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宇文彻第一次听董琦儿谈及旧事,“董内司,如果有人自称长安公主,你能认出她么?”
董琦儿点点头,“奴婢尽力。只是公主早已去世,君上为何……”
宇文彻道,“有名女子说她是陈安之,你去瞧一瞧,看她到底是真公主,还是骗子。”
天已暮,陈望之无聊地托着腮,看黄门一盏接一盏点亮宫灯。
“还不回来。”他坐在榻上,解开蹀躞带悬挂的袋子,将里面的小玩意儿悉数倒出。铜钱,金银锞子,玉饰,还有张宇文彻随手写的纸条。“阿彻的字比我好。”陈望之垂头丧气,握紧手,再松开。手腕酸麻,一用力便疼痛难忍。“我的病怎么还不好?”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奉上甜点,牛乳糕松软清甜,“阿彻让我多吃点,可是这点心这样好吃,我得留几块给他。”
“一个人唠唠叨叨什么呢?”人未至,声先到。陈望之又惊又喜,跳起来朝门口奔去,“阿彻!你回来了。”
“忙了一天。”宇文彻扑了扑玄色大氅,探身将陈望之抱了起来,“给我留什么?”
“牛乳糕。”陈望之眨了几下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你身上有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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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干嘛了?”陈望之探头探脑,“你还把琦儿也叫走了,我醒来孤单单的,没人跟我讲话。”
“我找她办点事。”宇文彻撩起陈望之脑后的头发,“你头发长了,给你挑点玉冠发簪。嗯?”他打量陈望之,簇新的圆领袍绣着凤纹,“新衣裳,你穿果然好看。”
陈望之道, “我喜欢这袍子。”他得了赞扬,兴高采烈,“袍子上绣的鸟儿真是漂亮极了。”
第27章
隔两日初六,宇文彻出宫探视谢渊。临行前刮了刮陈望之的鼻头,笑道,“我一去,可能过了晌午才回来。给你布置两篇功课,免得无聊。”取出《诗经》,翻到《桃夭》,“喏,背过了,我可是要检查的。”陈望之啃着手指,愁眉苦脸,“这样长,我若背不过,你可不要打我。”
“不打你。”宇文彻摸了摸他光滑的额发,“只是晚上后的甜点,你一块也不许吃。”
陈望之登时大为紧张,“那我可得打起精神背了。”
宇文彻出了宫,没去看望谢渊,而是直接去了天牢。独孤明早已等候,见了宇文彻便喜滋滋下拜,道,“君上。”
“她怎么样?”宇文彻道,“有没有大闹?”
“没有闹,就是不吃不喝。臣派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仆去劝,都被她骂了出来。”独孤明叹口气,“脾气大得很,臣也拿她没办法。”
宇文彻笑了下,摆摆手,径自走入牢中。关押陈安之的牢房的地上丢着几块厚厚的织毯,牢门外摆着几样精细的酒菜。陈安之靠着角落的草堆,模样颇为憔悴。一听有人来,立时睁开眼睛,待看清了是宇文彻,嘴角缓缓勾起,讥讽道,“穿了龙袍也不似天子,不过一条狗罢了。”
“狗最是忠良。我们凉人游牧为业,狗是草原上最忠诚的朋友。不知为何,你们齐人却不喜欢狗,动辄用狗来辱骂别人。”隔着牢门,宇文彻盘膝而坐。程清忙奉上绣墩。陈安之细细打量,道,“你是程清,以前我九哥府里的。”
程清躬身道,“臣正是。”
“想不到你出身肃王府,我九哥的风骨气节,却是丁点儿没学到。”陈安之冷笑,“果然阉奴不可信。”
“你一个小姑娘,不要这样讲话。”宇文彻命程清退下,“你是公主,地位尊崇,但程清并未招惹你,你无端谩骂,可就有失体面了。”
“公主?尊崇?”陈安之哈哈大笑,“家国已灭,山河易主,我还是哪门子公主?还不是被你们抓起来关在这牢里……”
宇文彻淡淡道,“你若老老实实待在谢渊府上,吃得饱穿得暖,也不致招来今日之祸。”
陈安之道,“你都知道了?”
宇文彻道,“知道,要不是你能接近他,好端端的,他怎么会被你砍一刀?如果是在街上,你可万万近不了他的身。”
陈安之沉默片刻,“他真没死?”
宇文彻看了她一眼,“没死,就是流了许多血,大夫说修养月余即可痊愈。”
“可惜没能手刃这个……”陈安之咬牙切齿,“我虽身死,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你们——”
“厉鬼?你信鬼神之说?”宇文彻拿起托盘中的酒,自己斟了一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有鬼神,那为什么谢渊的父亲会平白冤死狱中?他的父亲怎么就没化作厉鬼,向你父亲陈玄索命?”
陈安之哑口无言,宇文彻抿了口酒液,“沈长平呢?他又犯了什么罪?朕碰巧遇到他时,他病得差不多快死了,手脚溃烂。朕救了他,赏识他的才能,委以重任,他为何不能为朕所用?”
“你这是狡辩!”陈安之怒目而视,“我承认,我父亲对谢家、对沈长平有错在先,但他们毕竟是齐人!怎么能投靠你这个、你这个……”
“投靠我这个西凉的番奴,是吗?”宇文彻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再度斟满,“我凉人的祖先均始,乃黄帝之孙。凉人与齐人同为轩辕苗裔,如何非要分出你我?齐凉边界绵长,互通数百年之久,往来通商,风俗侵染。公主不会没听过《陇头歌》罢?”
陈安之死死咬住嘴唇,目光愈发锐利。宇文彻道,“齐人常说,君权天授。我宇文彻不过顺应天时,救万民于水火。当日陈玄在位,齐国情势如何,公主不会不清楚。谢家、沈家、博陵王高家,还有许许多多世家重臣,一夕之间满门下狱。光高家就死了两百余口,血水染红石阶。我在千里之外听闻,犹自不忍,公主就身在台城,岂不比我更伤心百倍?”
“我父亲……我父亲……”陈安之闭了闭眼,忽然发狠道,“你住口!博陵王意图谋反,必须诛杀!”
“谋反?”宇文彻静静地望向陈安之,“谋反的话,我也理解。遇上这样一位失了心智的陛下,不谋反那可真是怪了。”
“你无非也就是钻了个空子,才窃取了皇位。竟然厚颜无耻地来我面前炫耀,”陈安之猛地扑到牢门前,“宇文彻!”
“我是钻了空子,我承认。”宇文彻垂下目光,“谁让你国中无人呢。”
“要是我九哥还在,怎么会让你小人猖狂。”陈安之疯狂地抓着牢门摇晃,“我九哥他,我九哥——”
“你九哥陈望之还在,我肯定不会轻而易举地坐上至尊之位,可惜。”宇文彻想起早上陈望之天真的表情,攥紧了手指。
“你怎么敢直呼我九哥的名讳!”两道泪水缓缓滑落,陈安之两眼通红,“可怜我九哥早早去了,要不然,这大齐的天下,恐怕还到不了你手里!”
“他怎么死的?”宇文彻道。
陈安之冷硬道,“关你何事!”
“关我何事?”宇文彻将第二杯酒饮下,“罢了,你好生在这里待着清醒清醒。”
陈安之嘶声道,“要杀便杀,我不怕!”
宇文彻起身,拍了拍下摆的尘土,“朕不会杀你。你一个小女孩,杀你有何意趣?我劝你也不要想死想活的,你死了,萧贵妃一时心痛,说不定也立时随你去了。”
“你……你要干什么?”陈安之终于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你都知道了?”
“你觉得能瞒过朕吗?”宇文彻笑了笑,“朕虽然捡了空子,但也不是那么容易骗的。”
谢渊已然好转,只是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宇文彻道,“朕过来看看你,瞧你没什么事儿了,朕也放心。”
谢沦犹自愤愤不平,“伤我兄长,狼心狗肺!”
谢家兄弟回建康后,请求宇文彻将谢氏祖宅赐还。一个小童送上香茶,宇文彻正要开口,谢渊颤巍巍强撑着身体,下榻跪在地上,谢沦不明所以,只是哥哥跪了,便也跟着跪下。谢渊重重叩首,道,“请君上降罪。”
“降罪?”谢沦慌了神,“哥你干嘛了?”
谢渊伏地不起,哽咽失声,“君上信任,委臣统领羽林军。但臣、但臣……”
“行了,”宇文彻摇了摇头,扶住谢渊手臂,“你受了伤,何苦来哉。起来,朕没有怪你。”
谢渊泪流满面,就是不肯起来。谢沦看了看谢渊,又看向宇文彻,急急忙忙道,“君上,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哥他怎么了?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的,我——”
“大谢先好好养伤,长安公主的事情,等你伤好了再从长计议。”宇文彻道。
“长安公主?那是谁?”谢沦目瞪口呆,“哥,什么长安公主?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长安公主就是刺伤大谢的那名女子,是陈玄最小的女儿,名叫陈安之。”宇文彻轻声道,“也是你哥哥自幼许下的未婚妻子。”
第28章
谢沦两只眼珠几乎瞪得掉出来,“未婚妻子?那个毒妇?我不信。”他抓住谢渊未受伤的那条手臂拼命摇晃,“哥,真的么?那个砍伤你的女人,真的是你没过门的媳妇?”
“小谢。”宇文彻制止道,“大谢受了伤,不要晃他。”又向谢渊和颜悦色,“朕命人查了她的底细,但朕想听你说,你是从哪里遇到她的?”
谢渊双目含泪,“臣……上个月,刚回京不久。此前承恩陛下赐还谢家祖宅,臣等不胜感激。这旧宅甚大,臣和弟弟觉得,这次安顿下来,可以收买些仆役。先前这宅子里有个老仆看守,向臣举荐他乡下亲戚的孙女,说是家人全无,孤苦伶仃,在城外静慈庵给尼姑帮工。臣一时心软,便叫了她来,做些洗衣缝补之类的活计。可她根本不会做活,臣又仔细观察,她皮肤白皙,双手细嫩,完全不是乡下农女的样子,就起了疑心。原本想先审问那老仆,谁知老仆日前病死了。谢沦脾气急躁,臣怕一时走露风声,也没告诉他。那日弟弟去宫中值守,臣假意命她缝补一件旧衣,她刺破了手指,臣便呵问。她、她就说……”
“她就说她是长安公主?”宇文彻道。
谢渊点点头,“臣原本不信,可她有宫里的信物。”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印,“这是公主的印玺。而且,她还有……她说,她是臣的未婚妻子,这桩婚事,乃陈玄赐下。先父曾将一对祖传的如意环赠与公主作为信物,她将如意环出示,臣一看,果然刻着我谢家的印记。”
宇文彻道,“所以你就留下她了?”
谢渊道,“臣想,这桩婚事是先父定下的,虽然陈玄杀我父亲,但公主毕竟无辜。臣瞧着她……哭得楚楚可怜,且受伤跛了一只脚,又信誓旦旦,说过了年就回静慈庵出家,从此不问世事。臣不禁心软,就……”
谢渊讲述大体与宇文彻收到的信息吻合。宇文彻叹道,“大谢性格端方,但未免太温凉了些。虽情有可原,但没有及时上报,必须得罚。”
谢沦抢道,“君上!我哥哥被那毒妇反咬一口,如今伤着,您要降罪,就让我替我哥受罚罢!臣死而无怨!”谢渊道,“有你何事——”
宇文彻笑起来,拿起茶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小谢护兄心切,值得赞扬。大谢呢,降为鹰扬将军,罚俸半年。行了,好好养伤,不要想东想西。”说罢起身,“朕出来一天了,吹风吹得头疼,先回去了。”
谢渊道,“君上!”
“罚俸半年你嫌重么?”宇文彻袖手问道。谢渊道“不,不是这个意思,臣之罪……”
“朕不是陈玄,不会胡乱降罪。”宇文彻上前将谢渊扶起,对谢沦道,“仔细照顾你哥哥,有什么需要,来宫里禀明朕即可,听到没有?”
谢沦搀着谢渊,大声道,“遵命!”
宇文彻出去这半日,陈望之翻阅《诗经》,接连打了四五个哈欠,昏昏欲睡。
董琦儿捧上一碟核桃酥,轻声道,“殿下可是无聊了?”
“琦儿姐姐。”陈望之见了核桃酥大喜,登时来了精神,“我最爱吃这个!”
“那就多吃。”宫女小莲又端来清茶,董琦儿道,“这次核桃酥糖放得多了,吃着口里发腻,喝茶解一解。”
陈望之狼吞虎咽,含混道,“我最喜欢甜食……琦儿姐姐,”他指一指那本《诗经》,“你说奇怪不奇怪?今早阿彻命我背诵《桃夭》,我瞧着那样长,读起来又那样拗口,想着一天也背不过呢。可刚刚翻了几页,发现许多句子我都特别熟悉。《桃夭》读了两遍就背过了,我还用笔默写一遍。”
案几上摆着数页纸,董琦儿拿起,见那字迹歪歪扭扭,一笔一划,却写得十分认真。“比上回写得好。”陈望之嘟囔,“还是比不了阿彻。阿彻的字较我好上百倍,所以他可以做君上,我只能——”
“殿下。”董琦儿用手帕掩住陈望之的嘴角,摇了摇头,“请慎言。”
“啊,我忘啦。”陈望之晃晃身体,“阿彻他还不回来?今日初七,他明日可就要开朝了。我还想同他多聊一聊,听他讲草原上的事。他告诉我,草原春天开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花,犹如花海。琦儿姐姐,你去过草原么?”
“奴婢没去过。”董琦儿抬眼望去,陈望之穿着新作的圆领袍,绣满凤纹,前襟,胸口,俱是糕点碎屑。便上前轻轻拂去,低声道,“殿下可喜欢这袍子?”
陈望之不喜欢那些宽袍大袖的衣服,圆领袍窄袖贴身,极为便捷,“当然喜欢。我穿那些衣服,走一步,摔一跤。真是奇了,你们穿着却不摔跤。”
董琦儿叹了口气,“穿习惯便不摔跤了。”
陈望之不知她为何叹气,只是董琦儿面带愁云,令他不解,“琦儿姐姐,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我知道我说错了话,以后绝不说了。”
董琦儿强笑道,“奴婢没有不高兴,只是……”她指着陈望之袍襟处的凤纹,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陈望之低头,口中含着小半块核桃酥咀嚼,“唔,这是只漂亮的大鸟罢。”
董琦儿一怔,又道,“殿下,这是凤凰。”
“凤凰?”陈望之脱口而出,“‘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的凤凰么?”
董琦儿惊道,“殿下你……”
“我方才说了什么?”陈望之迷惑不已,“我、我想不起来了,我……可是这凤凰怎么了?”
董琦儿不答反问,道,“殿下对陛下,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陈望之愈发迷惑,“阿彻待我好,让我住在宫里面。这里有大房子住,暖暖和和的,有好吃的,晚上他还陪我。”
董琦儿苦笑,“那殿下……喜欢陛下么?”
“喜欢?”陈望之摇摇头,“我不懂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我就想和阿彻在一起,一时一刻也不分开。”
第29章
当日宇文彻回宫,初七人日,在万寿宫摆了酒宴。陈望之灯下凝神,似有心事。
“想什么?”就寝后,宇文彻把人抱在怀里,将手臂搭在陈望之细瘦的腰间。陈望之往他怀里钻了钻,小声道,“等我想清楚了便告诉你。”
第二天五更开朝,并无要事。宇文彻退朝回宫,陈望之端坐窗下,正盯着一卷书发愣。宇文彻道,“这样入神,什么好书?”
陈望之道,“《六韬》。”
“这是姜太公的书,你爱看?”宇文彻坐下,“看到哪儿了?”
“你昨日说要考我《桃夭》,回来了,也没考我。”陈望之眨了眨眼,“我全背过了。”
宇文彻笑道,“我知道,月奴这样聪明,肯定一早便背过了。”
陈望之道,“说来也奇,我本以为难背,可翻开仔细一瞧,一字一句,好像刻在心里那样熟悉。不光这首,其他的,很多很多,我都能背。不如你再考考我罢?”
宇文彻心念微动,口中道,“是么?月奴真是厉害。”捡了首最简单的《关雎》。陈望之眼睛不眨,流利背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口气背完,笑道,“如何?我有没有背错?”
“没有。”宇文彻双眉微微皱起,“月奴,果然天资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