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真是莽撞了,她着实不该黑灯瞎火到湖中去寻酒。不过,在储府遇到明鸢,也算略有所获。
思过明鸢出狱后来储府并非正常之举,储良玉淡淡开口道:“明卿是怎么来储府的?”
“受人之邀。”姚怀远未抬头。
“何人?雪衣?”
试探着怀中人与雪衣的关系,储良玉疑窦丛生。
似乎打她回京开始,雪衣待明鸢就一直不错。
她们之间可是有……
惊诧于明鸢出狱后不但直接来了储府,还受到储雪衣的礼遇,储良玉低声道:“雪衣去哪了?”
“去给臣煎药了……”姚怀远小心答,“陛下莫要怪罪储大人,她只是顾念臣身子不好……”
“是吗?”不信姚怀远口中的虚话,储良玉略吃味道,“储卿为何会待明卿这般好?”
“这臣也不知。”姚怀远强打精神。她实在是困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自狱中转醒只至现在,她还未寻找间隙补眠。
瞧出怀中人有困意,储良玉敲打道:“孤以为储卿会按时完婚。”
她打心眼不愿雪衣与怀中这女子有什人牵扯。
“臣亦认为如此。”点头称是,姚怀远只觉原身想太多。
她与雪衣旧时是君臣之谊,如今不过是同僚加利用关系。究其本,她原意也不愿借储雪衣之手出狱,奈何探监的人里也只有这么一个聪明人。
“即是这般,孤也是安心了。”推门进了居室,储良玉将姚怀远安置到榻上,“卿须知晓,雪衣不是卿能招惹的人……”
“臣记下了。”以为原身在储良玉死后待雪衣爱屋及乌,姚怀远喃喃道,“陛下若是如此更好。”
“恩?”会意到姚怀远言辞间的深意,储良玉微微蹙眉。她或是待雪衣太过纵容了?否则,怎会连谨言慎行的明鸢都会出言劝谏她?
“明卿多虑了……”起手将搁在案上的托盘递给姚怀远,储良玉道,“动作快些。孤到屏风后等卿。”
“是。”惆怅地接过承着艳服的托盘,姚怀远抛却了敬语。
即便已然不是君主,她骨子里终究还是有几分脾气。想着待会要穿着这身艳极的衣服归府,姚怀远只觉难受至极。
“怎么还不动?”
屏风那侧传来的督促惹得姚怀远一怒。
伸指轻轻地推了把托盘,姚怀远听到了意料之中的落地声。
“啪……”
“怎么了?”
一前一后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可是摔着了?”不由自主从屏风后绕到屏风前,储良玉与端居在榻上的人大眼对小眼。
储良玉没想过榻上人会这般大胆。
姚怀远没想过原身会亲自上前查探。
互相望着对方的眼,姚怀远率先服了软。
一边前倨着与储良玉赔罪,一边去依在榻旁捡拾地上的衣物,姚怀远佯装胆怯道:“回陛下,是臣不小心……”
“是吗?”低眉剐了姚怀远一眼,储良玉不置可否,姚怀远却慌了神。
思索着原身或是会以此事为由头在将她下狱,姚怀远身形不稳。
“当心——”见榻上人隐隐有跌下床榻的趋势,储良玉忍不住提点。
姚怀远闻声展颜一笑,却是堪堪撞向了居室内的石砖。
“撞疼了吧?”迅速将撞到石砖的姚怀远扶起,储良玉一边捡衣物,一边顺口责怪道,“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做事还毛手毛脚……”
“呃?”盯着储良玉躬身的姿势神游,姚怀远忽觉眼前人不像自己。
首先,她不会凫水。所谓君子不立危,身为帝君,她从不会学这等极其危险的技艺。
其次,深宫六载,她早已习惯看婢子侍奉。莫说抱人入居室,就是与人递个托盘,她也做不出,更莫说与臣子争一件穿过了的衣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她若是活着回来,必不会如眼前人这般对待明鸢。
且不论明鸢是否真的教唆含嫣作乱,单看其近年来在朝中所为的诸事,也知其羽翼已丰。对于这般羽翼已丰的权臣,为君者自是知晓,只可暗诛之,不可明杀之。
但眼前人却是选了最不该选的明杀。
挑眉记过自己在狱中时,含嫣曾道朝中的重臣皆是在狱外求情,姚怀远转眸将视线再次投到储良玉身上。
此时,储良玉已是捡好了衣物。
“怎么这般看着孤?”对姚怀远的
“感觉陛下此事真不像个国主……”
“明卿以为孤像什么?”
“像……”姚怀远张张嘴,却觉口中无词,“像……像……”
“像什么?”
“像储将军……”
姚怀远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默。
姚怀远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形容眼前人,储良玉也不明眼前人为何能道出她的身份。
于是,两人又重回了之前四目相对的境况中。
“你……”
“臣……”
两人同时开口,姚怀远一愣。
见二人在此时如此有默契,储良玉低笑一声,目光变得温柔。
似乎旧时阿远在储府,也是这般不精明。
太精明的人总是不讨人喜欢,围在那种人身畔的不是有所求,便是有所谋。
故而,反倒是懵懵懂懂的人更讨喜些,这也是她归来后只处置明鸢,未处置含嫣的一个缘由。
天知她在返都时是何等气愤,但在迈入宫门,便被含嫣环住,连声道“嫣儿自知皇姊会无事”时,她的一切防备皆消解了。
她不相信如含嫣这般驽钝又肤浅的人能亲手弑姊。可事实又摆在眼前——阿远因含嫣而死。
纵然含嫣一直哭哭啼啼的说三皇女还活着,但储良玉却一直没找到其踪迹。
待发觉含嫣竭力想护着明鸢后,她即有个猜测——或是明鸢打着三皇女的名头,干着些不为人知的事。至于这不为人知之事具体为何物,还需她细细甄别。
想着眼前人或是与三皇女无牵连,只是承了她从含嫣那处讨来的怨气,储良玉轻叹道:“明卿多虑了,孤就是孤,不会是旁人。至于像储将军,许是明卿看花眼了……”
“恩?”从托盘中取出衣衫,姚怀远盯着料子上的暗纹直皱眉。
她知晓雪衣挑的料子极好,但袖口这般大朵的芙蓉花真是太扎眼了。
摩挲着袖间的暗纹,姚怀远犹豫再三,还是认命解了身上的衣结。
待衣结解完,姚怀远随手抖抖,便将带着温热的衣衫堆成了一团。
“陛下请自便……”出言要原身自己打理衣衫,姚怀远低眉望着眼前叠好的衣衫出神,她似乎忘记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她不会更衣。
不知姚怀远之前的套素服是储雪衣替她打理,储良玉在走到姚怀远身侧,嘱咐更衣后,即提走姚怀远褪下的那堆衣衫,走到了屏风后。
隔着屏风,储良玉捧着衣衫自嘲,她真是疯了才在意身上的穿着。
北地数载,生死相搏,大家伙在意的都是如何活得更久,哪有几人在意穿的何物?细论起来,也只有京都这些世家贵女才纠结究竟衣衫是素了好,还是艳了好,究竟是广袖好,还是窄袖好……
眯眼记过自己居室内曾备有戎装,储良玉勾勾唇,缓步走到隔间取出衣物。
许是居室无人,雪衣却未忘记遣人来打扫。四五载前的衣物还新崭崭,一如她走的时候。
“明卿许是头次来储府,不知这居室便是储将军出征前的居处……孤小时,曾与储将军嬉闹在储府……那时,孤似乎只比床榻高半个头……”端坐在屏风外的圆凳上,看屏风上人影晃动,储良玉一边更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旧时姚怀远在储府的琐事,“明卿看到手边的烛台吗?那个还是储将军在世时,特意为孤留的。孤幼时喜欢半夜来寻储将军,用得是怕黑的名头……”
“那陛下幼时可真有趣……”略汗颜地同屏风后的人追忆往事,姚怀远又忽觉屏后人就是她自己。
若不是自己,如何会知自己小时候只是打着怕黑的名头来寻良玉阿姊?明明良玉阿姊自己也不知道。
第18章 第十八章
想过储良玉出征后还时常来函问她可是怕黑,姚怀远眼角一算,竟是兀得淌出两行清泪。
“孤小时不有趣,一点也不……”强行将自己与姚怀远的身份对调,储良玉扣好腰带,喃喃道,“孤幼时即清高又脸皮薄,喜欢的不敢说出口,说出口的多不喜欢……兜兜转转十多年,到死的那刻,孤才明白,之前看重的东西都是那般苍白……纵是凌顶,亦是护不住一人长安。”
“这般说,陛下已是看清了自己的心?”
苦笑着将榻上的衣衫搂到怀里,姚怀远哽咽。
祈山夜语恍若隔日,斯人却已不在。转念那日在祈山上介怀子嗣轩冕,如今思来,皆是笑谈。
十年。
原来她和良玉阿姊并无她们以为的十年。
“或是错过后转醒才是错的。陛下该继续醉下去……”甚是勉强的扯唇,姚怀远哑着嗓子道,“日子还长着呢……”
“明卿知晓孤在言何事?”
储良玉紧了紧打理衣衫的手,她似乎听到屏风那侧的人在哭。
“明卿可有什么伤心事?”
轻车熟路地从一侧的书架中寻出出征前未看完的册子藏至袖中,储良玉端坐屏风后的圆凳上等姚怀远开口。
姚怀远道:“有。明鸢一直以为自己虽不聪明,却远胜旁人……”
“是吗?孤也时常这般觉得。”
盯着屏风上的烛火,储良玉先想到了储雪衣,后想到了她自己。
或是刚愎自用是储府人的通病。
储良玉道:“明卿不必介怀于此。就如明卿所言,日子还长着……”
“是吗?”
靠在榻上,姚怀远再次想起她为君时,替储良玉选的大道。
她的良玉阿姊不求流芳百世,至少也该“踏马归来美名遥,提剑四顾蔑群豪”。
可如今,用诗云,不过是“白骨一堆乱蓬蒿,一世英名风渐销,其论生前何功过,指路祈帝墓畔瞧”。
暗恨良玉阿姊的归宿竟是皇陵,姚怀远变得口气不善:“鸢以为自己能谋尽天下事……后来发觉,只要摊上人心,什么事都谋划不好……”
“孤也这般觉得。”储良玉苦笑,“若是孤早前有卿这般通透,却是不会迟这般多苦头。”
那是陛下您不知我就是您……
“陛下多虑了。”默默盯着屏风,姚怀远当自己在自言自语:“鸢平生最恨之事,莫过于顾念太多,以至与所念之人擦肩而过……虽欲寻,却黄泉碧落,情牵寥落。”
“孤最恨也是此事……”从屏风后走到屏风前,储良玉道,“孤想邀明卿纵马,不知明卿可有意?”
“这……”熟悉的戎装入目,姚怀远指尖一颤,“陛下……陛下您这是……”
“这本就是孤赠储将军的衣物……她如今不在了,孤以为,孤穿着不为过……”将素服还给姚怀远,储良玉道,“还不快快穿上……”
“可……”姚怀远预备拒绝,却见眼前人露出怒容。
“呵……”本着趋利避害的原则与储良玉一笑,姚怀远腆着脸道,“奈何臣对付不来这衣裳……”
“真是无用……”储良玉甩袖欲走,却见储雪衣端着汤药礼到了门口。
“陛下……”不知君王来意,储雪衣担忧地望了望坐在榻上姚怀远。
“咦?”见姚怀远将身上的素袍揽在怀中,储雪衣狐疑地看了储良玉一眼。
观自己的亲妹竟是用这般眼光打量自己,储良玉不禁甩袖将其关在门外。
“呃……”遇到如此不可理喻的君王,储雪衣摸摸鼻子,心道,难不成明相是陛下的新欢?
贴耳听着屋内的动静,储雪衣轻轻放下手中的药碗。
“陛下,使不得……”
布料交缠的声响引得储雪衣面上一热。
“如何使不得?”
君王的声音嘶哑,隐约渗着求而不得的怨气。
“您为君,臣为臣……云泥之别,臣不敢僭越……”
明相还是一如既往的谦和。
“那你便是打算一辈子都躲在这屋里不成?”
君王的脚步声渐进,储雪衣浑然不觉。
直到居室门被君王从里面踢开,储雪衣才匆匆退了半步。
“咣——”
药碗应声倒地。
“啊……”储雪衣未来得及惋惜,便见君王揽着明相从居室里走了出来。
此时,明相身上的衣物已处置妥帖。
“陛……陛下……”储雪衣不知所措。
储良玉冷哼道:“这半年的俸禄还是别要了……”
“这……”
储雪衣欲哭无泪。这明明是在她府上,她也并未做什么越矩之事……怎么转眼半年俸禄就没了。
“明年的俸禄也不想要了?”见储雪衣没有让路的觉悟,储良玉威胁道,“左相许是不想知道,储卿一日丢了一年俸禄:”
“是……”终是懂了君王的心思,储雪衣识趣地跪地送储良玉出储府。
“不知陛下可还有其他吩咐?”送储良玉到侧门,储雪衣懂君王不想见自己爹娘的心思。
阿姊死是人祸。爹娘闻讯时,已悲痛欲绝。若是在遇上君王,那或是又添一道心殇。
“要明府来人到城门口侯着。”挑眉打量着孤身送自己出门的储雪衣,储良玉紧紧手,正色道,“以后整个储府便交与储卿了……”
“是。劳陛下费心……雪衣定会照看好双亲……”跪地与储良玉一拜,储雪衣哽咽道,“自祈山归来,陛下一直不愿见雪衣。故而有些许话,雪衣也一直无缘与陛下说。阿姊之死,雪衣怨过陛下,也怨过含王……但雪衣最怨的还是自己。今日,距阿姊离世,已块满七七。七七之后七魄散,世间也再无什么阿姊……雪衣双亲俸儒,不信佛老,故讲求成仁取义。由是阿姊死时德业已竟 ,双亲皆不若雪衣这般感怀。甚至……”
“甚至何物?”追问下文,储良玉不察怀中人已清泪沾襟。
“恩……”储雪衣忍住夺眶的泪 “母亲还言,祈山许是阿姊最好的归宿。阿姊自小认死理,而雪衣相信陛下亦知阿姊对陛下存了不臣的心思……母亲言,彼时将玉给阿姊时,便想过阿姊虽天资不错,却终究是块琢坏了的玉……若是一日阿姊心思不在陛下身上,那国危矣,民危矣……为君之人,座下从不乏旁人尸骨,母亲感激陛下愿将阿姊遗骸迎入皇陵,亦庆幸阿姊死得其所,替陛下挡了灾……故而,母亲拖臣与陛下带句话——祈山一事非陛下之过,莫介怀。”
“储相真这般说?”姚怀远从储良玉怀中探头,眼睛微微发红,“储将军一事……”
“不必再言了。”出声阻住姚怀远,储良玉朝着储府正门拜了拜,转与储雪衣道,“回储相,说她说的孤都记下了……”
“是。”跪送两人上马离去,储雪衣浑然不觉身后多了个人影。
“母亲……”对上拄长杖的储庭芳,储雪衣匆忙搀住,“您怎么出来了……您不是还病着……”
“良玉回来了,为娘的病自是该好了……”
蹒跚地从侧门转回到府内,储庭芳躬身给府内的灵位上了柱香。
旁人辨不出君王和良玉情有可原,若是她这为娘的也辨不出,那便太委屈良玉了。
心疼征战数年的长女转眼就成了君王,储庭芳连叹数声,终是拭着泪,将这个消息烂到腹中。
做娘的,只消知晓女儿活着,一切安好便够了。
……
城外官道上,储良玉揽着姚怀远飞奔。
惊讶原身的马技,姚怀远道:“陛下何时学了御马之术?”
“打祈山回来。”勒着缰绳竭力追寻桂枝的尽头,储良玉道,“你说,孤旧时为何要种这些树……”
“许是希望储将军一回来就能看到……”姚怀远迎着风,轻轻道,“不是人间种,移从月里来,这么别致的花……明鸢想,储将军定是喜欢……”
“若是她不识得桂枝呢?”
储良玉自嘲着远目。
她还当真不识得桂花。
不识得?
被身后人言辞惊扰,姚怀远思忖片刻,笃信道:“陛下许是不在意储将军是否识得桂花……识得最好,不识得也罢……若是识得,便是心有灵犀……若是不识得,便是可以择日游于芳林……鸢以为,些许事做过之后,未必需要让有人知晓。正如陛下栽桂树,未必需要储将军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