,昔日君子如风的俊逸风采已是再难寻觅。他死死地盯着沈知秋,却始终不开口。
沈知秋伸出手去,握住他空荡的衣袖,就如同他此时的心境,同样能轻易地在掌心中揉成一团。
沈知秋很难过。
诚然,赵铭川还活着,纵使他变得形销骨立,容貌憔悴,就连手臂也断了一只,但这些变化都是沈知秋心中早有准备的情景,唯一令他即使预想到了,却还是难以接受的,是赵铭川眉间那道消失的锐气。
剑客可以伤,可以死,唯一不能输。
当日还在墨奕的赵铭川是何等的温润如玉,几乎是有求必应,素有君子之名,即便如此,他本身更是一名出色的剑客,意志坚韧,剑术出类拔萃。
沈知秋入门较晚,此前还散过一次内力,初入门时就连与普通的内门弟子对战都是输多赢少,心中倍感气馁,却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每天从日升练剑到月落,风雨不改,没有一刻推迟。
赵铭川便对他说:“我从出生起就只是惯用左手,一样能习烟雨平生,甚至学得比其他人更好,你与我虽然情况有别,握剑的手却是相同的。你若是不怕苦,从明晚起便每夜加练一个时辰,届时我来教你。”
沈知秋摇了摇头。
赵铭川微微一愣,没想过他会因为怕吃苦而拒绝。
沈知秋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请求道:“一个时辰太少了,两个时辰可以吗?”
他不是怕吃苦,而是怕不够苦。
赵铭川朝他笑道:“一言为定。”
那是许久以前,那时候的赵铭川尚未外出游历,更不知自己后来会遇上险境,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教习时甚至还有余力给沈知秋喂招。
然而一别经年,他没了一只手,就连剑都拿不稳了。
沈知秋甚至庆幸赵铭川如今是神志不清的状态,若他从大梦当中清醒过来,不仅要面对残酷的过去,还要承受虚弱至此的自己,该会有如何的难过?
“小师叔。”沈知秋轻声道。
赵铭川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微微歪了歪头。
先动手的是萧少陵。
萧少陵其人,向来是吊儿郎当,泰山崩前仍旧嬉皮笑脸,无论闯下多大的祸都是面不改色,然而当他看见赵铭川空无一物的袖管,神情便渐渐阴沉得如同暴雨前夕,而后他愤愤地抬起腿来,一脚就把身旁的铁笼踹出了个不深不浅的凹陷。
铁笼受此一击,竟是被踢得在原地摇摇晃晃地颤抖了一个来回,尘土四散,嗡嗡作响。
赵铭川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股声音吓到了,竟突然蹲了下来,抱着双膝,活像是受了谁的欺负一般,可怜兮兮地闭着眼睛,浑身战栗。
萧少陵见他这个样子,更是一把无名火起,直接就想走过去把人叫醒。
岳隐连忙拉住了他,沉声道:“大师兄,你别这样。”
“我没想打他!”萧少陵长眉一板,蕴着宣而不发的怒意,“我只是想让他站起来,亲自拿回自己的剑!”
岳隐这才发现,萧少陵手上拿着的正是赵铭川的佩剑“虚微”。
剑鸣划破长空,虚微一出,有如雷霆震破,沉甸甸地落在耳边,竟比那铁笼晃动的响声还要激越,吓得赵铭川一个劲儿地往回缩,恨不得就这样钻进地底里,再也不出来见人。
萧少陵愣愣地握着剑,发现此时此刻的赵铭川居然连自己的佩剑也会害怕,一时哑然失语。
宁半阙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烟沉蛊母最是胆小,你别吓他了。只要没了主人的命令,他便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你是说卫庭舟?”韩璧问道。
宁半阙:“他既然肯亲手将赵铭川送来此处,自然有他的谋算。”
韩璧直言道:“不论他有什么盘算,此时此刻,我们的目的却是一样的。”
宁半阙轻轻一笑:“没错。”
无论是要救赵铭川,还是要杀赵铭川,都要先取出蛊母。
应天恒语气不轻不重,缓缓说道:“废话少说,宁半阙,你既有办法,还不快……”
不知道是这句话中哪个字触到了赵铭川的逆鳞,他猛然抬起头来,双目圆瞪,激动得眼角发红,同时还语气凄厉地喊道:“救我!”
沈知秋一愣。
赵铭川蓦地一个起身,声音像是被人灌了一夜的烈酒,既嘶哑又疯狂:“好多虫子!救救我!”
沈知秋连忙俯下身去,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他往人堆扑去,紧接着沉声喝道:“小师叔!你不要怕,是我们来救你了!”
赵铭川却置若罔闻,额上青筋骤现,他奋力地挣扎着要逃走,却被沈知秋死死按住,无奈之下只能使劲儿伸出手去,指尖崩得极紧,正是指着宁半阙的方向。
刺啦——
萧少陵一剑划断束缚在宁半阙手腕上的绳结,朝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过去。”
宁半阙:“你们不是怕我会害他?”
不远处的韩璧倏然间扬了眉梢,游刃有余地轻笑道:“心怀复国大业的卫庭舟,万事俱备只欠蛊母,连他都不怕你会杀他,我怕什么?”
赵铭川:“救我……救救我……”
宁半阙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想起这个人曾经倒在血泊中的模样,继而他伸出手去,慎而重之地握住了赵铭川的指尖。
关山遥说:
萧少陵:“师弟,你最近为何总是到了半夜才回来休息?”
沈知秋如实答道:“我和小师叔一起练剑。”
萧少陵:“既然是练剑,你为何不让我一起跟去?”
沈知秋:“是小师叔不许。”
萧少陵冷哼一声:“你们这样就是排挤我。”
沈知秋:“小师叔说,师兄你最近害墨奕赔了好大一笔银子,若是见到了你,怕是会忍不住动手,为了师门和谐,最近还是不要见面了。”
连君子剑都这么说,萧少陵只得心虚地低下了头,嗫喏道:“这也不怪我,要怪就怪那个姓韩的无耻小人,我不过是砸了他一道门而已,就要像削骨吸髓一样敲诈我……”
沈知秋:“啊?”
萧少陵摆摆手:“那是个不能提的名字,罢了,反正你脾气好,该是不会惹到他的。”
沈知秋迷茫地点了点头,继续练剑去了,然而他那时还不知道,在很多年后,他将被那个不能提及的人吃干抹净,连同下半辈子一起打包带走。
第97章 魂归
“除了沈知秋,所有人站到远处,不许过来。”宁半阙回头说道。
韩璧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所有人都散开。”
闻言,萧少陵极有威慑力地敲了敲一旁的铁笼,响声脆得令人莫名战栗,接着才率先走到韩璧身后,跟着他退了开去。
其余人等纷纷应和。
宁半阙拨了一把赵铭川脸上纠结的黑发,先是望着他叹了口气,再低声朝着沈知秋说道:“我把蛊母种在赵铭川的身体里,他的神智自然会受到影响,虽不至于变成药人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但仍然难免沾上烟沉蛊的习性,和过往大相径庭。”
其他人都在远处围了一圈,受萧少陵胁迫,没谁敢来靠近打扰,自然也不会听见宁半阙在轻声说些什么,即便如此,沈知秋还是压低了声音答道:“你说过,种蛊是为了救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