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然是这么说吧,但是仇大夫,您在这儿要是哪天让日本人发现了怎么办?都是要枪毙的,不如早点走!”
“等抓得紧了再说吧。况且你们也是要进城来的,如果我能在城中接应,对你们的工作来说也要轻松得多不是?廖大夫那里已经不能用了,那就到凤轩斋来吧。”这么说着,仇天酬把几个人的伤势都看明白了,他指了指楼上,“我上楼把我那个小徒弟拉下来帮个忙。你等我会儿。”
“行,对了,仇大夫,药我给您放哪儿?”
仇天酬说:“就先放着,等会儿我自己整理。”
“行。”六子看他走了,便麻利的把一麻袋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去。见仇天酬上楼了,改改忙躲回了屋子。仔细想想刚才听见的话,仇天酬说诊所关门廖医生逃走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不过,什么情况下日军会查得那么严呢?
也就是帮着那些反抗日军的地下党医治了。不然还有什么事情会牵扯到什么“团长”、“枪林弹雨”?这种事情确确实实是仇天酬会干的。那家伙,表面上是装作与日军将领和平相处,私底下还是老样子该做什么做什么。
改改由门缝里往外看去,见仇天酬进了如笙屋里没多时就又出来了。如笙身上背着包,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平日没见他穿过的脚夫短袄。
这又是怎么回事?
心下狐疑,看他二人下了楼,改改忙又跟出来。到楼下,听仇天酬说话:“如笙就拜托你们,等出去以后,还劳烦你们好好照顾照顾。”
“我与如笙小兄弟都是老熟人了!仇大夫说这个话做什么?”
听六子笑呵呵开口,仇天酬答:“如此就好。如笙,东西先放一下,先过来帮我处理这两位病人的伤口。”
“好。”
这几句话一听,改改心头凉了一块,他扶着把手,想下楼去开口,可看着那腰侧带枪的几个人……你下去能说什么?拦下如笙?把这群家伙赶出去?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改改不晓得仇天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之前虽然跟他说了会好好安排如笙,可……可没说要把他就此送走啊!
他又想到师弟那满是恨意的一双眼。
如笙想报仇,这事他明了,从那时候葬了梨花起,改改心底就明白,那火已在少年心中烧起,已无熄灭的可能,但原本他以为有了忆白,好歹如笙能顾忌些。
改改是这样想的,报仇的事情,什么时候都不着急,眼下还是要将他送去安全的地方最重要,至于他要做什么,跟着谁,只要是安安全全本本分分,那说什么他都同意。
可不是这样。
跟着一群舔枪口的革命党人走了,将来是要做什么,改改心就跟着揪起来。城里的枪声就没有少下去过,一个月被宪兵队抓去枪毙的多了去了,他可不想看着如笙也成了那些人里面的一个。
他亲手葬了四姨,葬了梨花——他不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还需去葬了如笙。
微弱的火光在楼下厅堂中亮着,改改披着一件单薄的褂子,风中站着觉得两腿发冷,又想到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情不自禁沿着扶手缓缓坐了下去。他做不到就这样下楼去大声喝止,也不敢去想如笙离去,不与他和妈妈几人多说一句道别。
他也是凤轩斋的孩子呀,怎么能够做到那么狠心的走呢?
改改捂着脸,黑暗中,有液体湿了指缝间隙。他等待着楼下的声音一点点消失,最终沿河后门传来轻微声响,他听见如笙低声和仇天酬在说话。
“等我走了以后,请仇先生一定要好好照顾我师兄、师妹。我留在这,总有一天会招惹来宪兵队的人,信我留在了屋中桌上,师兄若生我气,也是应当,但我实在是不想牵连家里人了。”
仇天酬闻言沉默了片刻。半晌,他说:“你好好照顾自己。去吧,总不至于是不能回来了。”
如笙走至门口时,还是有那么几分迟疑的。他停住脚步,与仇天酬说:“先生,要不……我还是和师兄道一句再回!”
“那你就让他眼睁睁看着你走吗?不如先去吧,等我和你师兄都说了,下回你再回来和他道‘再回’。”
如笙终于点了点头,他说了句“好”,身影一闪,没入了门后。
仇天酬一盏一盏地熄灭了那些灯,上楼的时候,听见阴影中有声音响了起来。
“都送走了?”
男人心下一滞,他闷声应了一句:“嗯,走了。”
“如笙,如笙也走了?”
“走了。没那么快拔营,还是会再回来的。”
借着微弱一点天光,仇天酬终于看清靠墙坐着的青年,他走过去想扶他起来,改改却挥手挡开了。
男人无奈解释:“你不要怪我,这是如笙自己的决定,他怕你知道了以后,不论如何都不让他走。”
“所以你就让他瞒着我们?”
“你心里面无非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安安生生待在凤轩斋,好好的活着。”
“这难道有错吗?”改改抬头看他,眉头紧皱,“打仗是要死人的,我指望如笙安安生生呆这儿有什么错!”
“可他想报仇想杀人,这本来就不应该是安安生生的!”仇天酬在他身前蹲下,与他面对面低声道,“如若安生,那梨花又怎么会死?如若安生,诊所哪里用得着关,如若安生,淮景河上哪里飘来那么多的尸首,如若安生……如若安生……”
“仇天酬,你总说不要怪你不要怪你。四姨的病你瞒着,不要怪你,如笙要走你瞒着,也不要怪你。”改改抽了一口气,苦笑道,“我哪敢怪你呢,都是为着他们着想,我哪里敢?可……可他们都走了。说到底,他们还是走了。”
仇天酬想去抱他,腊月里,多冷,改改穿的那么单薄,嘴唇都冻得发紫。可对方却不愿意,侧了头推开他手臂,自己撑着墙,一点点的站了起来。
晦暗之中,仇天酬看他单薄身形,叹气是呵出一口白气。
“我不想散。还是散了。”
他想过去抱着这个男人,好歹叫他知道,就算再如何散了,他还在呢。
但他没有,不知为何,就那么一瞬间,仇天酬觉得他像是失了勇气,去拉住他的手,去紧紧抱着他。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一见面,视线一交织,千万烦恼都抛去脑后的年纪。短短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爱情并不是唯一需要的,在爱情之上,还有那么多人的生死,还有仿佛永远都挥散不去的愁云,还有账目上的赤字,还有外面让人紧张的宪兵队伍。
仇天酬慢慢地走回屋。他进门的时候,改改裹紧了被子面朝墙壁,无声无息的在那躺着。男人躺进了被窝里,伸手去摸对方手的时候又湿又凉。
应该是又哭了。
仇天酬挨着他的身子,把他抱了过来。不知道他究竟在楼梯上站了多久,身上不论哪儿都冷冰冰,改改由他握着手,似是沉吟思索了许久,终还是用力的反握了回来。
第六十四章
如笙去当兵了,过年边的时候还是回来了一趟。说是马上要离开本地,在此之前一定会想法设法为师姐报仇。
惠娘在楼上咳嗽不肯下来见他,那孩子便与芸湘说说话,又抱了抱忆白,与师兄、仇先生以此道了别。他站在惠娘屋前,敲了半天门,女人始终没有理睬。直到他下楼,要走了,惠娘将楼上的窗户一开,低头望着那孩子。
她什么都没有说,既没有说要他珍重,也没有开口叫他留下,就那样静默无声看着,看着如笙愈发坚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了巷子里。
孩子都是这样的,一日日大起来以后,总有一天是要走出这巷子。
烟雨朦胧里,冬雨浸湿着这白瓦屋墙,亭台楼阁间,积着雪落了又化。
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不论经受生活怎样的折磨与考验,你仍必须把路继续走下去。时间不会因为人所遭受的痛苦而停留,命运是不可抗的,生命的桎梏就是因生命存在而存在。
冬末时,先是传来了李桢死讯,人们发现他时,他的尸体就那样漂浮在了冰冷的河道里,再然后,日军常居的府邸也接连传来被袭消息。
改改心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中对此又是感到欣慰又感到紧张。越是这样,如笙需承担的危险就越大。有时候睡着了,他总会做同一个噩梦,梦见如笙那孩子还是穿着原来的那件长衫,浑身上下鲜血淋淋满满都是弹孔。
仇天酬在他做恶梦的日子里就沉默无言的抱着他,轻轻安抚着他的后背。
他还是在夜里暗暗为那些入城的地下分子医治,那些人给他带来医疗药物、用品,他则倾尽全力去救每一个他能救的人。改改也为他担心,日军搜查日渐严苛,如若哪天查到他身上了,仇天酬又该怎么办呢?
但却又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至少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少能为那些真正在这世道中挣扎反抗的人出一份力。
惠妈妈就说这样子很好。
初春樱花开时,她的身子也已经很弱了,冬日里终日饥寒交迫,纵使改改已费心费力想去赚钱想让家里的人生活的好一些,可毕竟有那么多口人吃饭,粮食、煤炭都是必需品,价钱也一日高过一日。家中两个孩子不能饿着,仇天酬和改改都是成年男人吃的也不少,惠娘就总说自己没什么胃口,不想吃,吃的越来越少。改改不敢强喂,喂下去了,有时她也会吐出来。等到过完立春,女人几乎瘦脱了形。
惠娘叫改改撤了家中那些镜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待在屋中,像是在等死。
到樱花已开盛时,她叫改改过来,叫她带自己去凤凰山上看樱花。
“快入梅了,再不去看,雨落过以后樱花就不好看了。”
这种时日,不论惠娘与改改说什么,他都是答应的。
照惠妈妈说的,别人都不带,就他跟惠妈妈两个人去。出门过去,没见着拉车的,改改背着惠娘慢慢往凤凰山那走。
那边山脚下的茶楼早就关门了,方老板早在日本人要进城前就收拾细软带着家里人逃了。眼下山脚早没了当初热闹,即便是樱花开的最好的日子,也不见得有什么人上山。
从家一路把女人背上山,改改并不觉得多累,惠娘比以前轻了好多,背着她像背着一个小孩。他盯着惠娘看的时候,女人抚了抚发髻,指腹擦过极为明显的颧骨:“瘦脱形了吧?是不是比以前丑了好多?”
改改为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我不想骗妈妈,确实是瘦了好多,可我不觉得丑,就是看了,觉得心疼。”
“想当年也是淮景河边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年纪大了结果成了这样。要我,我也心疼。”她哂笑一句,轻飘飘叹了口气,一手撑在了石桌上,望着山上一片的樱花,“嗳,樱花开了还是蛮好看的。”
“嗯,好看。”
“你小的时候,我总带你来,你呀,就晓得满山的乱跑,拦都拦不住。”
改改侧过头,安安静静听了她讲。惠娘扭头看了看他,伸手摸摸青年的额头:“我这两日总在做梦,梦见四姨和梨花总在叫我,说要找我说说话,和我一道喝喝茶。”
“妈妈……”
“我想想也是差不多了,他们要是想要我去,我就去了。”女人垂下手,沿着那一片的樱花树往对面的山上望去。对面就是青奎山,青奎山的阳面。
改改听她冷不丁说起一件事。
“改改,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师父葬在哪里?”
“……记得,青奎山南面。”是为数不多还立了墓碑的坟。
惠娘朝前指了指:“喏,就是那里。我要告诉他,这么些年,我也算是把改改养成了个好样的了。也没辜负当年一番期望。”
“师父会晓得妈妈一番苦心的。”
女人斜过头来看她。她那一双上吊凤眼,久久凝视着改改面庞,像是思忖着有的话到底该不该说出来,改改见她打量自己良久,疑惑回望:“妈妈是不是有话想讲?”
“是,但是又不晓得这些话到底当讲不当讲。”
“是和什么有关系的?”
惠娘将目光又移开了去,说了一个字:“你。”
改改不解。惠娘心底在思量,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如若不说,待她死后,就再也没有人知晓这事了,若她说了,不是让改改这个孩子更加伤心吗。
莫小山啊莫小山,真是幸运了你走的早,最后这些事儿还得叫我来担。
良久,惠娘只是捏了捏改改的手,轻笑道:“我是想说,要好好的跟仇先生过日子。这样的世道,能找一个贴心的实在不容易。还有,也要小心,毕竟你们是忤逆着别人做事情,要一个不当心的,惹到了人,丢了性命,就不好了。”
改改听她说这话,只好点了点头:“妈妈,你放心,我会记得小心的。”
“这一辈子,妈妈没有做什么事情值得称道的,做了一辈子的妓,唯一能说得上叫我心底觉得高兴地,就是看着你、梨花、如笙还有芸湘几个人,都有个归宿。梨花苦了,如笙走了,芸湘,我也看不到了。但是你……”惠娘捏着他的手,望着改改那一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你要答应我,要好好的。”
下山的时候,还是改改背着她回去的。惠娘趴在青年背上,回头看了看那石桌。
改改小的时候,每当他问自己爹娘是谁是,惠娘才带他到这儿来,那孩子小,到了好玩的地方就一路疯跑,什么事儿都忘到脑袋后面去。
其实这儿就是告诉他答案的地方。
惠娘望了眼对面山上的坟,轻轻跟改改说:“改改呀,等我走了,把我葬到莫小山的坟旁。”
改改忍着鼻头酸涩,点了点头。
回家了以后,惠娘像是一下子有了精神,晚上跟着他们一块吃了饭,还叫芸湘帮忙打水洗了个澡。入夜以后,换上新做的那件旗袍,屋子里点上了桂花香的熏香,安详躺去了床上。
芸湘凌晨砸响改改房门,看师兄打开了门,她通红了眼,沙哑的与他说:“师兄……妈妈走了。”
说完这一句,便呜咽哭了起来。改改像是早就有所预感了。昨日她让自己背着去了凤凰山上看樱花,说了那么多,便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归期。
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走向惠娘房间的,期间仇天酬要来搀他,改改将自己身子的分量都压在了他肩上。
纵使已经送过了四姨、梨花,可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又哪里能习惯的了呢?
推开了门,像是小时候第一回 进惠娘的屋一样,那股桂花香在屋中浮浮沉沉。他看着床上安静沉睡的女人,看着她两手上带着的玉镯银器,看她未施粉黛的一张脸上,满是病痛留下的刻印。
改改在床边坐下了,他握了惠娘已冰冷僵硬的一双手,冲哭的喘不上气的小师妹道:“芸湘,芸湘。”
那女孩走过来。
改改说:“到妈妈的化妆盒里,把胭脂拿来。”
她便赶忙过去,一阵翻找,颤抖着手将那盒胭脂递到了师兄手里。
改改打开盒子,拿手沾了胭脂抹在了惠妈妈嘴唇上:“妈妈,最喜欢漂亮了。一定是昨晚太暗,来不及装扮。”
他为她点上唇,又轻轻梳理了发。
“当年漂漂亮亮的来的,如今,也要漂漂亮亮的走。”
他还记得小时候惠娘教他唱的第一首曲,就坐在她屋子的火炉旁边,女人捏着他一双小脚,一句一句,慢慢悠悠的教。他没有爹,没有娘,但是他早在心里,就有所猜测了。当年师父莫小山为何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惠娘看见他时,又每每出神,像是想着什么。他心下有猜测,可是一直都不敢说。
叫人来出殡,停灵。照着惠娘生前说的,将她葬在了莫小山的坟旁边。
一回头,就能看见凤凰山上的一片姹紫嫣红。
葬了惠娘,改改把她那杆烟放在了坟前。
“娘,您便安心,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好去看你们了。”
第六十五章
凤轩斋就是要散了,谁都拦不了的。
改改一直都觉得,这辈子最幸运也是最不幸运的,就是碰上了仇天酬这冤家。有的话不说他便明了,正因这一份明了,他就晓得,不论如何也不能离了2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