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抹了抹眼泪,牵着芸湘跟惠娘上了船去。
那周围一片静谧,夜色之中水波晃动,潺潺的水声与早春时微弱的虫鸣声混在了一起。两岸灯火隐约,只有少数几家书寓房内亮着灯。改改目送着那船一点点消失在夜色里,船尾的一盏灯摇摇晃晃,像是夜幕中的一只眼睛。那红色的烛火像是年幼时改改第一次来凤轩斋时看见的那两盏灯笼。
淮景河上夜幕沉沉,如困兽张大一张吞人的嘴。
“师兄,凤轩斋里头……现在就剩了我们了。”如笙有些难过地开口,“梨花师姐走了,现在,妈妈四姨与小师妹也走了。”
改改揉着如笙的头。
“师兄,咱们,咱们这凤轩斋是散了吗?”
做师兄的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只要你觉得咱们还聚着,那就没散。只要你的萧还能吹,我的三弦还能弹,那凤轩斋就还没散。”
只是这冷冷清清,凄凄切切。
就是散呐。
第四十八章
四姨在船舷上站了很久,一直到浓浓雾色中再也看不见改改与如笙了,才转身进了船舱里。
芸湘揉着眼睛靠在惠娘的身边,她垂着眉眼,闷闷不乐的捧着头。船静静行在水面,船身忽然一阵,惠娘出声问:“怎么了?”
那年轻的船夫扭过头:“惠老板,前头有船有人拦住我们了。”
惠娘心下一惊,忙扒着窗沿往外看去。他们做的这艘小船船头正抵着了前面那船的船尾,那船上也有人探出头来了。
“雨生?”
船上探头的正是前几日找过改改的钟老板。他朝着惠娘挥挥手,派了人将一块夹板搭在了两艘船之间,那边的船夫递了绳子过来,请他们上船。
钟老板和她们说:“几日前,我就与改改说好了。惠娘,我来接你走。”
惠娘眼中现出迟疑,改改与她说了会有人接应,但并没有说是姓钟的这人。男人是她的客人,仔细来说,还是个动心的客人,但她脾性,肯定也不会跟着这样的人走,如今却要麻烦于他,心中自有歉疚。
“怎么是你呢?”惠娘笑的尴尬,“改改虽然与我说了有人会来接,但,并没有说是您。”
钟老板也笑的无奈:“如若他告诉你,我怕你不同意。不如不说。上船吧,我再送你一程,往上海那边去的船已经准备好了。”
惠娘抬头。也是出道起就认识的人了,她十几岁的时候男人才二十出头吧,到现在两个人也都一把年纪了。后来钟老板不来,她心中也嘀咕,但又能如何呢?她把男人当客人,可男人却想把她当唯一的爱人。这怎么行?不合规矩啊。
可都该走了,想想,还是带着人上了船,由钟老板带来的脚夫往船上搬东西。
改改回房间的时候,看仇天酬还沉沉睡着没醒。他暗自叹了口气,把身上披着的衣服脱下挂上了架子。才侧身躺下,就听见那罗汉榻上响起了声音。
“送走了?”
改改正往身上盖被子的动作微微一僵,须臾,答他道:“是,已经送走了。”
仇天酬在罗汉榻上翻了个身:“路上打点好了吗?”
改改说:“打点好了,应该能安稳到上海。”
“哦,那就好。”说完这句话屋里又静了。仇天酬既不问改改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事情,也不问他是什么时候做的打算,好像问完这句话以后就没什么想说。这屋中静谧让改改有些闷,他侧过身看着仇天酬,想听他再说点什么,可对方始终都不开口。
想了想,倒是改改先说:“天酬,不然到床上来睡吧。我的伤没那么容易疼了。”
对方一时没有动作,就在改改打算放弃闭眼睡觉时,却又听仇天酬起了身朝着床边走过来。被子掀开以后,男人窝进来靠近他身子。改改凑过去,头枕在他臂膀上。
青年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我没告诉你,这种事情你要不大高兴也正常。”
仇天酬沉默了一会儿,改改想那就是不大高兴。又听男人和他开口:“改改,你我是爱人,既然是爱人,我当然希望你能无条件的信任我、依赖我。但你我又都是男人,都有能力,所以我知道,有的事情你希望通过自己的能力去解决。”
“嗯……”
仇天酬手一点点收紧来:“我是有点不高兴。不过我能理解你这么做的原因。只不过,有一点,改改。”
“你说。”
“别再把我当仇家的富家少爷了,我当年有的那些东西,现在早就没有了。即便是你告诉我,也不过是两个普通人家的男人替着家里人想办法罢了。”
他如此诚诚恳恳,说的话语实实在在,改改心中一暖,抱着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天酬,四姨惠妈妈他们走了,我身边至亲的人除了如笙真的就只有你了。”
如此算是成家,在一块过着日子互相之间有个支撑。相互扶持,互相宽慰,就是家人。仇天酬捋着改改的头发,看他发尾又长了,微微叹了口气,索性把之前的那些事情掀过去不在去说。再说了,再亲热的人有的事瞒着还是会瞒着。仇天酬并不是真的想要怪他。如若说来,他也不曾告诉过改改他与长佐的事情。
“睡吧。”
几日之前,长佐便装到诊所中去了一趟,当时廖大夫不在,是仇天酬一个人在坐诊。长佐来了以后,也并没说什么,只是留了一句话,让仇天酬任何时候遇上事了都可以来找他。是同学朋友,便是同学朋友。情谊还是不要叫别的东西干扰了才好。
仇天酬随口应和,听长佐又开口与他说起别的事情。
“听闻你近来与一个叫改改的戏子走得很近。上一次我听这里的人说起过他的名号,一直想听听他唱的如何,不知道改改小老板有机会赏光吗。”
长佐一郎与仇天酬一般年纪,身量与他相仿,因常年军旅生活脊梁挺拔,眉目坚毅。他原本肤色偏白,面容之中有隐隐女子姿态,现如今倒是难能再看出来。
仇天酬答他:“改改为谁去唱不是我所决定。他如若不想,我劝再多都没用。你现在的地位比我高得多,又何必屈尊降贵来问我这事。”
长佐看仇天酬还是这硬脾气,也只好无奈说了一句再会。他走以后,仇天酬回来问过改改关于他客人的事情,才晓得那天看见的那个老头子就是来请他去唱戏的。
改改偶尔也会问起他身边的事情,仇天酬算是把自己的生平说个遍了,但唯独这一块,他一个字都没有提。
夜幕沉沉,两人也各自带着心事睡去。有的事情也许随时间过去慢慢也就好处理了。当做是逃避也好,当做是办法也罢。也就放着吧。
本以为这一夜睡下总该是到天明时才结束,哪想半夜里时,窗外骤然一阵炸响声传来。改改一时由睡梦中惊醒,他睡得一直浅,屋外和鞭炮似的声音马上就把他吵醒了。
仇天酬揉了惺忪睡眼:“怎么了……改改?”
“天酬,你听见声响没?是不是有人开枪!”
男人只好侧耳去听,仔细了以后,安抚着改改道:“谁家出殡放的鞭炮吧?”
“……是吗?”
改改正想着是不是自己疑心,忽然又听见楼下的油桐大门被人敲得“咚咚”直响。有人在门外喊道:“仇大夫!仇大夫!”
两人便忙从床上坐起来,改改推了推他:“是叫你的。晚上也有病人吗?”
仇天酬把衣服给套起来,踩着鞋子往屋外去,改改跟在他后头点了盏油灯跟上。
到门口,将门打开,外头一个年轻后生扑过来拽住了仇天酬的手火急火燎道:“仇大夫不好了!诊所那儿有病人得紧急抢救,您快随我去吧!”
仇天酬下来的匆忙扣子都没扣好,听他这话便赶紧抬脚跟着跑了出去,改改跟在他后面朝他喊:“那,天酬,我在家等你!”
“好——”
这边仇天酬刚走,改改正准备转身到大厅等他,却听见后门那里也有敲门声响起来。这个时间段里谁会来敲这个门?改改心里一时发慌,怕这个时间点会是谁突然发难。走去门边上的时候,手里不忘拾了一支木柴。
到了门边,喊一声:“谁?”
就听一阵呜咽传来:“改改……改改快开门!”
是惠妈妈的声音!
改改一把丢了那柴火把门开了。就看惠娘拉着芸湘扶着四姨侧身挤了进来。她方一进来转身便将门一把给锁了起来。
“您怎么回来了?不是晚上船走了吗?”
“走不了,三岔河口那儿出事了,日本人拿着枪在那儿守着呢。一条河浮着全是尸体,改改……改改这是要变天了,改改。”惠娘的嘴还犯着哆嗦,那一条河上水都要被血染红,枪声响了好一阵,他们的船要不是早听见声响往回去了,只怕也会遭殃。四姨皱着眉,嘴里一直念叨着:“作孽,真是作孽啊。”
女人稍缓了缓,拧着自己裙角湿边,把芸湘交到改改手里去:“别说这个了,芸湘身上还湿着,你快带她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改改蹲下来擦着芸湘的脸,抬头看着他们:“好。那你们先去休息,明早醒来,吃饭的时候再说吧。”
仇天酬到诊所的时候,里面还一片暗,他扭头问一句:“怎么连灯都不点起来?”
来叫他的那个后生是廖医生的表侄,他听了以后挠挠头,低声告诉他:“仇大夫,不方便点灯,窗户上特地遮上了。”
男人正推门的手停了:“诊所里来的是什么人?”
“我叔说,那是给咱们送药的人。”
一进院子就能闻到股血腥味,仇天酬想也没想,赶紧退了门进去。屋子里亮如白昼,好几面镜子都竖着,照着那些蜡烛油灯。窗户上蒙上了布,外面根本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廖医生正动着手给一人包扎,旁边还有好几个人斜歪着,叫诊所里的几个帮手陪护在侧。
廖医生五十来岁,下巴亮光,两鬓斑白,身形清癯,看见仇天酬来了,手底下行针动药,嘴里也喊着他道:“你来了是吧?那边有两个手术要你来动。”
仇天酬也撩起了袖子:“什么手术?”
那边廖大夫答:“取子弹。”
第四十九章
哄芸湘睡了以后,改改在楼下大堂里等到天亮了才等到门外有人敲门。仇天酬面目倦怠的在屋外站着,看见他了,身子直接往他身上靠了过来。
闻到了他身上血腥味,改改便好奇问了:“什么患者,忙了那么久?”
仇天酬的额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是一个大出血的孕妇。好在救下来了。有吃的没?我又饿又困的。”
“你等会,我煮了粥了。你吃好了就上去睡吧。”
“好。”仇天酬答应了他便往里走,迎面却又看见四姨咳嗽着从楼上下来。男人回头有些疑惑的看了眼改改,青年回答他道:“昨晚上三岔河那边出了事,船没办法行。四姨他们就都回来了。”
“你们到了三岔河口?”仇天酬望向四姨,关切的问了一句,“都没事吧?”
四姨走的慢,仇天酬见状便搀着她在桌边坐下。
她抬头,看了眼这两个年轻人,缓缓道:“我们昨晚并没有真的与那些日军碰上,远远听见了枪声就知道前面出事。转过弯往回去以后,看着尸体一具具的飘了过来。”
这些事情仔细想想实在是可怖,怎能想到昨夜要走竟是会碰上这些事情呢?
“昨晚枪声?四姨大概知道前面什么事吗?”
四姨摇摇头:“这我又怎么会知道呢?真是吓人,这说杀人就杀人的。”
“说杀人就杀人的,他们吃人脾性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别说这些了,四姨、天酬,我给你们盛粥去。”改改擦了擦手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正看见天酬给四姨把脉。男人叮嘱了两句,抬起头,正好改改把粥端了过来。
“吃好了,你也赶紧去歇一会儿。等下还要去诊所吗?忙活一夜,能歇一天吗?”
仇天酬拉他坐下:“我睡一会儿,下午再过去。你等我一夜是不是也没睡?”
四姨听了,在旁道:“那你们两个人都去睡一会儿,要有事了,我自然是会去叫你们的。”
改改看着她难免失落:“本来是想能送你们走的,现在看来还是走不了了。四姨,要不然……”
“改改,罢了。如若这样好好准备了一回还是没法走,那就真的是走不了。要我说,风声那么紧,在家里就在家里吧。”又咳一声,四姨顺了顺气,“这次是辛苦你了,改改。”
“我……”
“你歇着吧。办法肯定还是有的,咱们再想就是了。”
逃也逃不了,还有日军在河岸线那头守着,走了就是要被枪毙,那倒是真的不敢走了。不过改改心下也犯嘀咕,这过去不曾有过这事,怎么偏偏最近的风声紧了起来。昨晚开枪打的到底是谁?走私的?逃命的?
这杀的又会是谁呢?
昨晚听见的枪声,四姨惠娘说的话,还有半夜来找天酬去诊所的人……这一条又一条的线在他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一时半会儿觉得疑惑,好像是哪里有什么不对,可又死活想不出来究竟该是那个地方。
罢了,也不去想了。等四姨再回楼上去仇天酬也去歇息了,改改一个人坐在了大堂天井里往外看。枝头的青青绿绿看起来春意盎然,年年凤轩斋里头的春色都极好,这边花开那边谢的,往年到这个时候早就开嗓练起来了,这会儿的连曲声都难以听见了。不要说古筝笛曲,连琵琶三弦都少。
还记得去年的春日里,梨花哭啼啼从船上回来说要嫁李少爷的事情呢。四月里,凤轩斋多风光,嫁梨花那宴席摆了整整三天三夜,桌椅从里到外的摆满了,请来的都是县城里头最好的厨子,做的冷盘热盘哪一样不是叫人连连称道。
再看现在,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日子就像《四季歌》里头唱的,春去夏来,夏走秋至。改改抱着一把三弦出了家,往外头童老板的那家茶馆里头去。上午边了客人三三两两的来,给客人们送上茶,改改清了清嗓,三弦一抱,先试了一试。
底下还是老样子的叫好。
便拨弦,把唱烂了的唱词又起来唱了一遍。
可这一次,他不再唱贵妃醉酒如何媚态,黛玉葬花心中悲怆,起了腔,动了弦,把腰背挺直了来,张开嘴:
“耿耿星河欲曙天,中宵起舞草堂前。银冠映月凝秋水,铁甲临风拂晓烟。舞动双锤像冰轮转,又好比那寒霜白雪卷飞泉。”
是唱《岳云》,越是临了中间弦声越急,到了“一怒冲冠迎贼寇,风驰电扫勇无边。杀得敌军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人仰马翻尸不全。”时,更是两眼圆瞪,将那岳云如何之英勇于唱词之中尽现。
这杀得敌人落花流水,这杀的金兵落荒而逃!这岳云少年英雄,智勇双全。虽说人人都知道岳云与其父岳飞都因秦桧陷害而死,可他这番英勇之举叫改改一唱,还是叫所有人皆站起身来鼓掌叫好。
那外头聚过来听的人越来越多,童老板的眉头也皱的越来越深,最后瞧见了几个在日本人跟前老是晃悠的了,忙冲着改改打手势,让他好别唱了。改改一句“少年英雄”正唱完,指尖一转,另起一个调,唱起了宫怨的《红叶题词》来。
茶馆里头唱也不似从前了。不是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了。你要是唱那些个爱国英雄、护国小将,就有人会出来将你打倒将你除了。
呸!
只要改改还在,这凤轩斋的招牌就能立起来。既然四姨都走不了,改改即便背上还疼着也得出来唱。晓得他之前出的事,老板们都很客气,过了五月以后,好像生意渐渐地也好做起来了,淮景河边上的营生比不得当初,好歹比年前要景气些。
有了钱,总归要好过一点。芸湘带着比刚来时晓得的东西也多了许多,四姨现在唱不了戏,说句话就得咳嗽两三声,就叫如笙带着她吊嗓子。
入梅出梅,雷声作响快入夏的时候,四姨的病好像是更重了。改改私底下问了仇天酬四姨的病,仇天酬说了,四姨肺里怕是生了东西,咳得这样厉害,已比较难治。往下他也没有再多说,叫改改怎么问都不肯开口。
六月里的时候,改改还看四姨用的帕子上带上了红,也一惊,问了四姨,四姨就说自己没事,咳嗽罢了,多咳两声,小辈还被吓得怎么样。改改看她死活一定要瞒着,那这一回不管仇天酬说什么都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来。