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哪想梨花直接将他给推开了:“是我自己该受的我就受着,师兄连那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又何必担心我的死活呢?”
“梨花……”
劝她不住,改改忧心忡忡看着她:“这边姑娘如若来唱,是要陪的!”
“陪就陪,我当年陪的还少了?李桢叫我来的你让我有别的选择吗?”说到这,梨花觉得自己心都凉了,“他爱我又怎么样,他就是再爱我,我也不如他的财路,我……我……我只是他从烟花之地赎出来的一个妓!本来就是卖的,无外乎原来是跟着妈妈卖,现在是找了条白眼狼让他去卖罢了。”
她这话如五雷轰顶,改改本以为妹妹是寻了一个如意郎君,将来生活安稳舒适,怎么会想竟然还会发生这种事。
“这……这其中定有误会,李桢怎么能这样!如若是日军迫着的我也就不说什么,可……他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梨花苦笑道:“反正进火坑的是我又不是他,他只要能享着荣华富贵就好了。”
如笙在一旁听着早就气得哆嗦,他站起身来握着师姐的手:“那劳什子畜生管他做什么!师姐,这样的人不要也罢,我带着你走便是!”
“走去哪儿,这个时候又走不了,师弟,外头都是拿着枪的兵。”
“那就等咱唱完了再走。如果说嫁了人以后过的是这种日子,何必要去受苦呢。”
“那我肚子里的呢?”
如笙梗着脖子:“师姐的孩子便是我们的,富贵人家出来的还不如我们淮景河边的人心地好呢。师姐,我是说真的,今日唱完你别回去了,你就当做是姨太太最后唱的一支曲子,唱完了,你就回来,好不好!师姐,你说好不好!”
如笙那神情殷切认真,他是真心实意说出这些话来的。孩子心思简单,过得不开心了,就换种日子,跟的人不对了,就松开手别再去跟。
看着师弟那双澄澈的双眼,梨花本干涸的目光中又一次又泪光闪现。她摸了摸小师弟的脸,感慨一句:“还是师弟……师弟想得明白。”
改改望着她:“如笙说得对,如果是这样的人,你跟他干什么。师兄养你还是能养得,养你一辈子都没事。”
到了最后,发现真的只有自个家里的人,才是真心实意的爱护着自己。改改揉着梨花的头,低声告诉她:“四姨走前,告诉我怎么做麻糍。你回来了,我正好做给你吃,好不好?”
外头已经有人在喊了,说是叫准备好的人该上场。叫到了梨花的名字,女人抬起头,握住了师兄师弟的手,嘴唇颤抖,答了他们一个字:“好。”
如笙的眼中满是期盼,他恋恋不舍的望着梨花一步步走出去的背影,又喊了一句:“师姐,那一会儿你唱好了,我和师兄带你回家!”
第六十章
回家。
很多在书寓的人都没有“家”这个概念。本来就是被家里的人抛掷了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方来,对于那些艺伎、妓女们来讲,天下之大无处容身,浮野之萍,飞草无根。可改改打小就知道,他们不一样,他们有家。
像是惠妈妈的“不走”,四姨的细心,改改的辛勤,如笙、芸湘的乖巧懂事,换做别人,如若一家倒了早就做飞鸟散,谁家有食去谁家,能管别人吃不吃得饱?
他们不是没有家的人,他们有根,他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四姨就算死也要死在凤轩斋的梧桐树下油桐门里。
梨花抱着手里的琵琶,一步一步的沿着长廊朝客人们在的屋子走去。
肚子开始疼了,那个孩子不知为何翻滚起来,折腾的厉害。但她心里头渐渐暖起来了,晓得了,不是没有家的,自自在在的日子没有彻底远离自己,她还有一个能回的地方。
纵使是对着李桢心凉了,纵使知晓了自己吃苦受委屈为的只是那一个伪君子,可遍体鳞伤了,还有师兄师弟还有妈妈在家里等着她,这就够了。
门拉开,屋中已经有人等着了。梨花走进去,朝人作了揖,想了想,开口与人说的是:“凤轩斋梨花,给老爷请安。”
改改和如笙已经唱完出来了,还是没有看见梨花,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是没看见。他们的活都结束了,让人给请了出来,改改和如笙都不想走,等在后门想候着梨花出来。
仇天酬诊所那儿下班了也赶了过来,他到的时候正看见改改和他师弟两个人愁眉苦脸的等在那儿,男人刚想开口询问,突然听见里头一阵尖叫。
“血……不好啦!有人流血了!快来人啊!快来人!”
听见里面这一声喊,改改担心是梨花出事,二话没说撞开了他人阻拦朝里面冲了进去,仇天酬紧跟在他后面朝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跑。穿过人群,改改挤开了堵在门口的人,就看见梨花双眼紧合,浑身赤裸下身全都是血地躺在一张白色的褥子上。仇天酬赶过去探了探她的脉,伸手和改改一块用被褥将梨花裹起来打横抱起。
如笙冲到旁边那个光着上半身的男人面前,对准他脸就是一拳。改改这时候已经跟仇天酬两个人跑出去了,听见里面喧闹,赶紧大喊一声:“快走!师弟!梨花还有气儿!”
那一夜,诊所灯火通明。
到三尺红巷子的时候,梨花又被疼醒了,她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改改的脸。姑娘这时候小脸都拧在了一块,她捏这改改的手哭喊道:“师兄……我疼!我好疼!”
“梨花,你早产羊水破了,天酬帮着你把孩子拿出来呢,别怕,啊,别怕,师兄陪着你,师弟也陪着你!”
“我是不是……流了好多血?为什么那么疼啊,师兄。”
“生孩子,能不疼吗?再使点劲儿,梨花。再使点劲儿。”
进进出出的都是带血的面盆,惠娘接到如笙通知赶过来的时候,心里头就不断地求着各路神仙菩萨,家里头就这一个大闺女了,要是她没了,那自己不如死了去!
来的时候,如笙已经听仇天酬说了,梨花早产,有内出血,大出血严重,出现难产的话,大人小孩可能都保不住。去叫惠妈妈来的时候,如笙什么都没跟惠娘讲,只说了那个李桢是如何混蛋,叫师姐怀孕九个月还要去陪日本人。
惠娘拉着如笙的手快步的在这一道道巷子里头跑,就希望能快点见到梨花,快些听见她的好消息,能听到她生的孩子那第一声啼哭。
正赶到诊所前,惠娘扶着门框,突然听里面“哇——”婴儿的一声啼哭,腿一软,高兴地坐到了地上。
“太好了……赶上了,梨花,梨花没事儿,太好了……”
如笙跟在她后头把妈妈给扶起来。两个人推开诊所的门,就正好看见改改怀里抱着个孩子呆愣的站在了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前。
惠娘赶忙上去:“你站在这做什么,梨花呢?”又低头,瞧了眼,“这是她生的?哎哟,这小丫头,是个丫头呢,将来和娘长得一样好看。”重复再问一句,“问你呢,梨花呢?”
改改这才从怔楞之中回过了神,他有些僵硬的低头看了眼孩子,又去望着妈妈的眼:“她在里面。天酬……天酬说,梨花羊水栓塞,说……可能救不回来了。”
惠娘听了这话,呆了几秒,立马转身去拉那扇紧闭的门,马上有诊所的人过来拉住了她,大声的劝:“医生已经努力在抢救了,你进去也没用!”
“什么叫救不回来啊!我那么大一个闺女,怎么说救不回来就救不回来了!给我开门!让我进去看看梨花!给我开门!”
如笙几乎是瘫跪在了地上。
“不会……我走的时候,仇医生还说没事,只不过就是早产。师姐不会有事的,怎么……怎么……”
改改抱着新生的女孩将眼闭上了,婴儿大声的啼哭响彻诊所。不多时,那扇门打开了。仇天酬扫过他们,将目光落在了改改抱着的那个女孩身上,还是摇了摇头。
惠娘挣开身边人的拉扯冲了上去,一把揪住了仇天酬的衣领:“你他娘的不是医生吗!你他娘不是出过国留学的医生吗!怎么女人生个孩子的事情你都搞定不了?我的梨花呢?我的梨花呢!”
“惠妈妈,对不起……”
先是四姨,又是梨花。惠娘推开他,朝着屋中那张病床上躺着的姑娘缓缓走过去。她还是不相信,分明当初她送走的那个是一身火红笑起来和樱桃一样的女儿,怎么现在……现在就变躺在了这儿的尸体呢?
她还是不信,还是不信。
如果说四姨走了,她尚且能接受,她是一点一点看着老太太受病痛折磨,虚弱了下去,她看着她的生命慢慢的流逝。可是梨花?梨花她才19,才刚刚做娘。
“梨花,你别吓妈妈,你女儿生了,起来看看什么模样啊……梨花……”
几乎是跪着到了那病床旁,一地的血,梨花那张脸白的像纸,嘴大张着,好像是有多少的怨情想吐露。惠娘扑到了她身上,一遍一遍的摸着这徒儿的脸。
“你跟我怎么做的保证,说是嫁出去了以后要长命百岁开开心心的,我都没走呢,你怎么就走了,跟四姨的感情就那么好是吧?啊?”
改改抱着孩子,看仇天酬过来抱自己,也哽咽开口了:“你不是说,没事吗?你把梨花还给我们。你把梨花还给我们……仇天酬……你不是说没事的嘛……”
看那边如笙忽然暴起,冲进厨房拿了把柴刀就出来了。
“害死我师姐的是那个李桢!是李家那群恶鬼!是那个小日本鬼子!”如笙一抹眼泪,就要往外头冲,“我他娘的要他们一个个拿命来偿!”
“如笙!”
“如笙!”
没等如笙冲出去就有人过来拦着。
“日军住的地方守卫森严,你去了不就是找死吗!”有人拉住如笙大声吼道,如笙也直接吼了回去:“那我师姐就白死了吗!她的命就不用拿回来了吗?啊!她的命就用不着去讨回来了是吗!”
“如笙,虽然梨花死了我们所有人都难过,但是……”
“别他娘的给我说但是!”一直拦着如笙的是诊所里帮忙的一个伙计,少年柴刀一挥痛恨道,“你们当然没感觉了,可是对我们来说这和把我们杀了一样!梨花跟你们又没有关系,你有我们那么难过吗?你没有!没有就别说这种话,为了我师姐我这条命,也可以不要!”
可这时候真的让如笙冷静下来的,却是惠娘。
巴掌声打的让在场人都一惊,就看惠妈妈一把夺过了如笙拿手里的柴刀,按在了他脖子上:“你要是想寻死,我现在就能一刀结果了你。你拿着把柴刀出去和自杀有什么差别?留着你这条命想复仇还怕没机会?”
“妈妈……”
“回家。”
“那……”
“去,跟你师兄一块把梨花抬上,我们回家。”
改改把孩子交给了仇天酬,转过身往屋子里走。看见梨花了,跪下身来,理了理她的头发:“梨花,你好好的睡吧,师兄来背你回家啦。”
将她背到了背上去,孩子生了以后,姑娘的身子就更轻了。如笙想过来帮忙,改改摇摇头,让他去扶惠妈妈。惠娘正要走出门,腹中一阵灼痛,扶着门框捂了捂嘴,硬生生的朝外吐出了一口血来。
原以为人伤心吐血是假,现在看来是当真未到伤心处。只是想惠娘前面先送了白发人,转过身来又送走了黑发人。
诊所里的人见了赶紧先倒了杯温水递了过来,一直再帮忙的廖医生在他们一大家子要走之前,不忘去拿了一帖药过来塞进仇天酬口袋里。
他们慢慢走回了家,到家的时候,芸湘坐在凳子上一直等着他们回来,门一开,刚想说话,却看大家都是一脸丧气,再抬头,瞧见改改师兄身上背着的那个人,皱皱眉头。
惠娘揉着她的头,说:“芸湘,一会儿,跟如笙师兄去找做白事的那个,就是前几日帮着张罗四姨丧事的人。劳烦他,晚上再跑一趟。”
芸湘晓得了,这就是那个人漂亮又会说话的梨花师姐。
“师姐……她,她怎么……”
仇天酬说:“别问了,叫你们妈妈上楼好好歇着吧。你就乖乖跟着如笙一块去找出殡的人就是。”
改改背着梨花去了她原来的那间房间,惠娘失魂落魄的跟着他上了楼,往楼上走的时候,一直在说:“改改啊,记得要给梨花换那身红的裙子,她最喜欢的就是那条红的裙子!”
秋雨滴滴答答,下的更大。仇天酬抱着手里的那个孩子,哭过了以后,终于锁着眉头睡熟了。
第六十一章
仇天酬帮孩子想了个名字,是个女孩,母亲又叫梨花,就问改改和如笙,叫“忆白”怎么样。
白梨花,追忆梨花,虽然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个名字挺伤感的,但是也不错。惠妈妈在旁听了,就说:“挺好,叫忆白吧。再取一个姓,你们讲姓什么好?”
改改看她:“妈妈,这孩子要取姓吗?”
惠妈妈说:“取,正经人家的孩子,当然取姓了。不能姓李,姓仇吧,仇先生,你要不要?”
仇天酬倒是没有意见的:“我和改改本来就不会有孩子,如果说你们愿意的话,女儿以后就跟着我姓也行。”
“这孩子,我来养,行吗?”一直闷声不响的如笙却忽然开口了,几个大的都扭过头看他,如笙抱着小女孩,和他们认真道:“梨花师姐的仇,我是一定要报,这个孩子,我想交给我来养,可以吗?”
“可是……如笙,你也没有姓啊。”
惠妈妈却打断了改改:“如笙有的。当初他爹把他送过来的时候,我记得是说过。好像……如笙好像是姓葛。”
“姓葛?以前妈妈都没有讲过。”
惠娘摇摇头:“本来卖过来了,做这个就不会记着姓氏了。但我看,如笙也不一定会一直做这一行,转行了,将来肯定还是要有名有姓。”
改改就随口问一句:“那妈妈,我有姓名没有?”
惠娘迟疑了一会儿,半晌,和他说:“……你就是有,我也不记得了。是你师父收的你啊。”
改改就没有在追问下去了。刚刚处理了四姨的丧事,又来主持梨花的,凤轩斋最近运气实在是有些背,一连走了两个。
给四姨上了香,惠娘暗自神伤道:“你看看你,当初带的梨花带太多了,感情怎么这么好呀。你前脚才走了没几天,后脚那丫头就跟过来了。你们……你们……”说了两句,便又呜咽的说不下去了,“你们好狠的心,就把我抛下了,也不想想我该怎么办!这种事情也好赶着来是不是?”
梨花走了,是凤轩斋操持着安葬的,李桢回来了以后发现梨花没了,赶过来想把人要回去,惠妈妈拿着烟杆子望他脸上狠狠烫出了一个印子来。
“我家梨花就是死了也不会再给你了!本来指望着你能好好待她,可是结果呢?”
或者不好好的对待,死了过来哭有什么用?
“你走吧,梨花葬在哪儿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就别去我家姑娘坟前脏了她的眼睛!”
李桢在凤轩斋这边吃了瘪,回去以后只能冲着家里发火撒气,可真的要让他去跟罪魁祸首较真,他又怂了。一个个的都是比他爹还像爹,人家弄死了他家妾室算什么?就算是把他亲娘弄死了,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没用的怂货!
因梨花走的那一天吐了血,惠妈妈索性也不再去居酒屋了。戚老板上门来了,惠娘就捏着支烟杆子眯着眼睛半威胁道:“戚老板,现在是日本人害死了我家姑娘,你让我继续去那儿伺候着日本人,哪天我要是真发起疯来把人杀了,将你也一块拉下水!我告诉他们,你戚三就是个两面派,一边帮着日本人做事,一边又转过头来把这些日本人的消息透露给咱们。那些死了的日本商人、军官全都是你干的好事!”
戚三也怕,惠娘发起疯来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还没开口,又听惠妈妈转头换了腔调:“不对,我得跟着一块去。这如果去了,说不定真的能拉几个倒霉鬼下水,你说是不是?”
那孙子被吓的够呛:“行!算你狠。惠娘,到时候别说我戚三没提醒你,你们凤轩斋的把柄有的是人想捏。”
“想捏就来呗,这会儿我们也是死的死了,正愁着一张嘴咬不着人呢。”
要说起来,家里现在还是担心如笙的,那小子当初愤恨之下狠狠揍了军官一拳,仇天酬认得,那人就是长佐说的阪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