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明卿竟是这般善解人意……”奔到桂枝的尽头停马,储良玉苦涩一笑,“若是孤有卿这般玲珑的心思,或是不会一错再错……”
“陛下后悔让储将军出征了?”
姚怀远不再怀疑身后人身份。
许是方才在储府时,她也为情所惑,才误会了身后人不是她姚怀远。
“后悔么?”从眼睛里淌出一滴泪,储良玉低声问,“若是明卿是孤,明卿可会后悔?”
“不悔。”维持君王该有的冷静,姚怀远给出答复。
“不愧是明卿!”大笑着掩过眸里的落寞,储良玉道,“孤也不后悔……若是孤后悔,这祈朝或是会死更多的人……”
“是。臣也认为陛下于让出征一事不悔……”
但……
仰头望着桂枝,姚怀远默默在心底补上后半句——她后悔祈山那夜未曾放储良玉离去。
第19章 第十九章
天明时,官道上依旧行人少。
城郊偶尔几声鸦啼,闹在耳畔,也颇有几分生机。
“良玉……”
扶鞍望牵马人的背影,姚怀远辨不出眼前究竟是她的原身,还是伴过她数年的良玉。
眼前人那么像她,无论是衣着,还是说话的口吻。
眼前人又那么像良玉,无论是背影,还是那不经意的一勾唇……
“明卿?”
似是听到身后人在说话,储良玉应声回首,只见初阳为马上人勾了道金边。
浓重的金边趁着素衣,愈发看不清五官。
呵!看不清五官是好事。
至少对当下的储良玉而言是如此。
那扣马鞍的姿势与她的阿远何其相似?
任目光流连在素衣女子的身上,储良玉不能自抑地放柔了声线:“可是忧惧孤这般会赶不上早朝?”
“嗯?”
姚怀远似乎没料到储良玉会在此时转身,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储良玉也不恼。
转身牵马继续前行,储良玉温声细语道:“明卿不必忧心……孤昨日便与内务吩咐了不朝……”
“不朝?”
恍惚记起牵马人是君王,姚怀远心尖一颤。
原来,眼前这着戎装的女子不是阿姊,而是坐在朝堂上的君王。
“陛下该以国事为重。”
缓缓吐口浊气,姚怀远松了松扣在鞍上的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她懂得阿姊去后,眼前人心底与她一般苦。
但若是心里苦,就如眼前人这般恣意妄为,弃朝政,夜游于途,实在是过了。
“若是储将军在世,她定不忍陛下如此感怀。”
借良玉阿姊的名头将牵马人敲打一番,姚怀远微微扬眉,眺望不远处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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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越来越多的人流,姚怀远无端欣喜。
储良玉闻言轻笑:“明卿可是以为孤耽搁了朝事?无妨,后天便是北疆将士归京的日子。朝中本也需准备一番。”
“嗯。”
姚怀远点点头,心底惦念起回明府的事。
原身与明鸢私交不密,瞧不出明鸢的壳子里换了芯。而明府中人日日侍奉,怕是想伪装也难。
凝眉思索对策,姚怀远打眼瞥到几个过往的樵夫皆是套双露脚趾的草鞋。
“真是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
停足立在路旁,储良玉转头笑问马上人。
“你且猜猜?”
抿唇卖个关子,姚怀远双眉弯得像新月。
“真要猜?”抬足走到姚怀远身侧,储良玉眸中满是戏谑,“若是猜对了,可有什么彩头?”
“彩头?阁下都是君了,还要彩头?”俯身与储良玉耳语,姚怀远刻意将“君”咬地极重。
“呵……”储良玉微微展眉,“即使这般,孤便不与你猜了。”
“这是为何?”不知眼前人为何这般快就转换了神色,姚怀远淡淡扫过储良玉的眉眼,捉弄道,“没换人呀!微臣怎么感觉陛下不像陛下了……”
“是吗?那卿以为孤像谁?”
无限与马上人贴近,储良玉确认心头的悸动不是错觉。
莫不是阿远在世时与明鸢有意?
储良玉压低了声音:“说出来,孤不怪罪于你……”
“当真?”似是察觉到此时是个问清身份的好契机,姚怀远笑道,“陛下若是猜出微臣方才所言何事……”
“樵夫。”储良玉断言。
“樵夫?”姚怀远掩袖一笑,眉间娇嗔尽显,“陛下这般投机可不算,要知这官道走的,不是樵夫便是……”
“草鞋。”
贪婪地捕捉着眼前人眉眼间的灵气,储良玉按捺不住心头的悸动。
翻身坐在姚怀远身后,储良玉喃喃出言:“阿远……”
“嗯?陛下?”未听清身后人在言何物,姚怀远微微蹙眉,“草鞋您是言对了,但您还未说,为何您不觉得他们可怜?”
“明卿真以为他们可怜?”轻笑着揽住身前人的腰,储良玉有六成把握相信,坐在她身前的不是什么右相明鸢,而是她朝思暮想的祈帝怀远。
“阿远还是一如既往的远离尘烟……”
轻笑着将下巴落在姚怀远肩头,储良玉一手揽住佳人,一手握住缰绳,驾马去追穿草鞋的人。
“陛下?”被腰间手勒得喘不过气,姚怀远追问道,“您这是要做何事?”
“不要唤孤陛下,唤孤良玉!”勾唇凑在姚怀远耳畔笑语,储良玉只觉春暖花开。
“良玉?”姚怀远皱眉,身后人却笑得开怀。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谁曾想,她不过是夜里一探,竟是销了半生哀怨。
“阿远莫慌。孤说他们不可怜自是有孤的道理……”驾马上前,储良玉直直追到樵夫身边。
见身后有骑马的贵人追来,结伴上山的几个樵夫皆是面面相觑。
“不知二位姑娘为何而来?”年纪大的先张口,皱纹里的笑意骗不得人。
储良玉挑眉道:“我等是来找茬子的!”
“呃……”姚怀远闻言呆愣。她何时答应过身后人与她一同来找樵夫茬?
“我……”姚怀远正要解释,却被储良玉揽到怀中,端端遮住面,“这是姐姐我的夫人,你们可瞧不得!”
“贵人是来找乐子的么?”看出储良玉的来意,立在长者身后的青年凶气纵横地转着两把板斧冲到储良玉跟前,“哥几个虽没钱没势,乐子却不是好找的!”
“若姐姐我非要找呢?”挑衅地给青年一记冷眼,储良玉不怀好意道,“你且说说,若是这茬真被姐姐我找着了,你该如何谢我?”
“呸!”见马背上端坐的女子身形单薄,又无长物伴身,青年鄙夷往官道上吐了口唾沫,“怎会被你找着!”
“这不难。”扬手都给青年一锭金子,储良玉勾唇道,“我就几句话想问。此事关乎我与夫人的终身大事……”
“哦?”周遭的几个樵夫都好奇地打量着储良玉怀中的人,“不知姑娘从何处抢来的夫人?咱这大祈朝,除了祈帝,还没姑娘家敢寻姑娘家!”
“即是祈帝都打了头,我这做子民的自该效仿不是?”挂笑捂住姚怀远的嘴,储良玉笑道:“话绕这般远委实有些费事。姐姐我还是开门见山了说……方才姐姐与夫人打赌,赌诸位到底可不可怜……不知诸位以为自己可不可怜?”
“这……”听清了女子的言语,众樵夫皆不知如何答。
什么叫“以为自己可怜”?都是乡里乡亲结伴过日子,哪里有什么可怜不可怜?
对着储良玉给的话头商讨片刻,为首的长者躬身与储良玉问道:“不知夫人因何觉得我等可怜?”
“嗯?”冷目发出一个单音,储良玉责怪道,“你们竟是不知?”
“嗨!”被马上人嚣张的模样扎了眼,青年一边将手中的金子掷出,一边骂骂咧咧道,“膈应老子。原来小丫头片子你打的是侮辱老子这番主意。我呸!这金子你拿回去吧!老子虽是个砍柴的,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给你作践!”
抱着姚怀远歪头躲过青年掷来的金块,储良玉笑盈盈地摆手道:“哎!这位大哥你可别错怪了好人……我今日来真是为了让夫人尽兴……”
“是嘛!那姑娘的夫人一定是觉得我等可怜了……”捋捋齐肩的胡子,长者眼下的皱纹凹得更深,“这天下觉得我等可怜的人虽不多,也绝不少,这掰着手指头对半数数,老夫也不好偏袒谁,所以老夫就只能与贵人据实说了……这天下说我等可怜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人上人,如皇亲如世家,端的是不识烟火气,另一类是人下人,如百工如伶官,端的是不受累。这民以食为天,要折腾吃食可离不开火,所以我们这些砍柴的从不觉自己轻贱。往大里说,砍柴不是和种田一样么,端的是靠天吃饭……近些年风调雨顺,明相管得租子也不重,储将军边守的好,国主也勤勉……日子过得好着嘞!虽比不得那些大户富贵,但图个安乐。”
“是吗?”储良玉放姚怀远到长者眼前,“夫人对这位大爷的答复可是满意?”
“嗯……”抿唇望着储良玉,姚怀远颊上泛起薄红,是她武断了。她不该单依一双鞋,便去论一人可怜。
“嘻……”亲昵地揽住姚怀远,储良玉转头笑问道,“刚才唐突老丈了。恕后生无礼,敢问老丈为何十月还穿着草鞋?莫不是家中无妇,亦或手上缺银两?”
“嗨!贵人多虑了!我等不过是忧心中途下雨才穿着草鞋赶路。这才十月天么,干活起来,还是热得紧啊!哈哈哈!”青年尴尬地一边挠头,一边与储良玉解释。
储良玉闻声即大笑着拱手朝诸樵夫谢过,纵马返回。
第20章 第二十章
“如何?那些樵夫果然不可怜吧?”早知那些樵夫穿草鞋的缘由,储良玉端着一副卖弄地模样与姚怀远咬耳朵。
“陛下真是高见。”没忘记之前身后人与她的称呼,姚怀远戏谑道,“只是微臣不知陛下方才那个‘夫人’该做何解?”
“孤迎你入宫可好?”储良玉紧紧地贴着身前人的后背,喃喃道,“即是储将军的棺椁将要如皇陵,那孤以为,孤再娶个右相,也不足挂齿……说不定,百年之后,还是美谈。”
“陛下竟是这般想的?”没参透身后人的心思,姚怀远挑眉道,“方才与陛下打的那个赌……”
“即是夫人赢了,便是夫人说了算……”低笑了两声,储良玉眉飞色舞道,“夫人无论问何物,孤都会据实答之……”
“陛下颠倒黑白的功夫倒是日涨。”低眉撇去身后人言辞中的散漫,姚怀远正色道,“微臣有一事想问陛下……敢问陛下究竟是陛下,还是将军?”
“那便要看夫人是喜欢将军还是喜欢陛下了。”依在姚怀远耳边轻叹一声,储良玉似是而非道,“寻到夫人,孤当真废了太多气力。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孤也不知该如何说与卿听。若是卿有意,改日孤设座于祈殿,邀卿前来可好?”
“嗯……”姚怀远闻言微愣,储良玉却是已然驱马到了城门口。
巍然屹立的城门将整个管道劈成两段。里面那段人来人往煞是热闹,外面那段门可罗雀荒凉萧瑟。
“阿远,入了这道门便是君臣了。”
凑到姚怀远眼前与她落下一吻,储良玉低笑道:“真不忍心将你丢在此处……”
“良玉阿姊?”终是确定了眼前人身份,姚怀远喉头一哽,却见储良玉伸指“嘘”了一声。
“明卿不要多言,且听孤说。”停马在城门口,储良玉斜目扫过沿途千余桂枝,“虽孤侥幸从祈山归来,却仍为抓到黑手。含王口紧,明鸢权重……孤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昌王。”径直与储良玉拆穿谜底,姚怀远道,“那日在崖山指示的人是昌王。”
“昌王不是死了么?”储良玉眸中闪过阴沉,“上月,昌王的尸身才刚刚入都……”
“什么?”听不出真假,姚怀远长眉轻蹙,“昌王怎会死了?”
“卿竟是连昌王已死也不晓得?”似是被姚怀远的言论击倒,储良玉微愣,“此事不是阿远告诉孤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横眉记过祈山顶上那双满是妒意的眼睛,姚怀远道,“念安没死,她活得好好的。她身后似乎还有一股助力,虽不知从何处来,却来势汹汹,不可不防……”
“你竟是知晓这般多?”好奇地望着姚怀远,储良玉大笑着纵马从官道上踏过,“孤今日真是快活……自醒来,孤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快活过。”
“陛下此言当真么?”肆意地打量着京都的风景,姚怀远慢慢相信了身后人当真是她等了五载的良玉阿姊。
良玉阿姊呀,你竟是还活着。
何其畅快呀!
半靠着依在储良玉怀中,姚怀远唇间带笑,心头却记起天祭时,瑶玥言辞中的担忧。
“你确定了么?”
瑶玥的询问声旋在耳侧,姚怀远仰头便见不远处的屋檐上闪着寒光。
“阿姊!”急急地唤身后人一声,姚怀远本能想带着储良玉下马。
“怎么了?”不察屋檐有异,储良玉一把将姚怀远拘在怀中,侧悬到马的右侧,口中笑道,“阿远原是喜欢这样骑马?”
“有人!”环着储良玉的脖颈一路扬尘,姚怀远心有余悸,“方才屋檐上有人……”
“安心。即便昌王活着,她断断也没胆子在大街上行刺。”怜惜地将姚怀远打横抱在怀中,储良玉惋惜道,“啧啧。阿远你聪明一世,当下真真是关心则乱。”
“哪有……”勾唇不去看储良玉,姚怀远选择将瑶玥一事隐下。
“真是个没良心的冤家!”带怀中人往宫门走,储良玉没有半分犹豫。
“此事怕是不妥。”不急着随储良玉入宫,姚怀远道,“微臣当下还是明鸢。”
“明鸢么?”玩味了片刻姚怀远的自称,储良玉眨眨桃花眼,端的一脸柔情,“眼前即是明卿,那便劳孤一问,明卿可愿与孤至祈殿饮酒?”
“白日饮酒怕是有碍风化……”淡淡地给枚软钉子,姚怀远瞥着宫门喃喃道,“直至昨日与阿姊相见,怀远仍以为当下在八月。”
“卿一觉眠了数月,合计四十六天……”给出精准的数字,储良玉带着明鸢重回到马上,“即是卿回来了,这江山早晚亦会还与卿。”
“即是心疼阿远,阿姊何不长久坐着?”对君位并无多少眷恋,姚怀远嗅着储良玉身上的檀香道,“母亲在世时,从未有不称赞阿姊的时候。如今山河半固,阿姊又有治世之才,怀远安心……”
“怎得这般快又安心了?”储良玉一边驾马,一边反问道,“夜时,不知是何人与孤言,良玉该杀,不该留。阿远留这般把柄在孤手上,不怕孤翻脸不认人么?”
“该怕的不是陛下么?”懈怠地坐在马上,姚怀远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阿远一叶障目,早是看不到泰山了……”
“竟是这般信我?”挑眉记起储府门口雪衣所言的诛心之语,储良玉紧紧搂住怀中人,喃喃道,“良玉不知待陛下的心意自何时而起,或是幼时相伴,或是总是忧心某人不能处置好诸事……转眼,小丫头变成了功名赫赫的祈帝,孤这心里头的欢喜也从溪流汇成了大江……阿远消失时,孤改了年号……‘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孤以此寄情,不知阿远可是喜欢……”
敦化么?
初闻新年号,姚怀远只觉一派万象更新的景象。
“史官自是喜欢的……”
姚怀远勾唇,却不言自己好恶。
“嘻!”储良玉轻笑,言辞流露不屑:“哪里稀得她们喜欢?孤原以为孤此生要与阿远的江山为伴,谁料,竟是有这般大一个惊喜等着孤……孤突然庆幸那夜去了祈山……若是不去,怕是孤此生都会与阿远错过……”
“是啊。若是良玉阿姊不去,阿远此刻怕是一缕幽魂了。”随着储良玉喟叹,姚怀远只觉远处一群红衣异常醒目。
“那是何人?”姚怀远问。
储良玉略是无奈地揉了揉望姚怀远手背道:“明卿这个样子,孤怎敢放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