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云梯助阵,西平气势顿起。
李然却全然不为所动,有条不紊地下令:“投手准备。”
严文斌再一打手势,城垛上的火把就尽数燃了起来。
墙角处,黑色囊袋随处可见,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一干将士窝在墙根,因为有半人高的护栏遮着,从敌人所在的方位看来,只有一堵墙厚厚的城墙。
箭矢在空中破风穿梭,叫喊声和怒吼身充斥在耳边,血腥味弥漫,混合着沙尘和战火硝烟,让人心神震荡。
然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十几架“高可通天”的大家伙正在一步步逼近,震天动地的喊声让人不寒而栗,威慑力不言而喻。
严文斌脸上已生了一层密密的汗,不确定地望了眼李然,道:“统帅,就快到城下了。”
“再等等。”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在西平军越发接近的震天脚步声、擂鼓声和呐喊声里,严文斌越发安捺不住:“统帅!已经攻到城下了!”
他方说完,敌军阵营中鼓声一变,云梯“嘎啦”一停,伴着杀破狼似的震天大吼,彪悍善战的西平军便如同蚂蚁上树一般从云梯内涌了上来。
北烨军哪敢耽搁,抬箭就射,却终究应了袁陌那句话,此物牢固无比,倘若不是以巨石投机,寻常弓箭根本奈何它不得。
果然,所有的箭都被钉在了罩壳上,密密麻麻,如同刺猬身上的尖刺一般。
没有人不恐慌、不害怕。
在这种冷兵器时代,科技弥足珍贵,哪一方稍占上风,都会有摧枯拉朽之效。
而这样句型的利器,多数人甚至平生未见。
严文斌面色一慌,急道:“统帅!事不宜迟了!”
“住嘴!”
李然冷喝,视线盯着最先到达城楼下的一架云梯深思,一刻也不敢松懈。
伴着一阵悬锁链滚动之身,“神兵利器”顶端竟开了个容两人并立的小口,然后一架悬梯就被放了下来。
“现在!”
李然在大喊的同时,几乎是在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军刀。
所有的投手都从墙角站了出来,对准那个入口,将手中燃烧着的火油瓶掷了过去,轰地一声后,被掷中的人全身上下都着了火。
此时正值隆冬干燥之时,火势几乎是见风就起,更何况还有火油助燃,而云梯的底座和内板皆是木头,可谓一点就着。
这一烧就没完没了起来。
片刻后,整个云梯都陷入了火海之中。
没有任何木头可以能够耐住汽油焚烧的烈焰,正如没有人能够承担被硫酸泼撒的灼烧。
意外来得太快,西平军顿时就乱了阵脚。
李然舒了口气,或许这就是曲烈口中所谓的知人事听天命,倘若今日有雨,结果必然就另当别论了。
初战失利,退兵的鼓声从对面传了过来,西平兵再不恋战,撂下旌旗回头就跑,哪里还有先前的气势可言。
城楼上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无论这一战谁胜谁负,至少在此时此刻,所有北烨人都是信心满满的。
南琉璃然,至此一战后终于声名鹊起。
多年后,当护国双璧的名号响彻十一国的大地,或许仍然还有人记得,正是这位南琉的亡国太子,在他二十五岁年华之时,凭一己之才,率领五万兵马对阵西平二十万铁蹄,以临关城为垒,杀得西平铁骑溃不成军,至今令人不敢猜想。
※※※
李然站在城楼上,从“望远镜”里望着苏沫大军逃遁的身影,又扫了眼眼前城下堆积如野的尸骨,旌旗扫地战火四起的惨状,心中有一瞬间的怅然。
严文斌满身战火从城墙下上来,脸上有饱满如凤凰花似的笑意:“统帅,西平退兵了!”
李然淡笑:“才开始而已。苏沫没这么容易放弃。”想了想,又道,“把江明找来。”
“是!”
不消一会儿,猴崽子就被带上城楼来,见了李然,抖着手指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
“想说什么?”
“你竟然亲自上阵?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我受了……总之你这家伙怎么就这么没心眼?啊?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啊?你可知道我有担心?啊?竟然还让人锁着我,不让我跟来!我就这么给你添乱啊?”
李然盯着他望了许久,目中怜悯之色,犹豫一二后终是托底道:“江明。你师傅他……可能出事了。”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你别蒙我啊。”
猴崽子嘻嘻笑,一脸不信。
李然摇了摇头,看了眼严文斌,严文斌道:“将军中了西平军埋伏,带着三百人马突围,如今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不可能!我师傅有通天智慧,区区西平贼人怎能奈何得了他?不可能!我不信!本王不信!严将军,你快将这话收回去,本王不治你的罪!”
他很少用本王自称,李然错愕的同时,心头一个不忍,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想哭就哭吧。”
猴崽子摇头,双目通红:“你在同我开玩笑,是不是?”
李然叹气,好半晌才说:“对。我在开玩笑。”
猴崽子不出声,李然低头一看,不觉怔然。
他伸手将猴崽子的脸按进肩窝里,低声说:“我相信以你师傅的师傅,不会这么容易出事。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你该学着相信他。”
猴崽子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他那张嘴一贯比脑子动得还快,如今却沉默似金起来,李然心下多有不忍,拍了拍他的肩,又道,“我已经派人出去打探了。”
良久后,猴崽子拿袖子擦了擦脸,恨道:“我师傅出兵之事是何等机密之事,如何会中西平埋伏呢?”
李然一听,不觉心头大震。
军中有奸细!
※※※
苏沫站在营帐中央,脸色难看,无端令人生寒。
“这就是所谓的神兵利器?如此不堪一击?”
项欣素张了张嘴,终是选择沉默,一旁的阎崇武忙劝:“陛下息怒!”
苏沫不应,项欣素在长久的沉默后道:“天底下本就没有任何一种兵器称得上是神兵利器,世事无绝对,今日之失未必就是明日之耻。”
“你倒是敢讲。”
“不过是实话实说。还是说,你听不得实话?”
苏沫冷哼,并没有将她的挑衅放在眼里,深思良久后朝项欣素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项欣素也不犹豫,神色淡淡福了福,起身离去。
苏沫望了眼阎崇武,道:“究竟怎么回事?那火油是他提议北烨去挖的,为何反过来害了我西平?哼!”
阎崇武道:“以他的智谋,必定不会做出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想必……是有后招。末将收到城里捎出来的密报,称北烨之所以能取胜,乃是因为得了袁陌。”
“袁陌?”
“此人乃是袁阡的弟弟。那个袁阡,正是二公主的师傅。”
苏沫眼中有了然之色:“项欣素的师傅?难怪。我道他为何还不弃城,原来军情已刺探到朕的西平来了。”
阎崇武深以为然:“必然是北烨打听到我西平已有云梯在手,北烨既然得到袁陌,势必能窥得先机,从而研究应对之策。”
苏沫想起两军对阵之时城楼上那抹银白身影,桃花眼中迸发出了奇异的幽深光芒:“派人通知他,就说是朕的旨意,三日内务必解决一切,倘若再出什么岔子,提头来见!至于南琉璃然……”沉吟片刻,吐了两个字,“活!捉!”
“遵旨。”
少顷,项欣素去而复返,见到苏沫也不参拜,只淡淡问:“你让我研究的东西已经弄好了,是否需要过目?”
“这么快?”
“再慢点,你这仗便不用打了。还是早日撤军的好。”
苏沫不以为杵:“带朕去瞧瞧。”
来到校场,见到一高两丈有余的木架,上头架着一根横杆,横杆的一端系着十数条手臂粗细的麻绳,另一端拴着一个皮套,里头放着一个用竹篾编制的球,球面上糊着泥纸,看起来很是普通。
苏沫指了指这东西,问项欣素:“这投石机有何稀奇?你不是说临阳城的城墙厚一尺,投石机奈何不得?”
项欣素不应,朝一旁负责驾驭此物的将士打了个手势,那将士朝苏沫跪下:“陛下,请允许属下一试。”
苏沫淡淡应了。
那人朝数十名属下比了个开始的手势,众人一使力,将泥纸球以弧形抛上了天。
片刻后,百丈之外,有轰隆声传来。
竟是一颗霹雳弹。
第五十六章
霹雳弹的威力倒比不得炸弹,可从内部炸出来的碎铁片也不容小觑,更何况他最大的威力来自于爆炸后引起的大火。
苏沫有些微的震惊:“这是何物?”
“霹雳弹。我师傅的独门秘技。”
苏沫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盯着她看:“你……为何到现在才给朕看。”他望了眼那两丈高的投石机,神色不善,“倘若早一步有了此物,朕又何须如此损兵折将?别告诉朕,你是故意的?”
项欣素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倘若你实在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无话可说。我师傅虽留下制造谱一册,但要造出实物也绝非易事。我父皇还在你手上,我还不敢惹你。信不信由你!”
苏沫轻笑:“既然你这么明白,那索性朕今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项启能否平安,全看你对朕有无异心。倘若你敢戏弄朕,那么第一个遭殃的会是谁,你且心中有数。嗯?”
“这个不用你说,我还不敢与虎狼为敌!”
“你说朕是虎狼?”
“对。”
苏沫先是沉默,继而朗声大笑,笑完桃花眼一眯,幽幽道:“没错!朕就是虎狼。又如何?你且好好看着,我如何把北烨的一切都踩在脚下!”
说完,甩袖离去。
三日后,西平二次攻城。
那霹雳弹的威力不小,北烨卯足了劲,也没能将对方逼退回去。
双方正僵持不下,一小将心急火燎来报:“统帅,粮仓着火了!”
李然大惊失色:“还不救火?”
小将点头:“秦大人正领了三人在救火。”
“快回去,有消息再来。”
“是!”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秦义顶着一身焦味跑上城来,李然以眼神询问,秦义摇了摇头,李然心一沉,已知大事不妙。
这轮攻城只持续了两个时辰,西平并没有大举进宫,只小小试探了一番,很快就撤军离去。
北烨这边却全无胜利的喜悦。
外有敌军,内里粮草被尽毁,是否能熬到厉子辛回来,已是未知之数。
奢华富丽的明华宫已不再,李然两手撑着军刀,望着天际一轮明月发怔。
风吹过,吹起他腰间的长发,撩起满腔的烦恼。
探子派不出去,曲烈生死未卜,辰裴自顾无暇,厉子辛遥遥无期,江诀毫无回音。
粮草,又被毁了一干二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猴崽子从前方走过来:“原来你在这。你家小子让我来找你。”
李然皱了皱眉,猴崽子又道:“就是你那下人。”
“ 什么事?”
“没事。就是来瞧瞧你。”
“我想一个人待会。你走吧。”
猴崽子不应,盯着他瞧了会,嘿嘿一笑:“外头来了消息,你要不要听?”
李然垂眸望他一眼,猴崽子撇了撇嘴,继续说:“厉子辛被庆原拖住了,三五天也赶不回来。”
“哪里的人马?”
猴崽子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低声吐出两个字:“庆原。”
赵妍那张美艳志在必得的脸在李然脑中一闪而逝。
李然心一沉:“他们一早就准备这么干?”
猴崽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今天这粮仓也烧得很蹊跷。军中必定有奸细。”
“这个我猜到了。”
“要不要我帮你放出消息去?”
“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替你将奸细揪出来!”
“也好。”
猴崽子见他脸色并不轻松,垂眸呆了会,道:“没了粮草又没有援军,临阳迟早保不住。我看倒不如……”
“弃城?”
猴崽子嘻嘻笑:“你知道我的意思。”
李然捏了捏手里的刀柄,没说话。
※※※
弁和跟在苏沫身后,一同进了药帐。
见四下无人,苏沫苏沫压低声道:“朕这几日见他站在城楼上督战,身体似乎并无异样。这是怎么回事?”
弁和捋了捋胡须:“这个嘛……臣亦百思不得其解。”
“寻常人也会如此?为何孩子这么久都没动静?”
弁和想了想,点头:“医书中倒也记载过这样的先例。到殿下这儿倒也不是什么头一回。”
苏沫还是不放心:“药材都带齐了?”
“都已备齐,连催产药也一早备下了。”
苏沫微微一骇:“胡说!何以要用到那东西?”
弁和一慌,道:“臣只是防患于未然。倘若在行军途中有什么变数,想来会用得上。陛下亦知道,殿下这一路频遭颠簸,这本来于安胎是大不利的,且这催产药也不是全然不好,寻常人都会用。”
他边说边偷偷看苏沫的神色,措辞小心。
苏沫皱眉:“总之大人和孩子都不能有事。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你这神医的名号也别再用了。”
“是。”
弁和犹豫一二,到底还是没有将李然这一胎多有不妙的事告诉苏沫。
苏沫在他帐中转了圈,这才离去,瞧神色隐约有些按捺期盼的兴奋。
项欣素蹲在药柜后面,目瞪口呆。
殿下?南琉璃然?
可他是个男人,怎会有孩子?
苏沫如此紧张,莫非那个孩子是他的不成?
项欣素从柜子后面出来,弁和几乎被唬了一跳:“二公主?”
“是我。”
“公主是何时进来的?为何躲在药柜后面?”
项欣素伸了伸手:“我的手不小心划伤了,想来问你求药。”
“那方才老臣与陛下说的话……”
“我都听见了。”
弁和哑然:“公主……都听到了什么?”
“该听到的和不该听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卞先生,我初听到时,比你现在这副模样还震惊。他是男人,竟然能……这样的事我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莫怪他如此讳莫如深。”
弁和尴尬一笑,皮笑肉不笑:“公主必定是听岔了。”
项欣素装作没看见他眼底的暗潮汹涌,在药架上扫了一圈,拿起一个小瓶来,打开瓶盖闻了闻:“催产药?还是宫中的上品。先生,营中有人待产么?”
弁和低着头,不应。
项欣素将那瓶药放归原位,在药帐里扫了一个来回,如数家珍:“黄芪、野参、桂圆、当归、山药……皆是产后一等一补身的食材,看来我的确没听错。他,就是临阳城里那位殿下了,是吗?你们陛下对他,倒真是念念不忘。”
弁和在长久的静默后,垂眸幽幽道:“公主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更何况历朝历代以来,但凡犯天子忌讳者,皆没有好下场。那一位是何许人,你我心中都清楚明了。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朝我西平成事后,也必定享受无上的尊荣,得万人跪拜千人敬仰。公主的心思,老臣多少看得出。不过老臣想提醒公主一句,有些事最好忘得一干二净,秘密说破了,难免惹人不快,白白连累不该连累的人。”
项欣素愣了愣,自嘲道:“国将不国,家将不再。我如今只是个阶下囚,如何敢惹他不痛快?你放心,我不愿趟这浑水,自然不会乱说的。更何况……”她的神色缠绵悠远,“我也不想被他讨厌。”
弁和抬眼看她一眼,眼上不乏怜悯神色,斟酌片刻后道:“公主,陛下的心至柔也至刚,乃是性情中人。恕老臣多嘴一句,宫中有一位美人,曾经冲冠后宫,隆宠无人能及,后来老臣才知道,原来这都得归功于这位美人天生得了个好名字。可惜的是,这位姌美人为人处世太过张扬跋扈,后来日渐为陛下冷落,也在常理之中。公主是明慧聪敏之人,自然明白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项欣素微有些惊讶:“先生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弁和从容一笑:“老臣活到这一把年纪,自然看得出来何人有真心,何人是假意。公主乃丹丰皇族,地位尊贵亦是无可比拟。他朝陛下成事之后,后宫之中,那一位自然不用说,是顶顶尊贵的,而以公主的才智,必定也能占得一席,永享富贵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