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就没打算躲。
刀锋夹带着风声,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从肩到腰地劈断而过,就在此时,他总算是动了。
只见沈知秋左脚一退,姿态如渊渟岳峙,继而忽然发力,朝着刀口挥去一剑,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却硬生生地截住了刀势。
剑锋处真气翻涌,鸣声不断,然而他面不改色,脚下纹丝不动。
持刀叛将心下一惊,他早听说过墨奕弟子基本功练得极好,却没想过能好到这般程度,沈知秋站在原地生接一刀,下盘依旧稳如磐石,仿佛他不过挡住了一根胡乱飞舞的羽毛。
紧接着,沈知秋腕骨一扭,剑尖倏地翻转,向前划过一道圆弧,这一剑举重若轻,如风吹柳絮,却力抵万钧,不过瞬息之间,敌手便被全数荡了开去。
一招以内,便分胜局。
陆佩轩见他实在难搞,又怕如此下去误了时机,高声劝道:“沈知秋,且不提单凭你一人之力,根本撑不到天亮,我问你一句,陛下命韩瑗查封墨奕,格杀勿论之事,你可知晓?”
沈知秋眉头一紧。
陆佩轩见他动摇,不禁往前一步:“你如今放下剑来,待我继位以后,赦你无罪……”
话未说罢,沈知秋抬手就把剑往前一掷,剑尖入地三尺,竟是紧紧贴住了陆佩轩的鞋尖,若是再往后多掷一分,便是破肉见骨的下场。
陆佩轩冷汗直冒,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
“你做什么?!”
“我失手了。”沈知秋真心实意地惭愧道,“这剑我不常用,重了一些,没把握好距离,扔近了。”
“……”陆佩轩顿时生出大难不死之感。
沈知秋回头望了望皇帝,问道:“陛下,还有剑吗?我再来一次。”
皇帝叹道:“留他一命吧。”
沈知秋失落地自语道:“我的影踏剑到底在哪?”
燕怀深冷眼旁观,总算是不耐烦地皱起长眉,寒声说道:“陛下,何苦拖延时间,您下诏吧。”
皇帝摇了摇头,用一种嘲弄的语气轻声问道:“朕想问问燕大将军,想要朕传位给谁?”
“自然是我。”陆佩轩下意识地答道。
可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一种诡异莫名的敌意在燕怀深和南江帝之间流淌起来,这种敌意彻彻底底地穿过了他,仿佛他在这场对决之中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燕怀深微微一笑。
“陛下既已有了决断,请随微臣出殿。”
皇帝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沈知秋紧蹙着眉头,向着皇帝的背影跟了上去。
殿门缓缓地推了开去,燕怀深与皇帝向着外头走去,陆佩轩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不觉就被他们甩在了后头,沈知秋趁机从地上拔起了那把佩剑,拍了拍他的肩膀,肃然说道:“殿下,你不出去吗?”
陆佩轩还在思考先前那段对话,不由得浑身发冷。
难道老师一直都站在父皇那边?不对,如果是这样,他何必怂恿自己逼宫,还劳心劳力地出谋划策……难道,他想谋朝篡位?可是这名不正言不顺,燕怀深又无亲生子女,燕家的人如何坐得稳皇位?
沈知秋见陆佩轩面色呆滞,也不管他听没听到自己问话,提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拖了出去。
殿外,叛军与羽林禁军打作一团,叛军人数众多,源源不绝地向深宫涌来,禁军节节败退,已现颓势。
燕怀深高声喝道:“陛下在我手上!”
皇帝深深叹气,道:“都停手吧!”
禁军统领见状,唯恐燕怀深会伤及南江帝性命,连忙大声喊撤,羽林军中不少人负伤甚深,闻言向内收缩,渐渐被叛军紧紧地包围其中,犹如作困兽斗。
叛军之中,有一袭黑衣斗篷缓缓步出,顺着太极殿高耸的石阶徐然而上,他每走一步,周围便更加安静一些。
在最终的万籁俱寂里,燕怀深沉肩俯首而拜:“殿下。”
陆佩轩从沈知秋手里挣脱出去,自作多情地抬起头来,才发现燕怀深所拜的人并不是他。
斗篷本是低垂着掩住了来人的大半张脸,然而在燕怀深话刚落音的一瞬间,那人便伸手解开了脖颈前的系绳,夜风猎猎而起,挟带着那没了束缚的斗篷顺风翻腾而上,斗篷下的人总算是露了真容。
沈知秋站在一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陆折柳?!
然而这回的陆折柳却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般,又或者说是没空搭理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广场中黑压压的人头,从腰间拔剑而出,正是那把看似平淡无奇的逢秋剑。
此刻,逢秋剑早已染过了血,剑身之上,朱鹤展翅高飞,离远了看,鹤羽、鹤喙、鹤尾舒展开去,依稀组成了一个古体的“贺”字。
“陆氏窃国,亡我大周,灭我贺氏,此番国仇家恨,沧海难平;幸得祖先有灵,大周气数未尽,陆氏一脉荒唐无道,今日尽数当诛,头颅落处,血祭我贺氏英魂,以保佑我军战无不胜,复我大周河山!”
如今站在那里的,不再是陆折柳,而是复国有望的前朝皇子。
广场之上,叛军高声疾呼:“杀!杀!杀!”
若是仔细一看,其中竟然还交杂着带着世家族徽的私兵,此番叛乱,成分复杂至极,难怪威势惊人。
如此难得盛况,又是生死关头,沈知秋屏息静气,退至皇帝身边,他隐在宫中,本就是为了在危机关头救南江帝一命,可是如今实在难为,他只得坦然说道:“陛下,人太多了,我打不过,如果一定要打,我要影踏剑。”
皇帝安慰他道:“怎么这样任性,你再等等——”
沈知秋耳朵一动,极没礼貌地打断他道:“陛下您听,我的剑来了。”
话未落音,太极殿广场四周的屋檐之上,窜起数百黑影,他们身穿墨奕行衣,手中持剑,踏瓦而下,风声混着剑鸣,锐利刺耳,又似是吹响了反击的号角;其后,数百架弓弩赫然搭到了檐顶,虎视眈眈地向着下方,蓄势待发。
广场以外,韩瑗手提长刀,领着数千精兵不知从何处忽然赶来,怒声喝道:“哪里来的乱臣贼子!敢在禁宫撒野!”
被叛军包围的羽林禁军本就是见机行事,如今时机已至,即时一鼓作气,冲破敌阵。
剑光之中,一道人影如疾电迅光,穿梭而过,踏过数人肩头,落到了陆折柳跟前。
陆折柳惊道:“萧少陵?”
时不时就被关禁闭的萧少陵许久没有见过这样能打架的大场面,激动得落地时差点摔了跟头,听此一问,连忙站稳身子,挑眉笑道:“我记得你,你是陆折柳,今日有缘相会,不如先打一架?”
陆折柳不知形势为何瞬间逆转,脑子里一塌糊涂,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回答。
萧少陵此刻热血沸腾,才不管他应不应战,提着辛翟剑使劲儿往前抡去。
太极殿顶,岳隐护着韩璧一跃而下,沈知秋听见响声,抬头望去,眼睛一亮。
见是岳隐来到,皇帝有人保护,沈知秋朝着韩璧就是一个箭步扑了过去,韩璧见他动作,心上一喜,毕竟两人刚刚心意相通,此刻正是情浓,虽然场合不对,仍是莞尔一笑,低声说道:“我……”
谁知这句好想你还没说完,沈知秋就眼疾手快地夺过了韩璧手中的影踏剑。
“你终于回来了。”沈知秋拔剑而出,听见那熟悉的剑鸣,眼角眉梢都不禁喜悦起来,没有影踏剑的日子,他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韩璧:“……”
鹤发白首的聋老头落在最后,此刻也优哉游哉地从殿顶跳到了地上,动作很不潇洒,他喘着气又打着哈欠,摸了摸自己的老寒腿,眯着一双老眼昏花的眼神,对着燕怀深“哎”了一声。
“哦唷,老熟人啊。”
燕怀深脸色沉静,他历经南朝两代皇帝,自然认得聋老头的身份:“郭千钧,你竟然还活着。”
郭千钧,据说能一人抵千军万马,是太祖皇帝最信任的近卫,终日寸步不离,最终亦随着太祖殉葬。
“没想到吧。”聋老头喉咙一动,发出类似于咕噜咕噜的笑声,显得格外顽趣,“我在墨奕养了几年老,平时也就能揍揍萧少陵,唉,如今千军万马是敌不过了,打你一个倒还绰绰有余,怎么样,来不来?”
第64章 长夜
燕怀深早已花白的双鬓随着他额上的青筋微微跳了一下,动静极轻,却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场上各人的眼里,这是十多年来他唯一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一副貌似是夹带着愤怒的窘迫表情。
陆佩轩自然也发现了。
他茫然地向着燕怀深望去,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场叛乱已经失败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为了争夺皇位而已经够丧心病狂了,却没想到他的身后一直有人暗自打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主意:
太子卫率与羽林禁军打得两败俱伤,那姓贺的前朝皇子则跟在后头,沿着他这个当朝太子靠着假传圣旨而打通的各个宫门,一路长驱而入。
陆佩轩甚至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燕怀深替他养的私兵!那些顶着世家族徽的精锐,口口声声是为了一份从龙之功,甘愿为太子保驾护航,到了最后,他们一个二个护得却是前朝的龙!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一步逼宫险棋,能盘活整个死局;然而到了如今,他恍然大悟,这场棋从一开始就不配由他来下,勉强上场,只能沦为弃子,又或者说,成为他父皇手中的鱼饵。
终于,燕怀深上钩了。
霎时间,一箭当空,不知从何处破风而来,箭尖所指,正是燕怀深的项上人头。
生死关头之际,他不过略微收紧了唇,余下面色不改,不过一个抬手,时机分毫不差,就把那支白羽箭朝后打落在地。
燕怀深若有似无地扫过了广场上的刀光剑影,最终把目光落在一旁的箭矢,那道精光衬着他一身戎装,平日的温和亲厚尽数散尽,似是撕开了一张假象的皮,露出了一片残酷血腥的骨肉。
他沉沉叹道,仿若自语:“沈知秋居然没死,我当时便该知道有诈。”
在太极殿中,他耐着性子陪太子虚与委蛇,哄皇帝下退位诏书,就是想知道皇帝是否留有后手,终于,当沈知秋出现的时候,他心中顿生不祥预感。
南门府卫被韩瑗借调至墨奕行查封一事,来回路程不短,但若然逼宫一事拖至明早,韩瑗得了消息,弃墨奕而赶回,便有破局之危,因此,为免夜长梦多,燕怀深当机立断,将南江帝和陆佩轩一同带出殿外,准备血祭军旗。
如此一来,即使韩瑗带兵赶回城中,且不提他身上还缀着一个与墨奕之间的烂摊子,只要在他赶回之前,燕怀深令陆氏皇族全数死在宫城之中,便是大局已定,无可挽回。
一旦贺氏称帝,韩瑗带着一班散兵游勇,终究回天乏力,大概只能到地底去效忠他的皇帝了。
然而他们来得太快了。
“我到底输在哪里?!”燕怀深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之间,他灵光一闪,望向神色疲懒的聋老头,“郭千钧,你到底在墨奕做些什么?”
“看门啊。”聋老头耸了耸肩,脸上扬起一些狡黠的神色,“谁说宫城只能有四道门呢?”
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是天之四灵,在宫城建造之初,便刻有四座灵兽石雕,分别镇守宫城四方,又称四门,连接着通往禁宫的四条大路。
而这第五道门,建于南江帝时,从剑宗墨奕,一路通至闲人勿入的长秋宫。
时间退回韩皇后死后一年。
南江帝从皇陵附近的小渔村里召回隐姓埋名的郭千钧,“到墨奕去吧。”
“陛下,您看我这把老骨头,摔一跤就是半条命。”郭千钧一生忠耿,无儿无女,临老也只是住在皇陵附近,时不时带了酒偷溜进皇陵去祭拜太祖皇帝,日子过的是悠闲得很,于是天不怕地不怕,摆手笑道:“再说,墨奕有什么好玩的,不去不去!”
“先帝遗愿,郭千钧不予殉葬,此人忠勇,能守皇城百载……”韩珣在一旁悠悠说道,“你在外头玩够了,这差事还剩几十年没办呢。”
郭千钧一听见先帝遗愿就没辙,只得提了小包袱就往墨奕走去,不久以后,墨奕峰西侧建起了禁闭塔,塔下睡着一个常年打盹的白发老头,他看似耳聋目浊,却时刻注视着墨奕诸事,风吹草动,无一瞒得过他的耳目。
他彻夜看守的禁闭塔底之下,俨然藏着一条通往皇城的暗道。
时间一晃三日以前,沈知秋在西溪别院被韩瑗抓获,原应立即打入天牢,却被韩珣命人扣下,换上了一身宿卫服装,暗地里送入宫中。
沈知秋朗声说道:“韩丞相说,若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首先要保护好陛下,因此我便来了。”
“哦。”皇帝搭话敷衍,眼神却尤为认真打量他整整一圈,语气古怪地、没头没脑地说道:“你长得没有阿宣好看。”
沈知秋不知其意,坦然答道:“回陛下,确实是韩璧比较好看。”
“你知道他小名是阿宣?”
“是他告诉我的。”沈知秋表现十分自然,丝毫没有露怯。
“他竟然会主动告诉你?”皇帝语气更加古怪。
沈知秋茫然地点了点头。
皇帝又问:“你长得没他好看,阿宣却花了全部的财产,向朕买你一条命,你怎么想?”
沈知秋斟酌了会儿,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太贵了。”
默然半响,皇帝看着神色认真的沈知秋,忍不住摇头失笑,可怜的阿宣,竟然倾家荡产买了个傻宝贝。他赫然想起数年以前,韩璧刚刚成年,原本是光芒万丈的世家子弟,忽然要跑去做海外的买卖,临行前才进了趟宫向皇帝道别。
“千金难买心头好,不是不能买,而是买不起,既然如此,陛下,我要去赚千金万金,时刻准备买我的心头好了。”
如今看来,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时间走至今夜雨停之时,太子假传圣旨,朱雀门由此大开。
此时的长秋宫中,韩璧立于殿前,命令宫人入殿,打开暗道入口——长秋宫历年修葺,宫殿越修越大,长秋宫人更是陛下心腹,各个训练有素。
撬开宫殿的地板,一条长而宽的楼梯直通而下,不一会儿后,有人提灯而出,后头跟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正是援军已至。
岳隐带着墨奕数百弟子,抱拳笑道:“劳烦韩公子带路。”
这时候的萧少陵被聋老头死死拘在后头,气得嗷嗷直叫:“说好的打架演习,前半场还没演完就把我带这儿来了,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始有终?”
“后半场在太极殿,萧少陵,你来不来凑热闹?”韩璧语气凉凉地道。
萧少陵连忙瞪了韩璧一眼,把影踏剑扔到韩璧手中权当贿赂:“废话少说,带路!”
众人施展轻功,跃过数处殿顶,往太极殿而去。
不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然而谁胜谁负,未有定数,燕怀深不愿就此认输。
韩璧见他余光频频旁顾,便知他尚有一战之力,仍旧妄想着凭借这为数不少的叛军占领皇城,遂开口说道:“燕怀深,你赢不了的,何苦再造杀孽。”
燕怀深提掌而立,掌中似有漩涡流转,眼里死死盯着站在沈知秋身后的南江帝,“杀一人是罪,屠万人为雄,当年桓阳陆氏领兵打进皇宫的时候,刀下何尝少过亡魂?我既然立定心肠,复我大周荣光,岂能没有流血牺牲?”
韩璧见他大义凛然,语气不由得转为讽刺:“复国?前?5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莸刍囊薜溃嵴鞅┝玻萑萃馄荩俪窍轮保剐男哪钅钜霉庥嘁蟀焓袤郏饩褪悄阋吹墓俊?br /> 燕怀深沉默不语。
“抑或是说,你心中的大周朝,是让陆折柳这样没有根基的人做皇帝,好让你名正言顺地当摄政王,堂而皇之地掌控朝纲?”
燕怀深微微一笑:“有何不可?你们韩家心甘情愿当皇室的狗,我不愿意!”
他说到这里,沈知秋就清晰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惨叫,也许不止一声,倏地又变化成混合着刀剑穿透兵甲的撕裂声,通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虽是江湖剑客,也曾快意恩仇,剑锋饮血,然而眼前这一幕却仍然使他大受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